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香度将二十年里许多的委屈和着饭咽到肚里了。
“以后这一段时间，小五和小顺轮换着陪你，你就在院子里溜达，要置办颜料画纸什么的杂事，让秋大姐替你跑跑腿。都是百货公司里明码标价的，也没人会唬她。”
“嗯。”
香度咽得快，吃完了，小顺也来顶岗了，如夫人才收拾了碗筷，跟小顺叮嘱了几句，出门去了。
屋里桌上点着一盏宫纱油灯，屋里四周是一半儿昏光，一半儿黑光。
小顺早用凳子椅子拼成一张临时的床，横在门口，呼呼睡了。习武之人，擅睡擅醒，香度知道自己准跑不出这道门。就是跑出了这道门，还有一道小五守着的院门。就是跑出了院门，茫茫天地，他能到哪里去找凝香？就是找到了凝香，他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救凝香出狼窝？
想到这里，他前所未有地心灰，觉得自己从头发尖儿到脚板跟，竟一样样的都是无用而否定的。躺在床上，眼睛里纠着藕荷色布帐子顶上的经经纬纬，胃里未曾嚼烂的饭菜咯得他难受。
他张开一只一直紧握的手心，手心赫然躺着一只海棠色赛璐璐夹子，被他的手汗侵润的光泽幽幽。他心一恍，眼一花，仿佛又看到了凝香。
那时凝香一手拍着汉白玉的栏杆，一手挽着小雅谈笑，他只记起一段词：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凝香的手拍到柱头的圆润处，刘海上赛璐璐的夹子将要滑月兑了，她头发儿一甩，目光中照进了一个人影了，立在墙根的阴影里。
霎那间，周围的一切人、事、物都化作无形无声，只有那一个人满满当当地撑开了她的眼。她的眼明明刚儿还是两湾平静碧水，这会儿仿佛万丈波澜，波光流转。那墙根下的一人，不是香度还会是谁？
而她的耳朵却背住了，什么都听不见了。周围漫漫涌上一群人说：“抓哪一个？红衣服的还是黄衣服的？”
“黄衣服的，别抓错了哦。抓错了没有赏金的。”
凝香无知无觉地被人拉着走，眼睛还盯着香度，盯得发酸。她看他的脸色突然变了，一脸的欢喜不尽换成了惊恐不安，她还在想这人连四川变脸都学得惟妙惟肖，然后听到他的喊声：“凝香——”
凝香还想，下回得叮嘱他，叫她的名字不必叫得这么凄厉，这么惶恐。
香度似乎要朝着凝香奔过来，凝香正在暗喜。突然斜地里冲上去两个男子，将他按在了墙壁上。
凝香一惊，其中一个男子正是走廊上带枪诘问凝香的人。她想上去救香度出险境，左右边上的人一使力，凝香的胳膊生生一疼，她疼醒过来。却原来，她亦身处险境。
她此时已身不由己，她扭头看香度被人堵上嘴，缚住了手脚。
前一秒，两双眼睛的对望，还是柔情似水，这一刻顿感万箭穿心。她想他都喊她的名字了，她也该回一声他的名字，谁知没还等她叫出声，被人捂住了嘴，蒙住了眼。
天一下子黑尽了。
凝香再度目能视物的时候，天依然还是黑漆漆的。
有人刷地解开她的蒙眼布。长时间的蒙眼，倒是很快看清了黑灯瞎火里的情形。暗影中匍匐着两个硕大的人形，一个声音说：“你小子为了饱个眼福，还拉着我跟你一起担着这么大险。快点儿看，看完了恢复原样，被云哥晓得了，看不扒你一层皮！”
“不就是你非说这次肉票美得跟仙儿似的么？说得我心痒痒的，趁着云哥还没回，让我们先偷看一眼还不成么？云哥吃骨头，还不带我们喝汤的么？”
“什么时候云哥不给你汤喝了？这个肉票极其重要，云哥说过谁都不准动，动了帮规处置。你小子动作快点行不？”
那人从怀里模索了半天，却道：“洋火刚才被酒泡潮了，借个火儿？”
“你小子事儿真是多，蘑菇得……”“呲啦！”洋火棍子上爆出小小火苗儿，两个人脸刚凑到这一线微弱弱亮光中来，却不提防连人带影地被明晃晃的火光罩住了。
两人手中的小火花儿一瞬就谢了，他们惶惶地抬头。
亮如昼的火光中，正中的一人，一张俊雅脸，一双流光眼，低眉是笑，抬眼是威；一身腱子肌，一双流水肩，静时是兔，动时是虎。
正是他们口中的云哥。
两个偷看的土匪扑通一声跪下来，瑟瑟抖着求饶：“云哥云哥，都是他这狗小子，非说要来看看肉票的模样儿，我们就只是看看，真没动什么歪心思！云哥，云哥……”
“云……云哥，不关我的事儿，我只是陪他的……”
云哥斜敛他们一眼，挥一挥手，身后的一人对两个跪着的土匪喝道：“还不快滚！”
两个人如蒙大赫，手脚并用地滚走了。
凝香看火光耀耀中，云哥一步一步地走近了。
他将头脸凑到她的跟前，玩味地看她，说：“生得这样美，去做官，未免太可惜了罢。”话说完，他鼻中嗅到一股奇异香，倒是不以为奇。
凝香眼眉儿一挑，看火光中他的脸，亮处是水波滟滟，暗处是山影隐隐，说：“长得如此俊
俏，做土匪，更是暴敛了天物。”
“你怎么知道做土匪不是逍遥快活？”
“杀人放火，绑票勒索，强抢豪夺。就是逍遥快活，那也是多少人的苦痛换来的。”
“卖－国求荣，贪生怕死，强征苛税，贪污受贿……做官的就是作恶的，哪一样比我们土匪的罪浅了？”
“你不是做官的，怎知没有真心为民鞠躬尽瘁的好官？”
“那你也不是做土匪的，何必将杀人放火，绑票勒索，强抢豪夺这样词强加到每一个土匪的头上？”
“你现在做的不正是绑票勒索的事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