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开始冷了,冬天的风变得更加锐利,毫不留情地刮过皮肤。♀街上人的衣服越穿越多,说话时哈出的白气也越来越明显。不过当看见街角的咖啡店不再供应冰淇淋的时候,我才认为冬天真的降临,打开手机里的万年历一看,明天就是冬至。
庆祝每一个喜欢的节日或节气是我和池雨泽都认同的传统之一,今天参与这个传统的还有苍古。我本来还担心一个混血儿会不会在意冬至,但他皱皱眉头,大声为自己申辩:“什么话!我可是在中国长大的。”
说来也是,他的母亲是个普通的英国人,远嫁到中国来以后只是偶尔回去探亲,苍古从生活方式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人。当然了,还是受到了一点英国文化影响的。
“你买速冻水饺干嘛?”我接过他手里的塑料袋看了一眼,“湾仔码头猪肉荠菜馅,你还挺有品位的。”
“我妈告诉我冬至要吃水饺,我就买了水饺带过来。总不能空手吧。”苍古咬牙切齿,“能别提水饺的事了吗。”
听见苍古进门的声音,池雨泽从画室里走了出来,看见我手上的袋子,月兑口而出:“你买水饺干什么?”
没办法,最后的结果只能是我去厨房下水饺,池雨泽在客厅用这个世界上最不能安慰人的语气安慰他:“没关系,不知道冬至吃水饺是北方习俗不是你的错,至少你没买猪肉大葱馅的……”
厨房里弥漫着水饺汤的淡淡香味,但很快就被烤箱里传来的浓郁肉香给掩盖了,“叮”的一声提示音响起过后,我把锅里刚刚煮好的水饺捞进一个浅盘里,转身带上烤箱手套,连着烤盘端出那只大小适中的火鸡。
“雨泽说你可能比较习惯过圣诞节。”苍古垂涎欲滴的神情告诉我池雨泽说中了,“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拆下鸡腿和翅尖上的锡纸,用菜刀把火鸡切开,火鸡肚子里的培根、洋葱、胡萝卜和芹菜第二次让香味绽放。我看了一眼冲向厨房拿刀叉的池雨泽和苍古,有一种“孩子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的感慨油然而生。
以往的冬至夜都会很热闹,我和池雨泽提前一个星期制定好菜单,在电脑里下载所有想看的电影,一直疯玩到第二天凌晨,活像是在过除夕夜。我们两个某种意义上来说“无家可归”的人,都没办法好好享受除夕夜,倒不是说有多么想家——至少我不会太想念赫连镇——而是这一天对于不能回家的人来说太为尴尬。
而且过年期间淘宝放假卖菜的也放假电视成天在放贺岁节目,池雨泽每天都黑着脸在画室里看着她那面落地窗,因为她刚想画一下窗外的雪景,一群熊孩子就欢快地从雪地上踩过,开始放鞭炮。♀
“放的毫无美感。”她不止一次地强调过。
今年的冬至有了苍古的加入,变得更加具有节日氛围。水饺上桌,醋和辣酱摆好,我刚宣布开饭,苍古就切了一个鸡腿给池雨泽,池雨泽就把另一个鸡腿切给了苍古。至少没有互喂火鸡秀恩爱,这一点还是很让我庆幸的。庆幸之余我也没忘了用最快地速度卸下一个鸡翅放进自己的盘子里。
想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明智地只吃了一个火鸡翅和两个水饺,走进厨房拖出柜子深处的电磁炉。
还坐在餐桌上胡吃海塞的两个人很明显在吃这一方面没有什么运筹帷幄的大局观,电磁炉上摆好锅煮好开水可以涮羊肉的时候,他们后悔了。
池雨泽的眼神在说:今年增加新项目怎么没告诉我。
苍古的眼神在说:你们每年的冬至都过的这么奢华吗。
而我丝毫没有理会他们的眼神,忙着把甜不辣贡丸北海翅鸡脆骨往火锅里倒,最后加点浓汤宝。多好的冬至火锅啊。
吃吃停停,一桌菜还是被我们三个人扫荡一空。吃完饭之后当然是看电影,本来我们还担心三个人挤在一台电脑前面会不会影响观赏体验,结果苍古哼了一声,从包里掏出一个便携投影仪:“都用电脑看电影了,还关心什么观影体验。”
我转过头跟池雨泽说:“他讽刺别人的时候口气跟你真是一模一样。”
“你是想表达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吗?”池雨泽专注于挑选第一部要看的片子,“这个吧,真爱至上。”
这是老外拍的十分具有圣诞节风味的爱情轻喜剧,在冬至看的确非常合适。今天的晚饭开始的比较早,吃完饭再看完一部电影之后居然还没过前半夜,苍古看了一眼表,提议:“来喝两杯?”
我点点头,起身想出门去买点啤酒来,却被池雨泽拦了下来。
“我们去吧,正好出去逛逛消化一下。”
临走前池雨泽还特意折回来两步提醒我:“我没带钥匙,回来的时候敲门你开一下。”
这话怎么听怎么可疑,但我也没多想。空调的温度开到适中,怀里再抱着个热腾腾的笔记本电脑,我猫在沙发里享受寂静的冬夜。
房间里只有电脑风扇的运行声和我从包装袋里掏鱿鱼丝的声音,在我不耐烦到把下酒的鱿鱼丝全部吃掉之前,敲门声终于响起了。♀
“来了来了!今天你敲门动静怎么这么小……”我咕哝着放下电脑站起来,把身上披着的毛毯裹得更舒服点,伸手拉下门把手,身体稍稍前倾把门推开。
足以裹下我和池雨泽两个人的毯子垂落在地上,完全没有注意脚下的我就这样被绊住,重心不稳之下朝前倒去。
“快扶我一——”那个“下”字还没说出口,我便已经跌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脸颊所感受到的触感似曾相识,放在我背后的两只手拂过我的脊背,皮肉之下的神经对这样的触碰十分敏感,明明大脑还没有感到任何异常,心脏却已开始本能的飞速跳动。我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缓缓将视线上移。
“暮山。”楼道灯在这个时候熄灭,门内漏出的灯光打在况风远脸上,我抬起头时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的呼唤那么具有穿透力和存在感,钻过空气的每一个空隙来到我耳边,如同下了蛊的咒语。
他的双手还圈在我身后。薄薄的羊毛毯挡不住他从冬至夜里带来的凉气,我把脸埋在他胸前不敢抬起来,因为眼泪早已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十几年来压抑的情感忽然在这个冬夜找到了缝隙,潮水般将我们一同淹没。
“暮山?”
“闭嘴。”我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什么都别问。”
为什么我这么高兴,却这么想哭呢。为什么我一见到况风远,就放弃了那些拳打脚踢刀光剑影的计划呢。为什么我那么想念他,却没有站在他面前的勇气呢。
我怎么知道啊。我只知道如果现在有人丢一把刀子给我,我肯定会把自己的心脏剖出来的,从中涌出的快乐太多了,多到我有些承受不了。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偷偷往上看。况风远瘦了,也憔悴了,五官的轮廓仍旧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柔和又坚毅,唇角微微向上勾着,显出一副淡然又由衷快乐的样子。
习惯性地吸吸鼻子,我在况风远身上闻到一种味道:“你闻起来怎么像苍古?”
那无疑是苍古身上的爱马仕大地香水味,我的鼻子对于其中杉木香格外敏感。从喜欢的男人身上闻到另一个男人的气味是件多么诡异的事情想必不用我说大家也明白。况风远拍拍我的头:“苍古,是刚才那个和小雨泽一起去找我的吗?他说按照暮山的性格,可能会和我在楼道里聊很久,穿着单衣会很冷,所以把外套借给我了。”
我这才发现况风远身上穿着苍古来时穿的外套。
“他叫你暮山啊。”我分明从况风远的话里听见了敌意和醋意,“还挺了解你的性格的。刚看见他的时候我也吓了一大跳,眼睛和我真像啊。”
现在不知道深处何处的苍古大概打了个喷嚏吧。我赶紧替自己申辩:“只是朋友而已啦!而且你没看出来那已经是池雨泽的东西了吗?”
“是吗?我可是最清楚什么样的东西对你有吸引力。”况风远把我抱得更紧了,“比如一双深邃的眼睛。”
我多喜欢况风远对我的了如指掌啊,他听得懂我的口是心非,他听得懂我最委婉的任性,他听得懂我呼吸的频率,这就是我始终无法坦然地和他谈恋爱的原因。我在他面前毫无秘密可言,他在我眼中静默如谜。
说出去可能没什么人相信——恐怕就连池雨泽都不相信——总是彬彬有礼看上去文绉绉的况风远在我面前完全可以用“暴露本性”四个字来形容,和他平日里谨言慎行的样子堪称有天壤之别。
况风远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如果我想从他的怀抱中挣月兑,他一定会松手,但是此刻他的手从我肩头滑到腰后,看似脆弱的锁任凭我再怎么挣扎也纹丝不动。修长白皙的手指好像联结了全身的力量,让我毫无逃月兑的机会。
或者说,从内心深处,我根本就不想挣月兑。
那双手不知何时伸了过来,扣成巨大的枷锁,锁牢了我的一生。
“你到底在逃避什么?为什么只有在我面前,你才会这样畏缩不前?”声音在空旷无人的楼道里回响,烧的我耳朵发烫,“愿意说一次实话吗?”
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过于强烈的心跳让我结巴了:“年、年龄。”
腰后的手松动了一点。
比我大十二岁的况风远低下头,带着哀伤和失望看向我眼底深处。
“果然还是因为这个?我一直都抱有期待是不是太傻了。”他颓然地松开手,“你从一开始就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保持严肃的表情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我尽量绷紧面部神经防止自己一不小心就笑出来。况风远伸出手好像要模模我的头发,又在还没碰到我之前触电般地把手收了回去。他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转过身朝单元门走去。
“如果我活到八十岁的话还好,但如果我能活到九十岁,大概就会很孤单了吧。”这迟来的解释拦住了况风远的脚步,“我可是要长寿的人。如果你让我一个人孤零零活上十几年的话,我一张纸钱都不会给你烧的。”
下一秒,我的手腕被抓住,再下一秒,我整个人都被况风远按在了墙上。
墙上好冷,裹着毛毯出来果然是明智的。我有些煞风景地想到。他偏过头含住我的耳垂,耳垂在一阵酥麻的刺痒之后充血,他说话时哈出的每一口气都能被我感觉到:“在开始之前考虑结束时的事,这种坏习惯早就告诉你要改掉了吧。”
习惯就是习惯,即使正在被教训着也不会立刻改掉:“快松开,马上池雨泽和苍古要是……”
“管她呢,暮山。你就不想好好享受一下这一刻吗?”手腕贴着冰冷墙壁的感觉很难受,但我却只顾看着况风远越来越近的眼睛,“专心点。”
“我很……”专心两个字被他堵了回去,我闭上眼睛沉浸其中。贴着整齐瓷砖的楼道如同一个巨大的音响,应该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呢喃被放大了好几倍。
黑暗楼道的角落成了整个世界,而这个世界里只有况风远,和学会享受这一刻的我。初学者总是掌握不好度,我有点太专心了,专心到没办法好好地控制鼻子呼吸。
感到呼吸困难的身体自动做出了反应,况风远猛然直起身,露出半是好笑半是惊喜的表情:“你是自学成才啊。”
在他再度压过来之前,得到了新鲜空气的大脑短暂地恢复了思考能力,清楚地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我想把他推开,在他把这个误会深埋心底之前告诉他。我的推搡还是起了一点作用的,况风远再次从我的嘴唇上离开:“三十秒,要说什么赶紧我说清楚。”
“我刚才不是在……回应你。我只是喘不过气来,想用舌头撑开一条缝隙好换气。”
居然在和他接吻的时候一心想着换气的事情,这个事实肯定挺伤况风远自尊的。从他接下来那个毫不温柔的吻里我得到了这个讯息。
现在就算地球毁灭了我也不会注意到的,况风远用尽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迷迷糊糊之间,楼道口传来了说话声。
“喂,你别走那么快啊,我可不想撞见什么不想撞见的场景然后长针眼。”是苍古的声音。
“安啦,以那两个人的纯洁程度,最多抱一下。倒是你,月兑了外套在外面乱逛太久,肯定会感冒的。”是池雨泽的声音。池雨泽果然是一点都不了解况风远的真面目。
“不过,这样还是有点——”苍古停住了。
“都跟你说了——”池雨泽也停住了。
他们是看见什么了吗?我迟钝的思维刚刚开始苏醒。
他们还能看见什么!
我和况风远!
在黑暗的楼道里!
接吻。这个词我不想用感叹号。
如我此刻所预料,这个冬至夜成了池雨泽用了一辈子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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