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3-02-02
第五十一章真正的力量
曾守山轻轻说了一句:“放匪军南下和放匪军北上完全是两码事。”
这句话说得不重,但偏偏一丝不差地飘入滔滔不绝做着指导教育工作的马侯金的耳朵里。他的心突然剧烈跳动了一下,似乎被重锤击打。能做到封疆大吏的人都不傻,曾守山的话指出了他的一个致命错误。前四五个遭受匪灾的省份避而不战,朝廷也许会睁只眼闭只眼,因为匪军是南下;匪军进入闵省却突然经由绀省北上,北上,京城在北。匪军北上会对京城构成威胁,事情的性质立即不同了,皇帝只怕也没那么好蒙了。兜不住的时候肯定需要一个承担责任的人,自己极有可能会成为这个光荣的角色,这种事情只怕背后的大人物也保不了自己。再然后就是墙倒众人推,曾经一堆一堆的烂事破事都会被翻出来,到时候只怕不是掉乌纱帽那么简单了。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匪军南下和北上确实有根本的不同啊,马侯金越想越恐怖,手脚有点发冷。他勉强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可能发生的灾难性的后果,不能让曾守山这小子一句话搞得方寸大乱。过了一会,马侯金恢复平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看着曾守山道:“那又如何?有些事情不是你能知道的。”
曾守山冷笑一声道:“我不想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我就知道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你不放王伯安先生,我保你半年之内大难临头。”
“好大的口气。你凭什么?”
“你不放人,我会把我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宣之于众,曾家会发动所有的门生故吏弹劾你,尤其是你私放匪军,纵其北上的事情不可能遮掩得住,没有侥幸的可能。我相信你所凭恃的后台大佬也得掂量掂量,到时候只能弃车保帅。如果你放人,我们一笔勾销,曾家就当不知道,你自己去想办法弥补,至于结局怎么样,就看你的水平和命了。”曾守山斩钉截铁地说道。
马侯金是真的怒了,本想卖曾家一个人情,没想到这小子就是个白眼狼。但他也是真的怕了,如果曾家真的要攻击他,他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哼,你以为你能代表曾家?”马侯金冷哼一声。
“呵呵,要不是这样,你怎么会放了我呢?只怕现在我还被关在大牢里吧。”曾守山站在这里,不仅仅是曾守山,更重要的是他是曾家的曾守山。
“我怎么讲也是现任的封疆大吏,岂会惧你退隐这么多年的曾家!”马侯金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有点色厉内荏了。
“不要嘴硬了,你比我更清楚。如果你行得正自然不会怕,但你偏偏不是这样的人。”曾守山哂笑道。
马侯金陷入剧烈的天人交战中,他必须要好好权衡利弊。曾守山说的不是虚言,他的身家性命正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中。
见马侯金在思考,曾守山相信他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曾守山在等。
差不多有一炷香时间,马侯金脸色铁青,但还是没有说话。
曾守山很理解他。本来这个晚上马侯金是要和曾守山谈谈心,避免曾家的误会,最好是能增进和曾家的友谊。另外看看曾守山有没有什么机密情报,关于王伯安的罪证什么的。没成想这个谈话变成遭受曾守山的讹诈,偏偏这个讹诈还似乎还逃不掉。马侯金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遭遇是不值得同情的。
曾守山决定帮助他下定决心,说道:“我跟你们说过,我在此之前已经写信回曾家,相信他们这两天就快到了。马大人你可千万别想着杀我……开个玩笑,不要当真。你也知道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嘉勇侯曾邦泉是什么样的人,马侯金这些人是知道的——出了名的护短,出了名的杀人如麻。不过有一点他可能想不到,曾守山根本就没有写信回楚省。曾守山在监狱里遭受审讯时便已编出这一套,只不过是为了他自己下一步的操作创设条件。
“朝廷抓捕王伯安的旨意已经下来了,你要我怎么放人啊?”
马侯金说话没了精气神,曾守山知道他做了正确的选择。微微一笑道:“我相信马大人,你一定有办法的。”
“我有什么办法啊。”马侯金快哭了。
“事已至此,王先生官复原职的可能性不大,我的要求很简单,我带人走,你负责恢复王先生名誉。我给你提供一个思路:王先生不是还没有最终定罪嘛,你就说王先生身体有恙,经不起长途颠簸,可能到不了京城就会挂了,只好让朝廷派人来此审问。到了你的地头那就好办了。至于你怎么操作我不管,我只要一条:宣告王先生的罪名不成立,实为人所诬告。另外我让王先生给朝廷写一封因病告退的辞呈,以不堪荷重任,需退隐山林调养身体为由,从此不再为官。”曾守山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也许不是王伯安先生想要的。但马侯金没等圣旨到即肆无忌惮地抓捕王伯安,说明事已成定局,甚至有可能是要致他于死地。王先生不知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竟然以至于此。现在能够带他走,已是最佳的结果了。与其不明不白地冤死,不如留得有用之身,以待将来。
“还有颜易直和田敬我都要一并带走。”曾守山又加了一句。
马侯金已如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王伯安都放了,颜易直和田敬又何足道哉。操作王伯安的事情虽然有难度,但总比面对曾家的报复以及由此引来的其他派系的共同攻击要容易得多。他已深陷局中,编一个谎来圆前一个谎,留下一堆把柄去解决上一个漏洞,环环相扣,层层相因。他已经没有选择了,必须想方设法保住官位,只有保住官位他本人才有价值,别人才愿意帮忙。如果没了这一层光环,他将立即沦入死无葬身之地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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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凌晨一辆马车缓缓地驶出绀省省城。
车上坐着王伯安、颜易直、田敬还有曾守山。看着先生和颜易直、田敬身上的伤痕,曾守山甚至有种想返回去扇马侯金两耳光的冲动。曾守山逃过了严刑逼供,但他们三人却没能如此好运。一个个伤痕累累,手指上、脚上、脊背上全都有受刑的痕迹,尤其以颜易直的伤势为最重。车里没有凄惨、怨恨和咒骂,王、颜、曾三人平平静静地说着话,连有点火爆脾气的田敬也安安静静地坐在边上————他倒没有说话,只是在静静地听着。车里堆满了临时买来的伤药和绷带,散发着浓浓的药草味,但在这弥漫着浓烈药草味的马车里,却给人一种宁静安详之感。这种感觉很玄妙。
马车刚出城,曾守山就交待车夫加快速度。马车在官道奔驰,车里有点颠簸,有伤的那三位动了伤口,忍不住吸口冷气,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哈哈大笑起来。曾守山也很想找个地方让他们养伤,但他现在不敢,必须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谁知道那个马侯金马大人会不会翻脸。
曾守山完全是依靠政治讹诈,迫使马侯金就范————有时候,讹诈就这么简单。但这些自始至终都是建立在推测和描述之上,虽然对马侯金的那些威胁是真实可行的,但要真正危及马侯金的官途和性命毕竟是今后的事情,当前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威胁摆在他面前。难保万一发生什么变故,或者他头脑一热,又派兵把这些人抓进来。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曾守山只得加速前进————只要进入楚省就好办了。
其实曾守山从一开始便坚持要单独和马侯金谈话,并在那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讹诈不成,他将不惜以自己强悍的武力胁持马侯金,迫使其放人。反正胁持人质也不是第一次了,这方面他已经积累了一些宝贵经验。当然那将是最差的结局,毕竟劫持一省巡抚和劫持匪军将领完全不同。但他确实已经制定了这个计划,不能空有一身修为却坐看尊敬的师长陷入死局。
曾守山在庆幸,这个世界确实充满了太多的不能确定的事情,例如这一次,马侯金会怎么决定和选择,这是他不能确定的。正如先生所说:“小人之心,智者不能测也,料其必不能,而或能之矣;料其必不欲,而或欲之矣。”而事情竟真的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不能不归功于强大的运势。身在此世中,事事相连,物物相因,即便自己拥有强大无匹的力量,几无敌手的武力,也不能一拳打破世间种种因缘,挣月兑而去。个人再强大,也强不过天地,大不过人间。
自己能够成功讹诈马侯金不是因为自己的说辞有多么厉害,多么巧妙,而是因为自己背后有曾家以及曾家在朝野的影响力。马侯金能够抓捕王伯安,不是因为他很强大,而是因为他占据了势。马侯金能抓王伯安,王伯安却不能抓捕马侯金;马侯金一念之间可以决定绀省的剿匪形势,王伯安殚精竭虑也只能死守孤城。这些不是因为马侯金比王伯安厉害————如果比较两人的话,那真是一个在地,一个在天,而仅仅是因为马侯金是绀省巡抚,王伯安只是九江知府,如此而已。在国家机器中,马侯金占据了势。
相比个人的武力,权力才是更强大的力量。而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公共权力,小至游商团体,百十人的小村庄,中至府县,大至国家,无不如此。
权力是最强大的力量吗?那也未必,战国韩非子曾论法、势、术,当然最好是法、势、术三者完美结合,但如分开论,则术不如势、势不如法,权力其实只是“势”。
比权力更强大的还有“法”。
法是人所制定,又施于人。也许比法更强大的是人心。在王伯安治下的九江曾守山看到了人心的力量。
曾守山有得于心,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你笑什么?捡钱了?”颜易直对曾守山说道。颜易直脊椎已受伤,正盘腿而坐,后背垫着厚厚的棉被。他是魁省人,王先生的第一个弟子。魁省是王伯安悟道之地,正是在魁省的穷山恶水之中王伯安悟出了良知。颜易直个头并不高大,面容较黑,但脸庞刚毅,颇有男性魅力;据说识字不多,但非常彪悍,很会打仗。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为马侯金所识,邀入衙门当差,后来越来越器重他,又把他调入抚标担任千总,当成心月复培养。颜易直也对马侯金感恩戴德,没成想这次为先生强行出兵,犯了马侯金的大忌。马侯金曾怒骂之:“我能捧你上来,也能踩你下去。”欲置颜易直于死地。
“捡钱倒没有,只不过马大人临走时赠银一百两。”曾守山笑道:“好吧,我只是突然想到韩非子论法、势、术之说,术不如势、势不如法。”
颜易直断然道:“这话有问题。”
曾守山问道:“有什么问题?”
颜易直道:“三者不能相离,没有术则势不能巩固,离了势也就没了法,三者休戚相关,缺一不可,如何能分个高下来!”
“诚然,诚然。大师兄果然就是大师兄。”曾守山细品颜易直的话,虽不深奥,其间却包含些大道理。咋看他也不像是识字不多的人,蓝水师兄的介绍必定有误。
“如果这么说呢:须有术,然不能止于术,必至于势;须有势,然不能止于势,必至于法。你看如何?”曾守山又道。
“好,好。”颜易直大笑道。
“妙,恰如其分。”王伯安也微笑应之。
田敬在旁看着这些人有点不理解。才月兑牢狱,身有伤,心惶然,坐着马车狂奔逃命,这三人却在此颠簸的马车上悠然论道。
马车飞奔而西行,往楚省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