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夫还说绑她的是些什么人了么？”
“管他什么人呢？最后都要变成青烟的。”秋大姐将四色小菜儿从朱漆描金的食盒里拿出来，嘻嘻笑着：“香度啊，我明儿再来跟你玩了啊，再不回家，一会儿该有人将我也绑走了，我可没那本事将土匪变成青烟。”
秋大姐是山下村民的女儿，因为人痴傻，嫁不出去，受尽人欺辱，普净法师便让她在厨房打杂，混得一口饭吃，乱世之中倒比一般聪颖姑娘安稳快乐。她每晚天黑尽前回家，幸而家近，出得寺院山门，一刻钟的光景就到了。
“土匪？”香度惊愕地问。他重又想起那几个人说的话：只抓那一个么？还是两个都抓？我瞧另一个也很俊的。云哥怎么说就怎么做，别多事。也是，只有那么俊的才能配做云哥的压寨夫人……
“普京法师——秋大姐，帮我找普净法师。说我有要紧事找他。”香度拉住秋大姐的手。
秋大姐平日最喜这个半道出现的香度，对他比对亲弟弟还要尽心。这刻儿收了食盒，颠颠儿跑去佛堂，将刚给寺僧讲完佛义的普净法师生拉活拽地领到了关押香度的屋子里。
普京法师问：“不知少施主找老衲所为何事？”
香度来不及细说前因后故，急急道：“法师，今儿山门处被绑的那个姑娘叫凝香，绑她的人叫云哥。还望法师设法救一救凝香。”
普净法师毕竟是过来之人，一瞧香度的态度，心中便明白了九分，道：“阿弥陀佛！请容老衲仔细思量，如何搭救才是。”
香度间普净法师口喧佛号，应承了下来,才能稍安了点儿心。
普净法师出身京城世家，本宗儿的正黄旗，与宣统帝兄弟一块儿从小厮混，出入宫门。年纪轻轻的时候纨绔习气浓厚，喝茶遛鸟，捧戏子，混青楼，仿佛是危朝末代，更要醉生梦死一样。
直至清朝覆灭，一位苏州籍前内阁侍郎有意将自己的女儿许配与他，他含糊地应了。苏州一行，与他，是人生的转折点。事后想起，真正是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竟争到两命一休。而他自己本是极度欣赏喜哥才情，却因一己私心，毁损了一段情一双人。他自感罪孽深重，剃度出家，远离京城，避入小寺院，苦心静修。
本以为出家便是出世，哪里知道无论怎么躲避，生在身上的丝丝缕缕总是牵缠不尽。更何况乱世更是牵缠。
那一日，如夫人携子而来，她出示了一份宣统帝亲笔手谕。作为宣统帝故人，作为大清遗少，更作为慈悲为怀的法师，他都无法拒这母子的相求。他改藏经楼为藏故楼，让他们母子与两个保镖深居简出。这二年多都平安无事。
谁知今日就出了这档子事，虽然与如夫人母子无关。然而香度出口相求，凝香亦是当年苏州故人，自己更加不能袖手旁观。
然而寺中人等日常诵经念佛，都是文僧，相帮无力。唯有一个武僧常年云游在外，不知所踪。
普京法师从藏经楼回到禅房，苦苦思索如何着手搭救凝香。恰逢吴爽直追上门。
这边香度自普京法师走后更是极度心神难宁，饭菜摆着，一筷子都不动。
倒是直盯着他的小五饿着肚子只咽口水，盼望着小顺赶快吃饱了来换自己的岗，却不想盼来了如夫人。如夫人挥挥手，让他去吃饭，自己走到香度桌边坐下来。
母子俩个面上澜澜无波，心底里却都是惊涛骇浪。相顾无言，默默地坐了半柱香的时间。
不知不觉，如夫人眼中慢慢地沁出了水光。香度拒不吃饭，饿的不是他，是她。
那一年，她肚里怀着香度，被扫地出门。含辱吞羞回到娘家，生下了香度。守活寡，养独子，日子虽然心酸，但到底有一种守节的端丽。
过了几年平静如水的生活。“那些人”听说她生的是男孩，到底惶惶难安，再度出手。要不是香度伯父提前做了安排，她们母子定会死于非命。从此，她带着香度流浪四方躲避着“那些人”的追杀。
她将香度当做她此生残延苟活着的唯一念想，所以对他倾注了格外沉重的希冀。年幼的香度茫然不懂，被命运紧紧地缚住翅膀东流西沛，连一点儿人间的快乐都未曾尝过。近几年，他似乎有点儿觉醒了，常想偷偷地松懈一会儿，月兑离一会儿自己的命运，过一过常人的普通喜乐。好像是那古希腊神话里中，肩扛着世界的擎天神阿特拉斯，想要换一换肩，却不知整个世界有可能会因他换肩松懈而溃塌。
对于儿子的苦，做母亲怎么会不懂得感同身受？正是因为感同身受，才更是小心翼翼地呵护他。
他们母子的生活就是如履薄冰，如走钢丝，稍有差池，一失足，不仅仅失去的是自己的性命，还有香度伯父以及整个家族对他的殷殷期望。
香度刚儿山门口而那一场闹腾，若是被“那些人”的耳目知晓，对于她们母子又是一场灾难。不是每一次都可以侥幸逃月兑的。倘若……
如夫人简直无法再想下去，一想起来都是扯着心肺的疼痛。
香度倨犟地侧着头，瞥到母亲眼角滚滚而下的泪。他心一松，神一懈，拉着母亲的手唤：“额娘！”无人
的时候，他还依满族的规矩。
如夫人被他一唤，泪落得更是急了，连忙从腋下抽出锦帕子揩去了，揩来揩去，揩不干净。香度用手帮她揩，说：“额娘，您别难过了，我吃饭还不成么？”
说罢低头拿起碗筷，往嘴里填饭，填了满满一嘴，无觉无味地咽下去。
如夫人看他开口吃饭了，渐渐泪才停了。说：“你别怪额娘，谁叫你是额娘的孩子呢？你还没生出来，你的命就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