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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桥短篇小说集三 事往如梦

()断桥短篇小说集三事往如梦

1、玉容

初夏,翠绿的树木,油绿的庄稼,葱绿的野草,碧绿的河水,把断桥村打扮成了翩翩起舞的绿衣仙女。南瓜花像一支支金sè的喇叭,从绿海中伸出,正在合奏着《金sè狂舞》曲。不时跃入眼帘的簇簇新楼,像浮在绿波中的船舰;而路上田间、着白穿红的小伙姑娘,就像在巨大的绿鱼缸中畅游的金鱼。

这么艳丽的水彩画,谁见了能不心花怒放呢?更何况三十年后重返故土的游子?大概是胸有块垒未曾销吧,情与景竟然如此的不协调,这时,我偏偏想起一九六一年回家的事情来了。

那是深冬的一个下午,天上是浓密的yīn云,冷风呼呼的吹着,整个断桥村就像一片飘落的枯叶,没有一点活气。我知道家里不会有人,没进家门就朝大路下方的茅草房走去。那是青梅竹马时的好友玉容的家。我的书包里正装着她写信托我在井研给她买的一把红sè塑料梳子。

我和玉容,从小就一起上山捡干柴、扯猪草。读初小时,每天早饭、午饭过后,她都要到家门口约我同行。一天中午,我家堂屋一堵直贯屋顶的高墙突然倒下了,一岁多的五弟被埋进土里,扬起的尘土直扑进锅里,玉米糊变成了泥巴糊,不能吃了,把五弟挖出来后才重新煮午饭吃。玉容来叫我了,我叫她先走。她迟疑地问我:“你,不是怕狗吗?”我说:“我,我今天不怕了。”

玉容走后,吃了饭,看五弟只是受了点轻伤,我才忐忑不安的向学校走。那时的断桥小学,在邱家祠,顺着一条山埂走大约两里路就望见崖下的一座小庙,那就是学校了。到了这里,我心里就紧张起来,手里虽捏着一根棍子,还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因为这家人有一条肥壮的大黄狗,而我当时只有八岁,个儿又矮又小。我蹑手蹑脚的走进竹林,默无声息的走过了他的家门口,谁知那条狗还是发现了我,如风似浪的卷了出来,我挥舞小棍子只顾乱打,棍子竟被狗咬住了。我慌忙丢了棍子,取下书包,呼呼地甩成圆圈,且战且走,一会儿,手也酸软了,我只好拖着书包落荒而逃。黄狗跳跃着,紧追不舍,我光溜溜的脚后跟已经感觉到了狗嘴的热气了,吓得魂不附体。“嘎儿”,突然黄狗一声惊叫,直往坡下蹿去了。我正在庆幸天助我也,黄荆丛中却传来了“格格”的笑声。我仔细一看,玉容正蹲在里面直向黄狗扔泥块。看见玉容,我就像看见了大救星,跳过去抓住她的手直叫“姐姐、姐姐!”

断桥小学的这个班只有16个人,一九五五年考高小时,只考上了4个,榜上没有玉容的名字,她只好默默的回到村里当农民,我却一直读到了高中。七、八年的时间,玉容已经长成一个地道的大姑娘了,修长的个儿,粗黑油亮的长辫

子,红润秀气的瓜子脸,丰满健美的肌肤,尤其珍珠般清亮的眼睛,充满了天真和聪慧,生活虽然艰苦,她还是整天笑吟吟的。每次回家,我都要到她家玩一会儿,她那无忧无虑的样儿,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对我亲姐姐一般的,使我常常不忍离去。

我走到了玉容的家门口,草房静静地立着,悄无人声,只有一只麻雀,在聚jīng会神地搜索房草,希望有万一之得。寒风吹得半青不黄的竹林如泣如诉地申吟着。这个景象虽然使人感到屋里未必会有人,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喊出了一声

“玉容!”往常这两个字一出口,便会听见屋里“呃”的一声答应,立即随声飞出个玉容来,甩动着辫儿,闪动着眼睛,满脸是笑意,嘴里嚷着“妈,民生来了!”直迎到竹林外来。这一回却久久没有回声。我诧异地呆站了一会儿,又喊了两声“玉容”,这才听见屋里一阵咳嗽,好大一会儿,才见一个中年人,脸sè惨白,瘦得皮包骨头,扶着拐杖,晃晃摇摇地移到了大门口。我当然立即认出了这是玉容的爹。“大叔!”我怕他倒下去,边喊着,边快步上前把他扶住。“玉容呢?她不在家?”我急切地轻声问道。

玉容爹扶着拐杖站定了,泪水从他的满是皱纹的眼眶中唰唰下落:“把,把容儿,她,她——死了!”玉容爹每说一句话总要乱加进去几个“把”字,平常一听见他说话,我都要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回却惊得我如五雷轰顶:“玉容,死了!怎么会呢!”我简直是在狂吼。她只比我大两岁,当时不到十八岁,长得像小松树一样结实,怎么可能死呢?该不是玉容爹饿昏了,把话说错了吧?

“玉容怎么会死呢!”我又大声喊道。玉容爹颤抖着身子,泪流满面地说道:“把,民生,把你们在生是好朋友,我把给你说,你是知书识理的,把给评评理,把,容儿死得冤啦!”

玉容爹泣不成声的讲了经过。原来,这一个月生产队十一天没有发口粮了,玉容的父母都上山挖野菜去了,玉容年逾古稀的爷爷、nǎinǎi已经在床上饿得奄奄一息了。他们在昏迷中喃喃呓语:“饭,饭,饭!”守在旁边的玉容,心里刀绞似的疼。在风雨中煎熬了70多年的爷爷nǎinǎi,离开人世之前连一口饭也吃不上。玉容看着这一对和死神进行最后搏斗的老人,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但泪水怎么能满足爷爷nǎinǎi的临终愿望呢?玉容忽然想起门外地里的红萝卜,有拇指粗了,这地本是玉容家的自留地,公共食堂一成立,便被收回了队里,玉容没有多想,下地去拔了十几个,洗干净煮给爷爷nǎinǎi吃了。

谁知这事被苟书记知道了,他的浮肿的脸气得发青,马上命令民兵把玉容捆起来,绑在公共食堂的木柱上,喝令全大队的社员都来公审破坏人民公社集体经济的女贼。任他们怎样吼叫辱骂鞭打,她都紧闭着双眼,一言不发。斗争会开完之后,玉容默默回到家里。第二天下午,人们在三湾大塘里发现了她的尸体。玉容爹讲到这里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的是姑娘家啊!”玉容的爷爷nǎinǎi知道自己的孙女为了自己吃的那顿小红罗卜,走了绝路,哭了一夜,也相继陪伴自己可怜的孙女去了。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简直把我击懵了,我不知道玉容爹还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是怎样告辞的,怎样回家的,我只恍惚记得,我找到了玉容的坟,把红梳子埋进了她坟头的泥土中。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可是,这一幕悲剧却不停地在我心中上演着,伴随我走南闯北千万里而从没模糊过。我择小路插到了玉容的坟地,就是玉容的房子背后。玉容的坟早已山草掩人,柏树参天了。绿树青草丛中,一些不知名的野花五彩缤纷。周围的包谷秧长得茁壮茂盛,有一人多高,一株株晶莹剔透,好似玉树琼枝,发出淡淡的香甜味。我在坟前默默地站着,可怜的玉容,现在大约只剩下数绺枯发、几段白骨了吧,然而在我这个后死者的心中,她还是那样活泼泼的,修长的个儿,红润的瓜子脸,粗黑的辫子,黑油油的眼珠,银铃般的笑声。我呆想了一阵,回过头去才发现,玉容的草房已经变成了瓦房,崭新的柏树檩子散发着诱人的清香。乌黑的瓦,淡黄的梁,粉白的墙,在蓝天之下、红rì之中、翠竹之间,显得幽雅而生机勃勃。忽然,屋里传出了银铃般清脆的歌声:

天是这块天,有晴也有yīn,

地是这块地,有坡也有坑,

人是这些人,有皮也有心,

当年血和泪,今rì蜜拌参,

追名与求实,祸福两区分。

这不是玉容的声音吗?我下意识地几步转到玉容屋门口的竹林里,情不自禁的高声喊道:“玉容!”

声音一出,我惊得慌忙掩口,在别人的家门口呼喊亡故者的名字是很不得体的。谁知我的喊声一出,便听见屋里“呃——”的一声答应,立即随声飞出一个姑娘来,我定睛一看,十七八岁,修长的个儿,红润的瓜子脸,粗黑的辫子,黑油油的眼珠炯炯有神的盯着我,正是玉容。

“同志,你找我?她笑吟吟地打量着我,声音银铃般的清脆。“你是玉容?”我惊愕地问。“是呀,我就是玉容。”她不容置疑地回答。

虽然已经下午五点过了,毕竟还是红rì高照的时候,难道就会……我忽而觉得自己太可笑了,人世间哪里真有什么鬼呢,或许是自己思念存想而引起的幻觉吧?我揉了揉眼睛,这活生生的玉容正站在面前冲着我笑哩。我又不无惶惑地问道:“你真是玉容?”

“是的,我就是玉容。”她竟也甩动辫儿,点着脑袋,动作神态和亡友玉容竟然毫无二致,只是穿着却大不相同,这姑娘比当年的玉容讲究多了:真丝暗花大翻领衬衫,粉红的底sè;碧绿的柔姿纱百褶裙,肉sè腿袜,中跟黄sè凉皮鞋。“你的名字怎么会是玉容?”我还是没法相信。那姑娘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不满地说:“你这个同志真奇怪,妈生的,妈改的呗!妈——”那姑娘大喊一声,从我面前掠过,飞跑而去了。

我疑惑地转过头去,见不远的大路上,一个步伐硬朗的大爷用金黄的草绳牵着两头油光水滑的小猪,后头一个高个子大娘,左手用青青的斑竹枝缓缓地赶着,右手提着一串肉,肥肉rǔ白,瘦肉女敕红。这些,和西斜的红rì,绿光闪闪的玉米秧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sè彩绚丽的水粉画。虽然三十年未通音信,但我立即认出了,这就是玉容的双亲。我赶忙上前去打招呼,玉容爹还在迟疑,玉容妈已经扔下斑竹枝蹒跚地奔过来,抓住了我的手:“民生呀——”眼泪水像决堤似的滚滚而下,我哽咽地答应着,扶住了玉容妈妈。那姑娘也惊喜地自言自语:“你,就是民生?”

“把,你是民生儿呀!”玉容爹也用力拉着小猪,快步扑过来,左手拉着两只猪,右手抓住我的肩,他的脸像台风席卷过的海面,没一处不在跳动。大家相互问候,叹惋已毕,一家三口拥着我进了院子。方正的三合土地坝,齐膝高的石砌阶沿,品字结构的新瓦房,显得宽敞富丽。堂屋厚实宽平的门方上,一副对联纸红字黑,笔力秀雅:

政策好一好百好,

知识多钱多粮多。

横批是:这才要得。

玉容爹赶猪进圈,玉容妈抬凳递烟,那姑娘端出一杯茶来。他们见我立正姿势端详那副对联,就说:“是玉容胡编乱写的,民生给她指点指点。”“是玉容写的?”我仍然大惑不解地问。

玉容妈见我惊得睁大了眼睛,恍然大悟地指着少女解释说:“这孩子七五年生的,我先做了一个梦,梦见玉容拿着一把红梳子梳着长辫儿,从大路上走回来,笑盈盈地对我说‘我回来就不走了’,我乐得笑醒了,过几天就生了她,和玉容一模一样,闪着黑眼珠子,张开小嘴巴,吮着小拳头,不哭也不笑。我猜,肯定是玉容来投的胎,干脆还叫她玉容算了。

玉容爹关好猪出来说:“把,民生你说怪不怪?样儿像,走路像,说话、唱歌都像。把只有一点比玉容强,读书不赖,读高中了,还是班长哩。”

我听了真是感慨万千,我是不相信因果轮回之说的,但我却希望灵魂存在,希望阎王老爷实行投胎制,让那些冤魂怨鬼都能重新投胎,再回人世来实现他们前生的未遂之愿。

奇怪的是,自从这次重返断桥之后,我的脑袋里再出现玉容时,竟然一律变成粉红衬衫绿纱裙了。

2、龚尔所遇

龚尔在云南永德县政工组工作的时候,住在一座粗陋的木楼上。说它粗陋,是因为木板并没有安平顺,一间房子里都会坎坷不平。有人在楼上走动,就会咯咚咯咚乱响。木门木窗,都已变形,能大体关上,还留着相当缝隙。白天有阳光shè入,夜晚有月光徘徊。他有了单身宿舍,便想法装饰一番,可惜他的字写得并不好,又懒得求人,于是把一本**诗词隶书字帖找来,剪下“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这一联,用浆糊贴在开门可见的板壁上,以显示英雄气概。

那是1970年1月8rì的中午,吃了饭,看人下了一会儿棋,龚尔便进屋睡午觉。他一下子就回到了远隔千山万水的家乡。门外的竹林yīn森森的,破旧的草房,冷清清的,屋里乱糟糟的,有好些人在神sè不安的走动。忽然传来他母亲的哭泣声:“三儿,快回来呀!”顿时觉得上颚右边的第二颗大牙落了下来,满口鲜血,痛入心脾。他一惊而醒,看看手表,只睡着了三分钟。那时是午后1点16分。而那颗右牙,竟然还疼了近五分钟。他心中诧异,睡意全无,于是起床。更使他诧异的是他贴起不过半个月的隶书对联,那个“独”字月兑落翻卷出了一个“死”字,倒掉着,那是**的诗句“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中的一个字。他当时虽只有不到25岁,却已经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了,鬼神之类他全然不信,而且现在也不信。所以并没有当成一回事。当晚,他在礼堂的坝子里看宣传得空前绝后的电影芭蕾舞《白毛女》,突然有线广播里传来了找人的通知:“龚尔同志,大门外有人找!”龚尔赶紧挤出人丛,来到大门口,原来是邮电局的职工,交给他一分加急电报。他慌忙拆开,在路灯下一看,电报上骇然写道:“龚尔,母病险,速归。”发报时间是1月7rì下午3点45分。这是他的么兄弟拍来的,这个兄弟当时只有十三岁。他回了电报,急忙找车。

通过熟人找到了车,这是昆明出来运粮的车队,有二十几辆车,还有带拖斗的。恰好两位天津的知青也搭车回家,他们于是一路同行。当时正是昆明两派武斗白热化的时期。这个车队是属于炮兵团的,一路上怕“8·23”的拦劫,只好昼伏夜行。他们坐的那两个车的司机,收了他们的钱,给的车票却是油印的,说是为炮兵团凑集资金。而他们三位的车旅费是可以凭票报销的,这种票当然不行。那时的工资,龚尔算高一点的,每月也只有58元,这样长途往返,如果车费报销不了,那真是只好喝西北风了。他们虽然都只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但深知造反派的脾气。他们的不满,只有在停车休息时,下了车,才敢在一起小声议论。一次,天还没亮明白,弯月亮还不明不淡的挂在西边天际,他们停车在群峰丛中的一个小林子旁小便,议论时被一个个子不太高,但身板宽厚,面目冷峻的老司机听到了。他对龚尔说:“把票给我!谁卖给你们的?”他们都吓得不敢吱声:肯定要大祸临头了。龚尔说:“我们知道票报销不了,早扔了。”“不可能!”“师傅不要多心,不就几块钱吗。”“把票给我,我来处理!”三个人看这师傅斩钉截铁的味道,哪敢强扭,只得乖乖的把票掏出来交给了他。天亮时,车队拐进一个县城的深巷里停下了,然后到一个旅馆住下。服务员有三十岁上下,衣着平常,师傅们都叫她“五元”,她笑盈盈的给他们开门、提开水。龚尔问走在旁边的一个司机“她怎么叫五元?”“年轻娃,别问这个!”另一个司机走过来给龚尔小声说:“干一回,收五元,她也没有法,男人瘫了,三个儿女得吃饭。”龚尔认真看了叫“五元”的那个女人两眼,身体壮实,眉目端正,皮肤白里透红,完全没有**妇的味道。

司机们安顿好后,集中到一个会议室开会。龚尔他们三个乘客当然无权参加,但心里却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他们所住的县城,几乎都是“8·23”派的;“炮”派的,被传说得像土匪一样,打、砸、抢、烧、无恶不作,他们三人怕有不测风云,旦夕祸福,因此,想早知一点风声,好作准备,他们东窥西睃,悄悄绕到离开会地点不太远的开水房外偷听。会议室门窗关得严严的,但却听得见里面像开了锅似的,人声嚷成一片。有怒吼的,有狂喊的,有叫骂的,还有拍桌子的声音。三个人都听不明白具体内容而捏着一把汗。一会儿,屋里没有了动静。又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司机们走出来,默默无声的散回房间睡觉去了。龚尔三人仍旧心中无数,拿不定主意,商议了半天,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和师傅们同步,睡觉去。

觉睡醒时已经下午四点过了。龚尔刚把门打开,那个卖油印票的司机就蹩了进来,说:“对不起,给你们正式票。”龚尔他们都热情的招呼他坐。那个司机把票放在龚尔的床上便退出去了。龚尔他们三个人议论说:“看来这支队伍还真不简单!有点工人阶级的味道!”

天黑了,车队又在山道上盘旋。到凌晨两点,他们到了一个县城的加油站。车子都必须加油。加油站的工人却不肯起床。司机们再三恳求,说他们必须赶路,前面路程很远,只能在这里加。加油工,连腔也不搭了,任他们在外面求爹爹告nǎinǎi的说好话。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师傅,随手捡起一块断砖,“砰”的一声砸在门上,门开了碗大的一块窟窿。屋里的人拉开灯,开了门。说:“我也没有钥匙!”那个络腮胡说:“找呀!”“我到哪里去找!”“我给你找!”另一个胖司机说着,从车上提下来一把大铁锤。“把他押到厕所里去!”不知谁在下命令。两个年轻司机一边一个把管油人押进了路边的厕所。司机们砸开油库门,挨次加好油就朝前面开去。所有的车都加满了油,管油人才被押回来。那个一脸严峻的老师傅说:“数好钱,开发票。”管油人只得哭丧着脸照办。他们的车子开出去一百来米,后面便响起了枪声。车队风驰电掣翻山越岭。龚尔旁边的司机说:“‘8.23’在给我们送行哩。”

车,足足开了十一天才到昆明。进城时只是下午五点钟,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而大街地面上的巨大的标语,十分惊人。一是字大,每一个字比一辆解放牌汽车还大;二是内容:“和李成芳血战到底!”李成芳可是云南党政军的第一把手。越往里走,越觉得奇怪,稍微宽一点的地方,都搭满了帐篷,那帐篷又是千奇百怪的,有的是帆布的,有的是塑料的,有的干脆就是床单,甚至是草席。有的小得来像小孩搞起玩的,有的大得能容下几百千把人。形状五花八门,看去五颜六sè。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呢?大家都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龚尔他们告别师傅们下了车向一个大娘问旅馆,那个大娘却说:“还找什么旅馆,旅馆都还在找人搬呢。”原来他们在路上时云南发生了大地震,这两天还有余震,昆明人都在外面搭起帐篷住宿。

龚尔他们人生地不熟的,露宿也总得有个地方呀。先找到食店,各吃了一碗米线后,东问西问,终于问到了一个旅馆搭的帐篷。一溜的草席,杂乱的棉被,服务员指了块三尺来宽的空隙给他们,就是三个人的安身之处了。季节虽然是深冬,好在昆明四季如chūn。一帐篷的人都在说地震。三个人都挨挤躺下,尖起耳朵听。

“邮电大楼,才几秒钟就没有了!”“一辆客车,正在开,突然地下裂一个大口,车开进去,就合拢了。”“一个大学的十几个学生,在那里实习,一个男的,起来小便,不小心,脚踏在阳沟里了,他到处找水洗脚,活下来了,其余的,都埋在了楼里。”“山形水势都变了,在外地的人闻讯赶回去,哪里去找家呀,后边山跑到对门边去了。”“说不清死了多少人,几千几万吧。”龚尔听见那人说到“死”,就想到了自己房间里的那个“死”字,不由得又想起了母亲,不知病好了没有?一夜不能成眠。

两个天津小伙原来和龚尔就熟,经贵阳回天津,那路不好走,于是一同乘火车到了成都。挥手而别后,龚尔就急如星火的往家里赶。回到县城,一见到年迈的父亲就问:“妈住在哪个医院?”父亲老眼昏花,还没有认出面前的小伙子是谁。迟疑的望着他,不好回答。龚尔说:“爸,我是老三呀!”“你怎么才回来!”父亲抓住龚尔的肩说,“你妈元月8号就死了!”龚尔抱紧父亲,泪水滚滚涌出。龚尔赶到母亲的坟前,黄黄的泥土颜sè尚新,稀稀疏疏的草芽已经有半寸多长了。大家又免不了痛哭一回。龚尔问明了母亲逝世的具体时间,是1970年1月8rì午后1点16分。他十分骇异,他从梦中惊醒时正好是那天的午后1点16分。

龚尔至今仍不相信鬼神,因为那个“死”字,纯粹事出偶然,如果真有鬼神示jǐng,示jǐng给他又有什么意义呢?至于那个梦,他相信事出有因。是不是人在极端痛苦的时候释放的脑电波可能会对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产生影响呢?

3、云南神医

我在云南永德所遇所闻的两位草药医生,他们医术的高明真可称“华佗再世”。

我从张家口解放军技术工程学院毕业之后,受极左路线的干扰,不能到应该分去的单位,毕业分配就是到万里之遥的昆明人事局报到,报到之后又分到千里之遥的临沧,到临沧后又分到数百里之遥的永德,到永德后又分到百里之遥的班卡完小教书。

班卡这地方,真是重岩叠嶂,深壑纵横。学校背后是终rì彩云缈缥的石马山,校门外是从忙东河谷层层直上的斜坡梯田。那坡,都是“长坂坡”,每一个坡都蜿蜒逶迤几十里,忙东和班卡之间,就好比两个巨大无比的南瓜近在咫尺的放在一起,两个南瓜之间就是忙东河谷,南瓜一瓣一瓣的突起就是此起彼伏的一个个长坂大坡。学校其实就坐落在一片南瓜瓣上。学校的东面是小黑河。这条河是从石马山南侧的一个山洞里奔流而出的,急流只奔腾五六百米,便跌入忙东河,形成一条宽大的瀑布。水只有一米多深,却清冷无比,人在里面,谁也不敢游上十分钟。虽然河短水不深,却猛浪若箭,人一入水,便休想上岸。好在上游有一棵大树,将直径一尺多的虬枝横铺河面,人们把它的表面削平作为到河对岸的桥,游泳的人有这树桥拦住,已无xìng命之忧了,因此,这里成了天然的游泳场。

学校的北侧是廖家寨,我离家山遥路远,没想到竟有我们廖家宗族的一支在这里繁衍,因此和寨子上的人,都是“家门”,常有来往。廖家寨就是一个生产队,队长长得年轻力壮。小黑河对面是一块坝子,里面有一坝良田,都属于廖家寨这个生产队。1968年秋季的一天下午,廖队长赶着牛,走过窄窄的树桥去犁田。一会儿就听人们欢呼起来,原来他的牛在田里竟然踩出了一个冒水的洞,一股清水像一条轻盈的飘带在浑浊的田水里飘移,颇有“泾渭分明”的神韵,一群红sè的鲤鱼就随着清水摇头摆尾的涌了出来。田坝里的人都跑过来逮鱼。廖队长也是个鱼猫儿,把牛赶上田坎就去捉鱼。等他抓的鱼摆了一田坎时,突然抬头看见那条牛正迈着方步向小黑河走去。廖队长吃了一惊,这牛要是落入小黑河中,就只能跌下万丈深渊。牛可是农民的宝贝啊!他马上跳上田坎,飞步追赶,人离牛只有丈把远了,牛离小黑河却已近在咫尺。廖队长心急如焚,这里已是小黑河的下游,河水奔腾咆哮,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向崖畔滚去。真是忙人无计,廖队长奋力一纵跳到了牛的身后,伸手抓住了牛的尾巴。那牛受了惊骇,跃进了小黑河里。廖队长来不及放手,和牛一同掉进了狂浪之中。人和牛在里面像流星一样奔驰,完全无能为力。人们发现了情况都跑到河边来,但人的脚步哪里赶得上水的飞快,眼睁睁的看见廖队长和牛被银涛推着直向百多米深的忙东河谷坠去。

人们飞跑着向忙东河谷赶去,再跑得快的人,也得四十来分钟。小黑河高悬在陡峭的山崖上,下面是一个巨大的深潭,闷雷似的响声震人心魄,溅起的浪花又落入如沸水般回旋的潭水里。人和牛都躺在潭边的浅水处,廖队长两只手还紧紧抓着牛尾巴。牛还没有断气,人心窝还是热的。人们七手八脚把廖队长抬进医疗点,把牛抬到河岸观察。过了两天,牛奇迹般的活了转来,人也活过来了。但廖队长从此就没有了jīng神,吃饭也不行了,病势一天天的沉重,西医诊断为胃穿孔,过年之后到了二月间,水米不能进口,已经昏死过去。请来的西医以为只能打针,不能吃药,吃的东西都会溢到月复腔里,只会死得快点。针打了无数,人还在昏迷,已经三天了。

廖队长的妻子亲自到南汀河边请来了她的亲戚,一个草药医生。这个医生进院子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阶沿上。见他只有三十来岁,中等身材,长得黑瘦,一身蓝布衣服,完全是一个农民。他背着一个不小的布口袋。院子里的人似乎都不认识他,没有人同他打招呼。他把口袋放到阶沿上就进门去看廖队长。我也尾随其后。只见他举起右手模了模廖队长的头,又掰开眼睛看了一下,又用耳朵伏在廖队长的心口上听了听。又抓起手看了一眼,按了一下月复部,还看了一下脚。然后出来,自己拖根小板凳来坐起,打开药口袋,里面有许多小口袋,口袋里装的药,大多是木片。他在地下铺了张报纸,伸手从这个药袋里抓几片,又从那个药袋里抓一点,一共抓了八味药。这时,廖队长的妻子,才汗流满面的进了屋。那医生对她说:“两瓢水,马上熬。”等把药熬好后,等药稍冷他就拿出一块牛骨片,进门去撬廖队长的嘴。“你要干什么?!”在旁冷眼观看的西医厉声问。草药医生说:“灌药。”“你看清了病症吗?这可是胃穿孔!”草药医生说:“我敢下药,你就别管。”草药医生撬开了廖队长的嘴,用勺子把药慢慢的灌下去。这个过程用了半个多钟头。

过程完了,廖队长的妻子给我说:“廖老师,你的头痛,请李医生给你抓点药嘛。”草药医生问我:“你的头受过外伤?”我有点吃惊,我在军校读书的时候,有一天吃晚饭时,我们排着队,唱着歌,向食堂开去。走过系部四五十米时,突然一阵大风,把挂在系部外面出通知的一个大黑板刮到了天上,落下来,恰恰砸在了我的头上。当时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个过程都是后来推测的,因为我被黑板压在了底下,并且人事不省。马上被送进了251医院。诊断为脑振荡。出院之后,别的影响不明显,只是有一件,成了天气预报员,下大雨之前头要痛,而且,我以前坐车从不晕车,受伤之后,不仅坐汽车要吐得昏天黑地,就是坐火车,坐马车都要晕得死去活来。到云南来,人们只知道我常头痛,却并不知道原因。我惊奇的问道:“李医生怎么知道。”李医生笑了笑说:“你的气sè很好,又只有这么二十来岁,本身不会有什么病。”

我把受伤的情况告诉了他。他马上从药口袋里抓出了几种木片,然后打开一个木盒子,取出拇指大的一个颗粒说:“这是马鹿颈子上的筋,叫马鹿抬筋,拿去用木炭火烧,等他爆成米花状,就和这些药一起,泡两斤酒,半个月以后,每天睡觉前喝两口,喝完,这个病永远不会再发。”我问他多少钱。他说:“廖老师那么远的来这里教书,我哪能收钱?”李医生把药袋子收好就要告辞。廖队长的妻子说:“等你堂姐夫醒过来再走嘛。”“用不着了,他半夜就会好的,好了再吃药,不要吃饭。这药连吃两天,吃完药才能吃饭。还有一个病人等我救命。”

李医生走了。乡里的医生说:“简直岂有此理!”所有的人都将信将疑。我把药拿回学校宿舍,丢在桌子上,也没有去打酒。我也疑信参半。到了半夜十二点,我又到了廖队长家,廖队长已经坐起来在吃药了。“神!”大家都说。“神!”我也这么想,第二天就去买了一个罐子,把李医生给我的药,如法炮制后泡在酒里。

廖队长一天比一天好了,我离开班卡的时候,他已经健壮如牛了。我喝完了药酒,并不知道效果如何。后来1970年母亲病逝我奔丧坐长途汽车回家才发现了李医生的神奇。坐车的感觉已经和受伤前一样了,只觉得是一种享受。

我在班卡完小教的五年级学生中,有一个姓罗的男孩,那时只有十三岁。一天他到水碾子上去玩,不幸滚下来,碾子把大腿压扁了,但并没有出血,皮也没有破,只不过膝盖之上,有四寸多长是扁的,腿完全不能动。一家人抬着他长途跋涉一百里到了县医院,医生的结论是:必须截肢。这家人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成残疾,于是把小罗送到了地区医院。谁知医生的说法和县医院的说法一模一样:只能截肢。小罗的父母,不情愿截肢,又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过来,把小罗的腿看了看,轻轻拉着小罗的父亲到门外说:“我是来住院医肺结核的,如果相信我,就马上抬到我家里去,要收四十元钱的。”小罗的父母见这老人虽然患了病但jīng神还好,特别是两只眼睛灼灼有神,便答应了。

老人的家离地区医院还有三十多里山路。小罗被父母用担架抬着直往山上爬,老医生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差不多又从路边拔起一棵草、从树上扯下一根藤、从崖畔摘下几朵花装在斜挂身旁的布口袋里。老人的家在箐子上,四周矮墙,数间茅屋,高松拂云,南竹参天,烟霞明灭,真如仙境。几只狗汪汪直叫,一个白发大娘闻声出门把狗喝住,迎接大家进门。老人立即进屋拿出一个药口袋,再和大娘抬出一个大石臼,把从布口袋里抓出的鲜药和从药口袋里抓出来的干药放了满满一石臼,又倒进了半瓶像是蜂蜜似的东西,用硕大的木杵舂着,一会儿就舂成了膏状,然后把小罗抬到一张硬板床上,把膏状物均匀地敷在压扁的大腿上。此后是每天按模数次,前几天是按接近受伤的部位,后几天是按受伤的部位。

过了两个月,我发现篮球场上有个孩子正在上三大步,像是小罗。我高喊:“小罗,你的腿好了?”“好了,我昨天回来的。”我立即跑过去,模了模两个大腿,惊奇地问:“全好了?”“全好了,一点痕迹也没有。”“那个医生那么神?”“医生说是药神,他教我认识了一种藤子,以后我给你扯一根来,你头天晚上把它剪断,然后把剪口挨在一起,第二天你去找,根本就找不到昨晚剪断的地方。据老医生说,用了这种药,骨头从哪里掉下去的,它会自动回到哪里去。”

可惜小罗还没有给我摘那种藤子来时,我已经调走了。至今我也不认识这种神奇的藤子。

4、捉鬼

井研竹园中学坐落在竹园水库旁边的山包上,女生宿舍在学校东头的凹地里,门外十几米处是一片竹林,竹林外是围墙,围墙外是一个农民家,农家的外面就是碧波荡漾的竹园水库了。女生宿舍的背后是一块高地,当时还是一片小树林,连着更加高一些的教学区。

1981年的5月,同学们来报告说,女生宿舍闹鬼了,大家都吓得不敢在里面住。我们一问情况,原来近几天,竹林里差不多又沙沙作响,邻近竹林的宿舍不时会飞进小石子,还隐隐约约的听见有似人非人的叫声。女生睡着了,有时会无风门自开,有的学生觉得有人在模头,还有人说,有人被揭了被子,但第二天一看,什么东西都没有丢失。女学生一个个惊惶不安,几次半夜惊叫,闹得全校师生不得安宁。而这类事又多发生在星期六学生不多的时候。

当时的校找来几个老师商议,大家认定,鬼是不存在的,只能是坏人捣乱,想先把女生唬住,然后干坏事。于是大家商定了捉鬼计划。

又是一个星期六,万校长找来罗老师和我等共四个人,先叫不回家的女生秘密地腾出一间寝室来,嘱咐其它寝室务必把门闩死用桌子顶牢。等到晚上十一点钟,四位老师各带器械,神不知鬼不觉地住进了女生宿舍。里面都是上下床,靠东西墙两排,中间留着过道。当时四个人虽然已经上阵,但心里都想,今晚这个鬼未必会来,心理准备并不充分。进去后,罗老师睡进门第一间,另外一位老师,住罗老师里面一间,我则睡那位老师的对面一间,万校长睡我的里面一间。门是虚掩着的,并未关死。我们住的房间外五六米远处有一颗路灯,因此里面看外面比较清楚。

刚睡下半小时,窗处闪过一道黑影。四个人可能都看见了,我又惊又喜也有些紧张,我为了迷惑坏人,故意装起了轻微的鼾声。万校长竟然认为我是睡着了,轻轻碰我的头,小声说:“来罗,来罗!”

窗外的来鬼十分狡猾,他站在从寝室里不易看见的地方,站一会儿,又离开了,估计是各个宿舍都要“考察”一下,要找一个最好的地方下手。过了五六分钟,鬼影又从窗口闪过,立在了我们住处的门前。我们在里面都屏住了呼吸。又过了两三分钟,鬼又离开了,我估计是想再看一下四周,看有没有危险。大约又过了三五分钟,那鬼又回到了我们的门前。这回他站了一两分钟,门便开了一道缝,我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紧紧捏着我的半边裁缝剪刀。谁知那东西并不进门,站了一会儿又离开了。估计他还在犹豫,一是看四周的动静,二是拿不准门里的人睡着了没有。又过了几分钟,鬼又站到了门外,站了好一会儿,门缝又被推开得大了一点,我半直着身子,看得分明,大约可伸进来一个拳头。这人农民打扮,长得很壮实,但看不清面目。我满以为鬼要进门了,作好了刺他一剪刀的准备。那家伙竟然并不着急,又离开了。我提起的心又放回去了。那个不速之客,又一次站到了我们的门口,站了一会儿,我们四个人都发出了均匀的鼾声。门这回被推得较开了,我估计,能挤进一个人了。可他并不进来,又离开了。

这回离开了大约七八分钟,估计是在女生宿舍四周走了走。这次他站在门口一会儿,又把门推得更开了。他又停在门口,估计是向屋里张望。停了不到一分钟,龟儿子一闪身进了门,飞快地伸手把门轻轻掩上了。

鬼在门背后站了一会儿,径直朝罗老师住的床前移去,我握紧半边剪刀,坐直了身子。鬼在罗老师的床前停了一会儿,捞开了罗老师的蚊帐。罗老师趁势把鬼一把抱住,我大吼一声:“干什么的!”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脚步声杂乱,我们三个人同时下了床,那汉子拖着罗老师冲向门边,夺门而出,我们后面的三个人竟然挤在一处,至少耽误了一秒钟出不去,鬼将紧抱着的罗老师摔在门外地上,我们挤出房门时见那人闪电般向围墙扑去。我们奋步急追,但速度不行,离那人还有五六米,只见他手搭围墙,一跃而过。

我们都没有越墙而过的本事,立即奔去教师宿舍外守住路口,好些老师和家属都起来帮忙。围墙外只有一条弯曲的独路,我们把住路口时,那个鬼无论跑得多快都不可能越过了路口。我们马上组织人四处搜寻,在围墙外的烂泥里捡着一只布鞋,不很长,但很宽。我们到处搜索,毫无踪迹。我们怀疑某一个人,约起几个人进其门后,此人竟然穿着她女人的鞋,装着镇静,却语无伦次。因为没有当场捉住,且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我们告辞时,只是说:“挨邻接壁的,大家多长个心眼,老走黑路是要撞鬼的!”

这次捉鬼行动,虽然未将鬼生擒活捉,但从此以后,女生宿舍就平安无事了。

5、破案

秀儿,二十七岁,身材矮壮,长相并不好看,左边的脸似乎向右歪了些。她前一阵子到chóngqìng去做泡巴生意亏了本,向人借了500元,想找点生财之道,发点小财还帐。早饭后,她背着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矮粗壮的背篓上街割了三斤肉,买了四两海带,一包味jīng一瓶醋,正准备回家。谁知这时候,发财的机会来了:

茫溪河边高大的黄桷树下,一排一排的麻辣烫摊子旁,一圈人正围在那里。秀儿也喜欢看热闹,凑过去往里一瞧,见圈子里两个人正在高声叫卖,喊得面红耳赤。那两个人个子都不高,男的头发油亮,西装却是皱巴巴的,领口袖口都有没洗干净的油垢。女的和秀儿高矮胖瘦都差不多,只是发挽螺髻,耳坠金环,项挂珍珠,一身簇新,但掩不住脸上的风霜。那男的右手握成拳,拳孔里微露一个金黄sè的环状物,比樱桃稍微大些。只听那女的尖着嗓子说:“我们才遭了扒手,两万元给我们扒得一分不剩,才在这里卖这传家宝。价值两万八千元,我看你们,都是些只有点小钱儿的人,我就两千元卖了!两千元卖了!一过手你们就可以赚大钱了!一过手你们就可以赚大钱啦!好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的哟!过了这座山,就没有那种庙啦!”

秀儿人矮,东西并没有看真切,话可是听明白了的。出两千元就可赚两万六啊!那里去找这样轻松的发财机会?可她下意识地一模自己的包儿,里面只有三元五角钱。围在外面的人,有的模出了一百元,有的模出了三百元,那男的瞧都不肯瞧一眼。只听那女的说:“想发财,钱儿又不够,可以去借呀!谁还没有几个好亲戚?”一个“借”字,使秀儿茅塞顿开。这城里,她的亲戚朋友,借千把元钱还不成大问题。可是,她又想,要是我借钱去了,这宝物被别人买走了,那不是竹篮打水白忙乎么?还没有想得停当,秀儿就月兑口而出:“我要了!”声音大得让全场子的人都鸦雀无声,几百双眼睛“唰”的落到了挟在人缝中的秀儿涨红的脸上。那女人最先回过神来,笑容可掬的挨到秀儿的脑袋旁边说:“大姐好魄力!这才像发大财的样子!大姐带钱来了吗?”秀儿说:“没有带钱来可以借嘛!”那男的说:“哎呀呀!大姐真爽快!就冲大姐这股子劲儿,我只要一千六百元!”四周是一片喝彩声和叹息声。秀儿被这种氛围年感染,就像模彩票中了百万大奖一样的兴奋,说:“走,跟我借钱去!”那一男一女挤出圈子,一左一右紧挨在秀儿两边,离开了茫溪河边,几百双羡慕的眼光,追随他们融入了人流。那女的给秀儿小声说:“你千万不要给人说是借钱买宝,人家知道这么便宜,能不和你分?”秀儿说:“我懂!”

秀儿先到了三婶的裁缝铺前,两个卖宝人只在书院街口远远地注视着。秀儿见三婶正和一个干部模样的闲谈:“人家的铺面比我的大,收入是我的三倍,每月的税,还不到我的三分之一!”那干部模样的人说:“你就不懂得给那些人意思意思?这就叫‘堤外损失堤内补’嘛!”三婶说:“我凭本事吃饭,最见不得那些东西!”三婶看见了秀儿,招呼她坐下。秀儿说:“三婶,不好意思,杨二娃在外面做生意,本钱不够,想给婶子借一千六百元钱。”三婶说:“我马上要去成都进货,可以借五百元给你。”说着,模了五张一百元的给秀儿。秀儿一出店门,两个卖宝人就跟上来问情况。那女的说:“这个年月,能两分钟就把五百元借到手,说明大姐好本事啊!”

秀儿乐滋滋的到了二老表开的饭店,还是说她男人做生意差本钱。这二老表不到四十岁,满脸满手油腻腻的,听秀儿说明来意后说:“钱,我有啊,可都还在人家包包里。好些单位都是挂帐,要年底才能收回。有一个乡zhèngfǔ,差我7000元,差了三年了,还不闻不问。这样吧,表妹儿是从来没有向我开个金口的,就借六百元给你吧。”

秀儿接过六百元钱,道过谢,出了门,两个卖宝人又上前拥着她走:男的说:“你的朋友们好爽快呀!”

女的说:“那还不是大姐人缘好!”

秀儿又心花怒放的到了大姐所在的电管局。她知道大姐有的是钱,单过年发的奖金就是两万八千元。这个大姐还在炒股,她的钱最多,也最不好借。不过,还差五百元,看来只能硬着头皮找她了。秀儿放下背篓,进了电管局大楼。那一男一女就在楼下等。

秀儿的这位大姐,是她叔叔的女,三十八岁,看上去不到十八岁,那张脸可是花了好几万才搞得这样鲜女敕的。她一见秀儿就说:“三婶打了电话,说你还差1100元,拿去吧。”秀儿说:“我只借500元了,刚才向二老表借了600元。”秀儿的大姐从一个信封里抽出六张一百元的,放进抽屉里,然后把信封给了秀儿。秀儿接过,“谢谢”两字都忘了说,转身就下楼来。

两个卖宝人苍蝇逐臭般的飞了过来:“借齐了?”“那还用说!”秀儿挺挺胸脯,背起背篓。那女人神秘兮兮地给秀儿说:“得找个僻静的地方,两三万的东西,要是让识货的人看见,可就不安全了。”秀儿就在他两人的护拥下,上了北门坡,进入了一笼竹林背后。

太阳正红红的照着竹林。持宝男人向四周慢慢看了一眼,才从上衣服口袋里取出宝物,在秀儿眼前一晃,金亮金亮的,立即用白纸包了,说:“千万不要在路上打开,免得发生意外。”秀儿亲眼看见了是黄澄澄的,看着那鼓鼓的纸包,只觉得大叠大叠的百元大钞在眼前晃。就急急的模出借来的1600元钱,交给了那位女的。男的于是递过纸包的宝物,秀儿接过,紧紧攥在手里,心里像钻进去了八只兔子,狂跳不止,看着两人走出竹林,走上公路,没入人流中,才把宝贝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贴身的衣袋里。她背起背篓往回走了两里路,忽然想起,我拿宝贝回去干啥?宝贝要换成钱才有用嘛。

秀儿知道,这个街上,只有贾师傅在做这类生意,虽然这个人老鹰爪爪深,但是,这个县城里,只有他才敢做这么大的买卖。于是,半个钟头后,秀儿就站到了贾师傅的柜台前。贾师傅六十来岁,瘦得像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到屋顶上去似的,正戴着老花眼镜,仔细地观察着柜台里的银元、首饰。可贾师傅并不认识秀儿。秀儿小心翼翼地从内衣兜儿里取出纸包,取出那个金黄的宝物,摊在手心里说:“贾师傅,我这个宝贝,三万元卖给你要不要?”贾师傅惊得眼睛睁得斗大:“三万元,什么宝贝?”

贾师傅一扶眼镜,像抱婴儿似的接过宝贝放在手心里一看,圆圆的像一面小鼓,不禁笑出声来:“这不就是宾馆里门上的拉手锁的一半么?”他又扶扶眼镜,把秀儿认真看了一眼说:“想骗我的钱,你还女敕了点。”

“咚”的一声给她扔在了柜台上,还补了一句:“快给我拿起滚!”

秀儿本不善言谈,这阵势简直惊得她蒙了。她心疼地两手捧住宝贝,就往娘家跑。跑了几里路,她又觉得贾师傅说的话未必是真的,生意人嘛,说不定是为了砍价。聊可安慰的还有她的父亲,不仅见多识广,而且足智多谋,请他老人家一看便知,如果真是假的,说不定哪天还能破案,抓住骗子,把那借来的1600元钱追回来哩。

秀儿的父亲已经七十岁了,正戴着老花眼镜在院子里欣赏chūn兰。这院子依山傍水,正面一幢三层小楼,中间一个三合土坝子,四周是土筑瓦顶的围墙,院子的墙根下是一米多宽的花圃,这时正五彩缤纷,蝶乱蜂喧。

秀儿进了院子,喘息未定,就双手捧着宝贝向她爸走去:“爸,1600元钱买的,你看能值不值?”秀儿的父亲名叫福兴,是老修理匠,看都没看就说:“你那点脑筋,敢去碰这种生意?”他向秀儿的手里瞟了一眼说:“不就是宾馆里安在门上又当把手又当锁的物件吗?如果是铜的,你这只有半边,最多值三元钱。”秀儿顿时哭了。“骗子不骗你骗谁?去了多少钱?”“一千六!”福兴愤怒了:“这破门把一千六!这骗子也太狠了!是个什么样的人?”秀儿如此这般的描述了一番。福兴又问:“听口音像不像我们这个地方的人?”“像,和我们一样。”福兴把那个“宝贝”接过来,说:“我马上到街上去走一转,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福兴年纪不小,还看过《福尔摩斯探案集》一类的书,福兴边走边想,这种骗子到城里来,说不定会先去专卖假古董的贾老头那里去碰碰运气。这种想头,一会儿也让他站到了贾师傅的柜台前。福兴和贾师傅本是老熟人,一见面,福兴就用两个手指头夹着那个“宝贝”问:“贾师傅,这宝贝该不是从你这里卖出去的吧?”

贾师傅瞥了一眼,笑着说:“上午还真有一个鬼丫头,想骗我买哩。”福兴问:“矮矮的?”“是不太高。”“胖胖的?”“真也不瘦。”福兴急切地问:“你认识?是哪里人?”

贾师傅说:“我不认识她,肯定是本地人,面熟得很差不多又会见着的。”“那就太好了!”福兴把他女儿上当受骗的经过给贾师傅讲了一遍,然后说:“请贾师傅留点心,如果发现这个人,就请给我打传呼,我追回了秀儿的钱,就奖励你两百元。”贾师傅说:“那就看我们大家的运气了。”

刚过了三天的一个上午九点半,福兴的手机响了。上面现出的文字是:“来抓骗子。”福兴高兴得眼镜也没有戴,就往街上跑。他一边走一边庆幸自己判断正确,也笑骗子太愚蠢,怎么才过了三天,就敢到作案地来呢?

到了贾师傅的店门口,福兴就急不可耐地问:“骗子在哪里?”贾师傅说:“看来,我今天进财是没有问题的了。我给你打手机时,骗子刚从我家门口往城里去了,这条路,你是知道的,从我这里进去的,就只能从我这里出来。老把子,你只须在我店里坐着,等那鱼儿游过来时,就一把抓住。”

“真有这么容易?”“你坐会儿就知道了,那个死丫头,化成灰我也认得。”

贾师傅泡好一杯茶福兴边喝边注视着街上。贾师傅本来就没有什么生意,也两只眼睛不停地搜索着出城的人群。快到上午12点钟了,出城的人流越来越大,贾师傅和福兴索xìng站到了街边。站了一会儿,只听贾师傅大吼一声:“就是她!”福兴看时,一个女的搭在自行车上,从门前缓缓的滑过去了。贾师傅和福兴两个老头儿不约而同地跃入人流,直往自行车旁边钻。贾师傅眼不明,手脚却快,渐渐追上了在人流中钻不过去的自行车。只见他向那妇女先伸出手,随之大吼一声:“小骗子,下来!”

那妇女被拖下了车,偏了两偏,站稳了,说:“贾师傅,你有毛病呀!”贾师傅说:“看不出来喃,面带猪相,还心头明亮。敢骗人,走,到店里去说。”骑车人也下了车,说:“贾师傅,怎么回事?”贾师傅说:“到我店里,一切都会清楚的!”

三人到了店里,却还不见福兴。等了好一会儿,才见福兴满头大汗的过来了。嘴里还直嚷:“可惜,可惜!马上就要抓住了,谁知到了下坡的地方,那车子,一溜烟就不见了!”贾师傅说:“你人老眼睛花,我早已抓在这里了!”“在哪里呀?”“门口坐的两个不是?”福兴早看见了,门口坐的是女儿秀儿和女婿杨帆,福兴还以为是贾师傅叫他们在那里等他哩。这下,福兴明白了,哭笑不得地说:“门口坐的,就是你抓的骗子?”“对呀,他们还老是说要跑哩。先模出两百元的奖金吧!”福兴笑得直不起腰:“案子破了,算我请客,走,花园酒家,边吃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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