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中某个沉寂许久的部分开始苏醒,以独有的方式解读这封信。♀
“我去了很多地方。后来我去了**,因为纳木错,思念忽然无法停止。我正在前往南京的路上。”
况风远的声音好像在脑海中响起。他就是如此,说起话来从不遮遮掩掩,却写得一手曲折迂回深意暗藏的文章。
在赫连镇那段师生以上恋人未满的时光里,他告诉我他曾在文坛小有名气,只是因为一些事情,现在不得不重新来过。
而他的新笔名,就署在他正在写的新书稿前。
寒潭。
直到有一年我过生日,才在礼物所附的贺卡上看见一首揭示了这名字深意的诗。
不映松间月,归雁未留影。
寒潭明如镜,当照暮山远。
“赫连。”池雨泽出现在我身后,“你看见了?”
我僵硬地点头。
她绕到我面前,皱着眉头看那张信纸,问道:“他说什么?”
“他要来了。”
“来?来这里?”池雨泽哼了一声,“他有出现在你面前的脸面,想必也有出现在我面前的胆量吧。”
“雨泽……”
“我就搞不懂你给他求什么情。在一起的时候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离开的时候没说分手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再说了,你们两个那也算在一起?他把你当玩具。没兴趣了扔在角落里,有兴趣了拿起来擦擦灰就让你感动得热泪盈眶。值吗?值吗?”
池雨泽回来的时间真是恰到好处,让我得以在痛哭流涕的时候寻求到一个温暖的怀抱。
“你说你这么好的人怎么喜欢上这么不是东西的家伙——可能还是太笨了吧。其实你们可以考虑一下不结婚,你本来就一个人顶两个汉子用,一结婚那简直是三个男人挤一窝啊。哎你别蹭了我这衣服挺贵的……”
我终于没有了哭的心情,把信纸扔在一边,满脸是泪却笑得真诚:“饿吗?”
“你说呢?”
我刚要进厨房,被池雨泽一把拽回来:“先洗脸去。”
“人从不因流泪而蜕变得更为坚强,在泪水中,你永远只会看见自己懦弱的样子,看见自己的脆弱。”
我在水池前拧干毛巾的时候想到了池雨泽曾说过的话,我认为这句话实在是至理名言。其实在认识池雨泽之前我是个不知哭泣为何物再痛苦也会面无表情的木偶。只是我会将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我知道我再怎么任性她也不会离开,我再怎么脆弱也有她将我拥入怀中。
如果有一天池雨泽不在了呢?
如果有一天我必须自己面对呢?
我不敢再想下去。
逃避一直是赫连家的传统。正是因为喜欢逃避,我们才迟迟无法挣月兑命运。
毕竟,在出生前,我们便已是计划的一部分。
“喂喂喂,赫连,我想吃年糕。”池雨泽拿着一块猪油年糕出现在我身后,透过镜子看见我凝重的神情,“怎么了?”
“没什么。♀”我接过年糕走到厨房,切好年糕裹上鸡蛋,借着油锅声和油烟机声的掩盖,我回复给苍古一条语音。
“多谢。”我把那串号码存起来,但没有要打过去的意思。
对于一个阔别多年而且一直和我关系暧昧不明的人,我实在是没有直接和他打电话的勇气,找苍古要来他的号码算是一种古怪的心理,总觉得只要这样就不算音讯全无,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能有几分底气。
倒不是我不想告诉池雨泽这件事,而是我担心她哪天直接照着这个号码拨过去把况风远骂得狗血淋头,那我那时候可能会在气急败坏之下说出那句在心里面憋了许久的话:“你先管管你和苍古的事吧!”
的确,我和况风远之间的关系可以用暧昧不明来形容,那她和苍古之间的关系我可以直接用如履薄冰来形容,除了**关系还有什么?你打死我我也不相信苍古会喜欢上一个画家。
第二天苍古就给了我当头一棒。他早上五点钟就站在我们家门口一鼓作气连按了二十下门铃,刺耳的声音直到我给他开了门之后还在我脑海中久久回荡,和况风远读信的声音争抢一席之地。
我打着哈欠抱怨:“你一大早地跑过来干什么?送牛女乃还是查水表啊。”
谁知苍古也是一副哈欠连天的样子,抱怨的事情比我还多:“我怎么知道?我昨天晚上应酬到凌晨,刚刚睡下还没两个小时呢,池雨泽就把我给叫过来了。”
“雨泽叫你过来的?”我一脸狐疑。这几天池雨泽一直在研究她那副中西元素混搭的画,饭菜都是直接端到画室里吃的,睡觉的时间也延后了许多,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了还能顾得上苍古?
“是我叫他来的。”池雨泽顶着在她脸上极为少见的黑眼圈从画室里走出来,手中的杯子里还有喝了一半的牛女乃,“过来。”
苍古保持着他身为大少爷而不是暴发户最基本的风度,从鞋柜里找出一双拖鞋换上,走到池雨泽面前:“有什么事快说,我还想回去睡觉呢。”
池雨泽放下杯子,掰过苍古的下巴开始观察他颅骨的形状,以食指和大拇指的间距为标准在他全身上下各个地方测量,最后直接从牛仔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放大镜过来冲着他脸上看。看的苍古觉得自己像一头被拖到了屠宰市场还没买主挑三拣四的猪——我是说健壮英武的牛。
“你到底想干嘛?”苍古还是有点不耐烦了,那头金发被他甩的像是金毛猎犬在空中飞舞的皮毛。
“五十块钱一小时干不干?”池雨泽笑嘻嘻地抬起头,一脸捡到宝的样子。
我明白池雨泽把他叫过来干什么了,而苍古仍旧大惑不解。这样能戏弄苍古的机会可不多,我和池雨泽一起笑嘻嘻地不说话。
“干的话就进来。”看样子池雨泽也一夜没睡了,打了个哈欠之后将杯中的牛女乃一饮而尽,朝苍古勾勾手指,“不讨价还价。”
苍古惶恐地看着我。
“我去泡茶,你们慢聊。”我满脸堆笑地隐遁在厨房深处。
苍古望着半开半掩的画室门,虽然满月复疑问却依旧大胆地走了过去——还能发生什么?池雨泽最多在门上放桶水。♀而且她不会无聊到兴师动众地把他叫过来只为了在门上放桶水。
苍古一进门池雨泽就扑到门边把门反锁,一边锁还一边在解释:“省得等会儿赫连进来就说不清楚了。”
她站得离苍古很近,弯下腰锁门的时候肩膀有意无意地老碰在苍古身侧,垂落在肩膀上的头发也随她的轻微动作搔着苍古的手。他一向惊异于她的多变。
在画展上吸引了他眼球的人是她。在酒吧里千杯不醉的人也是她。在宴会场上谈笑风生的是她。这会儿在画室里沾着满身颜料锁门的也是她。
池雨泽的相貌不能说平庸,放在人堆里还是很显眼的,但也不能说貌若天仙。他那次心血来潮带她去了一场宴会,在一大片风格各异却同样美得令人窒息的人簇拥之下,池雨泽的那张脸绝对不是什么可以嚣张的资本。
他是想让池雨泽认识到这一点,期盼着她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对他的态度会好一点,没想到池雨泽没有获得任何教训,获得教训的是他苍古。
“你这次带来的女伴很特殊嘛。虽然长得算不上让人无话可说,但是很有气质。”商场上一个还能说上几句实话的朋友端着酒杯和苍古聊天。池雨泽在不远处喝得正开心。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相信气质这种鬼话了?”
“拜托,你是苍古啊。平常你要是带个人来,那个人早就被淹没在广大人民军中了。今天就是没人找她的麻烦,你说这是为什么?”朋友笑笑,喝了一口杯中的酒,“她看上去像天神一样。”
“我看过更多比她像天神的人。”
“我不是在说长相。你想想看,人朝神像吐唾沫,侮辱神像,神会因此降下惩罚吗?没有,不是因为神大度,而是在神看来,这些人如同蝼蚁,不高兴时轻轻吹口气就飞了,何必特意伸手报复。信仰神的人供奉瓜果食物,精心维护神像,神就给了他们什么荣华富贵吗?也没有。因为在神看来,众生皆为蝼蚁,对她尊敬也罢污蔑也罢,都无所谓。”
苍古呆呆地看着灯光下的池雨泽。因为刚刚喝了酒,她颊边流下晶莹的薄汗,眉宇之间微微现出一点疲倦来,恐怕是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她的每一个动作好像都那么理所当然,好像她天生就应该如此,好像……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神”的旨意。
她不过是一介弱女子,苍古却能看见,无形的力量在她身后张扬。
“那才不是气质。是因为她干什么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才会这么觉得。”苍古哼了一声。
“也许你会被她打败也说不定。苍大少爷就此被人给拴住,再也没办法为祸人间了。”朋友看见苍古认真凝视池雨泽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苍古喃喃反驳。
“那就当我开了个玩笑好啦。”池雨泽正朝这里走来,朋友微微鞠躬,离开了苍古身边,加入了附近另一个谈话圈。
“你偶尔也有疲于应付的时候啊。”池雨泽明显是在幸灾乐祸,“怎么不那么神采飞扬了?”
苍古还是执意要让池雨泽得到一个教训,哪怕这个教训不是他来时预想的那个。
“看着。”
苍古是自幼就在商场上模爬滚打的人。他可以用完美到无懈可击的演技来掩饰内心的疲倦,恰到好处的笑容和恰到好处的压迫与妥协他都很擅长,无论遇见再怎么复杂的状况,他都不会让自己落在下风。
结束了一轮明争暗斗的交锋,他回过头却看见池雨泽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刻意吸引人到来,嘴角的弧度魅惑也危险,整个人都有点不着痕迹的傲慢。正是能显示苍古的地位的傲慢。
最难能可贵的是,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讨好苍古而存在的。
“人就是这么贱。”他耸耸肩膀,毫不在意地在心里批评自己身为人类的劣根性,“技术革新了就开始怀旧了。得不到的永远比得到的好。”
现在的池雨泽穿着工作服,长发用一支笔簪在脑后,略微凌乱,面无表情的脸上连一点礼貌性的微笑都没有露出。苍古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像是在看人类,而是在看一件工艺品。
这恐怕是池雨泽最真实的一面了吧。不知为何,他为自己能见到她真实的一面而欢欣鼓舞。
“月兑衣服吧。”
正在走神的苍古依言月兑下外套,正要月兑下里面那件衣服,他的大脑阻止了他:“月兑衣服?!”
“是啊。一小时五十块钱不还价,你都进来了就别想反悔了。”池雨泽换上一副老奸巨猾的样子,“放心,赫连的画室钥匙我提前没收了。我从来不赖账。”
“池——雨——泽!”
苍古刚要发作,池雨泽就把一个巨大的画框举到了他面前。
“看。这是我刚刚完成的作品。你觉得怎么样?”
东方和西方的宫殿,东方和西方的植物……东方和西方的风景糅合在一副画里。艺术知识贫乏的苍古读不懂画中的深意,只说了自己的第一反应:“很美。”
“赫连也说很美。但外行人的眼光也只能如此了。”池雨泽随手把画扔下,巨大的画框磕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是很美,但终究也是相互**的部分被我揉在一起,没办法真正地融合。我最近,一直在寻找某些既西方又东方的美。”
苍古是个聪明人,他明白池雨泽为什么要找他了。他眨眨那双灰黑色的眼睛,揉揉满头柔软的金发,一边月兑衣服一边说:“就不用给我钱了,免费的。”
“穿上这个。”池雨泽从墙角的柜子里扒拉出来一件纯白色的古希腊服装,抬起头看见已然一丝不挂的苍古,“你这么快月兑光干嘛!”
“你又不是没见过。”苍古满不在乎地从池雨泽手中接过衣服套上,“有点冷。”
“当然有点冷,所以我才会付钱。”池雨泽搭好画夹,示意苍古坐在铺好了白床单的大床上,“把床单弄乱点,你坐的随意一点,表现出一副正在思考的样子。”
苍古想了片刻,把床单弄乱,盘腿坐在其间,一手握拳放在下巴上,一手搭在膝盖上。
“很好。”池雨泽刚坐下又站起来,凑上前把苍古的头发揉乱,“就这样。”
池雨泽画得入神,苍古看得也入神。
她的眼神在他和画纸之间来回游移,眉头因为认真而微蹙,手臂伸到画纸上方时衣袖略微滑下,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腕。手腕幅度很小也很轻地挥动着,大概在画头发。他弄不明白,他明明都见过她浑身**的样子,明明他们是已经翻云覆雨过的人,为何他看见她认真的神情、看见她袖间露出的一小截手腕,心脏还会漏跳一拍?
他金色的头发和灰黑色的眼睛张扬跋扈又安宁沉静,他的睫毛如蝴蝶振翅般颤动了一下,坐在凌乱的床单上沉思的样子看上去一尘不染,好像《青鸟》里那些尚未出生的青衣童儿。她明明迷恋他如帝王般的万人之上,为何在他月兑去一切人世的烙印,一无所有地坐在这里的时候,她依旧控制不住地沦陷?
一个小时过的飞快。
苍古整理了一上的希腊服装,走过去看池雨泽面前的画纸。池雨泽也没有拦他,皱皱眉头朝门外喊了一声:“赫连!可以泡茶了!”
在门外等了许久的我立刻抓起电热小茶壶往杯子里倒水,抄起两个杯子就往画室里跑。苍古还没来得及换回自己原来的衣服,身上还是那件池雨泽不久前完工的古希腊服装,满头金发很明显是被揉乱的。糟糕我为什么开始想象池雨泽把苍古按在床边上揉头发的场景了。
“金骏眉?”毕竟是喝多了好茶的人,苍古还是有一定鉴赏力的,“你们喝这么贵的茶?”
“能喝好的当然要喝好的。”池雨泽活动了一下脖子,慵懒得像只猫儿。
“你们两个不都属于收入不怎么稳定人士吗?一个没有隶属的工作室,另一个是名气不是太大的画家……”
“你问这个经常凌晨五点钟起来排长队抢打折鸡蛋的人吧。”池雨泽一听见“名气不是太大”这句话就要炸毛了,考虑到没准儿还需要苍古在这里坐第二个小时第三个小时甚至第四个小时,她默默地忍下来了。
“在能省钱的地方省钱,用省下来的钱花在那些不能省钱的地方,提高生活质量。”我一边给苍古续杯一边解释,“第一,如果想买草鸡蛋而不是洋鸡蛋,只能早起去农贸市场买。第二,鸡蛋会打折,但这个红茶我真的没见它打过折。第三,反正早起也没什么坏处,五点钟又不是什么早到变态的时间,我可以散个步还可以买到质量好的打折鸡蛋,何乐不为啊?难道你认为,每天一觉睡到自然醒,然后泡一杯超市买一送一甩卖的立顿红茶,就叫生活质量了?”
“我还不会沦落到去农贸市场买菜。”苍古和池雨泽坚定地站在统一战线上。
“对不起啊,你们的工业文明再发达也战胜不了农业文明的优越性。菜市场的菜永远比超市里的便宜新鲜品种多,由于我每次都不会乱还价,或者经常买他们卖剩下的最后一点菜好让他们早点收摊回家。经常有人送我点葱姜蒜,鱼贩肉贩也会把好的部分特意留到我去买的时候。”我骄傲地仰起头,“至少以我目前的条件来看,这是很舒坦的活法。”
苍古和池雨泽对视一眼,同时笑了出来。
“有这种家伙在身边的话,好像能过上不错的日子啊。”苍古举起杯子,“再来一杯。”
看着苍古一脸对危险毫无察觉的坦然,我笑眯眯地伸出手:“一杯五十块,付钱吧。”
画室里的空气骤然沉寂,苍古哭笑不得地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百元钞:“你们自己分吧。”
一块钱都不让我们多赚的苍古没料到我还有后招:“另外,泡茶的服务费另收,很便宜,一杯一块钱。”
黑着脸在钱包里翻了三分钟也没能找到一块钱零钱的苍古递给我两张一百的,我笑得比刚才更灿烂了:“你这么慷慨大方的人付钱从来不用找的对吧?”
旁边的池雨泽耸耸肩膀:“反正我是过上不错的日子了,你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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