“你呢，也得给我警醒着点。我看姓唐的也有点分不方向，最近跟英美走得太近了。你随时将他们的近况，报告于我。要是他们不小心走偏了路，我们一定会，将你，扶到正道上来。”依然是森冷的口气，慢悠悠地，带着点儿日语的坚硬，仿佛是他口中的话是一块一块码出来的生铁。
“小姐——”凝香惊醒过来，抬眼一凝，原来是侍者走了一半楼，发现她落下了，客气地躬身招呼。
这一声招呼也惊醒了门内的人。“啪嗒。”那条微微的浅隙严丝合缝地阖上了，再听不见一毫半分的声音。
凝香提起一口气，追上侍者的脚步。楼梯带点儿螺旋，一路旋转上楼，走一阶，仿佛是原地打了一个旋儿，走完一层楼，整个人都是昏头转向的。
及至侍者推开另一扇雕花木门，看到父亲荀南郡淡然地坐着，一左一右竟是唐启汉父子。唐启汉身侧还坐着一夫人，半百年纪，绾着发髻，府绸大褂。
凝香怔在了门口，人还是木木的。欲退难进，欲进不能。
倒是唐闵及时站起来，说：“凝香，下班了？我说找辆公车送你来。荀伯父坚持用家里的车。”
凝香只得挪着脚步走进去，早有侍者躬身将唐闵身边的一张楠木软缎椅拉开。唐闵介绍说：“这是家母。”
凝香点点头，口中含糊地叫了一声：“唐夫人。”
唐夫人倒是热情，说：“凝香姑娘，快坐快坐。老头子和闵儿整天将你夸得一朵花儿似的。我还说呢，世上哪有那么好的女孩子。这一看，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这真人呀，比起他们口中说的，还好了千倍百倍呢。”
唐夫人的手一直伸着，要不是桌子太阔大，一定是要伸到凝香的身上来了。凝香只得又点点头。
凝香堪堪坐下，唐闵已将她面前的缠枝青花描金碗拿起，从船型青瓷器皿中舀了一勺贡淡海参汤。
凝香心思沌沌的，拿起小勺子低头喝汤，并不觉得汤的味道。
唐闵一看她喝了那一勺汤，仿佛那一勺子汤偎贴的是他的胃，笑得整个人都开了。回头招呼荀南郡：“伯父，来，这道菜不错，我替您舀一碗。那道冬笋炖菜核也是极好的，您尝尝。”
“不客气，我自己来。唐主席，唐夫人，您也来一点？”
“我自己来。荀先生，您别跟小辈人客气，支使他们也是应该的。”唐夫人的目光如雷达一般，早定定地扫在凝香身上。
唐启汉面上也是笑意难抑。
四人在那边客气周－旋。
凝香还在想着刚才路上听到的那俩人对话，心里翻江倒海，想不出所以然来。她脑中嗡嗡扬扬都是那一道极生冷坚硬的话音。
自幼，荀南郡教她英文、法文、西班牙文，她一样一样学得极快，说得也地道。荀南郡也道她在语言上是有极强天赋的。然而，开始学日语那天，请的日语老师才说了一个“哟西”，凝香竟极度惊恐，惶惑中甚至撞翻了桌子。年轻的日语老师也被吓走了。从此，日语成了凝香永远不再触碰的一门语言。
然而谁又知道，多少年后，凝香竟成了专门与外人打交道的官员。直到那天遇见岐山桂与池森大佐，她才知道她不但对日语，甚至面对日本人，她都有一种难以自持的情绪。幸而那天她极力隐忍，才没出大的纰漏。
到底今日凝香已与往日不同，心性的磨练日渐凸显她不自知的一面。
那个带着浓浓口音的声音就是挫骨扬灰，只要一丝毫落到她的耳中，她都听得出来。他竟然在找香度和如夫人。找香度做什么？甚至连警备司令部的张局长都被那人所差使，可见这些年来他势力壮大爪牙甚多。
如夫人深居简出，甚至禁止香度外出，连吃饭都是秋大姐送进去。门口还有持枪男人戒备，难道他们在躲避什么人？
“啪嗒!”凝香手中匙羹落到汤碗中，汤汁四溅。座中人皆是一惊，回头望住她。
凝香歉然一笑，道：“对不住，手滑了。”
“没事没事。”唐闵先度笑了，忙不迭地抓过自己的餐巾替她擦拭桌上汤水，无意间碰到凝香的手，凝香极快地避开了。落到荀南郡与唐启汉夫妇眼中，倒让他们相视一笑，还道是凝香小女儿姿态的害羞。
这一顿饭吃得虽不是气氛炽烈，倒也算相谈甚欢。
饭后，侍者撤下残羹，换上紫泥壶新泡的碧螺春，替大家一杯一杯地斟上后，又上了四色茶点。
凝香倒是暗暗着急，这仿佛是大有长谈之势。
唐夫人从随身的手袋中抽出一只锦盒，笑着说：“今儿来的匆忙，也只是临时抓瞎。这一点子薄礼，还请凝香姑娘务必收下。”
凝香隔着茶气袅袅看过去，竟是一套繁复的钻石首饰，在大支灯光下烁烁生华。这也叫临时抓瞎的薄礼？
唐闵会意，起身帮母亲将首饰捧到凝香面前。
凝香望向父亲，他竟只是含笑不语。她只能低头饮茶，碧绿清澄的茶水抿入口中，本是清香甘甜，却甚是寡味。
一下子冷了场，还是唐启汉眼色儿灵活，责怪他夫人：“你也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送的什么礼物？也不先问问唐闵的意见。下次让小辈人自己去百货公司选，自挑自选的最合心意了。对不对，凝香？”
唐启汉公务上是一派铁面无私，私底下的父亲面目描绘得也是亲切可为。只因凝香倒是适应了他公务上的派头，总觉得这一关怀备至的声音并非是他自身的，仿佛是一个耍双簧的人立在他身后说出来一样。
凝香心里焦灼，也不知道这一家子的戏要唱到哪一出，只能置自己的前途和父亲的脸面于不顾了，低头并不答唐启汉的问话，仿佛是对着荀南郡说：“父亲，今天我累得很。”
“那也是，都忙了一天的公务了。闵儿，你去送送凝香。”唐夫人立刻顺着她的话头给儿子创造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