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3-01-20
第三十九章正欲而非无欲
王伯安跟曾守山说因九江战端将起,速回楚避乱。
曾守山淡然笑道:“既然来了,看看再走。”
杨项律抬头看了眼曾守山,很认真地道:“这事不是儿戏,你还是好好想想,家里人等着你回去。”
曾守山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摇摇头。
杨项律悠悠道:“还有我欠你那么多,你要是有事我还给谁去?”
曾守山道:“是不是我走你就走?”
“先生此处有事,我不能走。”
“那我更不能走了,万一你要挂了,我找谁要钱去。所以我得在这里看着你。”曾守山坏笑着道。
这时有人进来禀报事情,王伯安简短地跟他说了几句,那人领命而去。然后又和杨项律下棋,几回合过后,他端起茶杯起身道:“项律,缴械吧。来,守山,到这边说话。”剩下杨项律兀自在棋盘前苦思冥想。
王伯安示意曾守山坐,然后道:“听说你闭关,这么快就出来了!有所得?”
曾守山一揖到地,肃然道:“拜先生所赐,弟子小有所得。现请先生证学。”
王伯安朝他鼓励地点点头,道:“好,说来听听。”
曾守山道:“先生错了!”
“嗯?”杨项律以为自己听错了。刚刚曾守山还行大礼说拜先生所赐有所得,这会又说先生错了,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王伯安倒没有意外,只淡淡的说:“请讲。”
曾守山道:“致良知之法,先生说要摒弃私欲,弟子苦思两日,以为不可。”
接着又道:“人之有私欲,乃是天性。摒弃私欲和抹杀天性无异。人若无欲,非人也。”
杨项律甚是诧异,曾守山原本就颖悟绝伦,没想到闭关两日却得出如此结论,其下必有说,于是问道:“以你所见,任由私欲纵横,人人相争?”
曾守山道:“自然不是。私欲又是人之烦恼所在。我所说的,是要肯定私欲的存在,但肯定私欲的存在不是任由私欲吞噬人心。”
王伯安认真地听着曾守山的讲话,微微点头道:“你详细讲明。”曾守山不是第一个肯定私欲的人。很多人听了他的良知之学,把“打破陈规,一以良知为则;舍弃繁琐,简单易行。”误会成以心为则,大谈心之所欲便是人性,说是要尊重**,因为它是从心所发。最后发展成随心所欲,放肆流佚,荒唐可笑。例如三代弟子王根即是如此,甚至还有比王根更极端的弟子。偏偏这种说法最受市井之民的欢迎,广为传播。
曾守山道:“先生讲摒弃私欲,无非是因为私欲蔽心,妨碍人发明本心,恢复良知。但我以为摒弃私欲既无可能又无必要。私欲与生俱来,要摒弃是很难的。我想问先生几个大胆唐突的问题,不知可否?”
王伯安笑道:“你好像一直很大胆,很唐突。客套什么,说吧。”
曾守山不好意思地笑笑,接着道:“先生现今是否摒弃了私欲?”
他问的确实很大胆,但王伯安没有异样,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得看你怎么说了。”
曾守山道:“例如穿衣吃饭?”
王伯安道:“嗯。冷了就得加衣,饿了就得吃饭。”
曾守山又道:“例如子女?”
王伯安道:“希望子女成才。”
曾守山朝王伯安致意,道:“多谢。”接着又道:“我知道先生穿衣求暖,吃饭求饱,除此之外别无他求,不似有人肥马轻裘、山珍海味。先生对子女悉心栽培以求成才,不似有人暗箱操作、违法乱典给子女谋得职位。然而,先生所求,虽非如他人般嗜欲,但仍是私欲。”
王伯安默然良久,然后道:“从名称上来讲,穿衣吃饭虽是正当需求,但仍属于私欲范畴。”
曾守山道:“正是。以先生之能,尚未摒弃私欲,何况他人。且这私欲并没有影响到先生发明良知,继千古圣学。”又道:“所以我两日苦思终于明白,先生所说‘摒弃私欲’之意,不是绝情无欲,而是要摒弃嗜欲。因此我以为与其说摒弃私欲,不如换个说法:摒弃嗜欲,甚至代之以‘清净正欲’。只要我之私欲有理有节,便是正当的,便应该肯定和支持。有**才有动力,人之‘正欲’于人有功,于世无害。”
杨项律听了也附和道:“正欲确实于世无害。世人相争皆是嗜欲所起,若世人之**皆有理有节,归于正欲,世间相争之事就很少了。”
王伯安沉思片刻,然后道:“正欲?正欲。嗯,不错。清净正欲比摒弃私欲的说法要好。既可避免世人误会成绝情绝欲,又可使随心所欲、以欲为尊之辈知其之谬,知所收敛。好!守山说得好。闭关效果不错,还有没有?接着讲。”
曾守山笑着道:“先生、项律兄过奖了。先生为心之本体取名为良知足现先生对名的重视,而先生使用私欲一词实在是因为历代大贤都在使用,环境如此,先生不得不然。睿智之士对此一目了然,本来没有问题,但普通人读书不多,认识不到,难免产生误会。”他说的也是事实,摒弃私欲这个概念本身是无甚问题,但世俗之人没有那般文化底蕴如何能理解,要就是觉得此绝不可行,掉头而去;要就是因此以**为罪恶,从而绝情绝欲。
王伯安突然笑了,对曾守山道:“我接受这个解释,也多谢你为我圆说。不过终究是我考虑不周所致。”
曾守山又道:“心之知物,如水之鉴形,妍媸必现,但如风吹水动涟漪起则不能照物;如果我之所欲皆是正欲,自然心中坦然。那么我心之静便如水之无涟漪,澄然如镜,纤毫毕现。所以说正欲不会影响到良知的发明。”
见王伯安先生和杨项律都微微点头,曾守山大受鼓舞,接着道:“我以前虽能体察阴阳动静之枢纽、速度力量之玄机,但对心的认识极浅,得受先生良知之学,方得清晰,豁然开朗。虽然现在没有先生那般境界,一理通百理明,亦无我师陈旺廷潜观神识的能力,但也能鉴照事物,清楚事之理,物之情,得知当为不当为之别。”
王伯安欣然笑之。旋又疑惑道:“速度、力量,潜观神识?”
曾守山把家学师承合盘托出。
王伯安道:“你是肃毅公子弟。难怪、难怪!”
又道:“你所学的东西非常人所及,甚至已超越人之极致,我很难再有东西教你。我讲学虽多,但归其要无非是‘致良知’。你如今已然知晓,今后勤加用功,勿为嗜欲所蔽,自然会更加清晰地体验到良知,到那时你可什么是真正的‘随心所欲’————不是世俗胡作非为的那种随心所欲,而是孔子所说的‘随心所欲不逾矩’。”
曾守山、杨项律笑着称是。
曾守山道:“先生圣学无涯,弟子自当努力。”又道:“此前在楚省月露书院,陶道玉师兄说先生之说,又可称之为‘知行合一’,不知何解?”
王伯安大笑道:“守山,你这家伙真是‘贪得无厌’啊。‘知行合一’之说虽然和‘致良知’之说侧重点稍有不同,但其根仍在良知,你今后自然会理解。既然你提到了,我就稍微解释一下。知行合一,指的是:知的极致便是行,行的极致便是知。”
见曾守山陷入思索之中,王伯安道:“不必想这个了。用功于体察良知即可。”又看着杨项律道:“你二人须记住,为学也好,做事也好,最重要的就是个‘恒’。做不到这一点,再好的学问,再好的天赋,都是白搭。”
杨、曾二人肃然应下。
王伯安看着两个弟子十分满意。又问曾守山道:“如今正有一事,你看如何办为好?”
曾守山诧异,看向杨项律,见他嘴角带笑,也笑道:“先生是要考我。先生请说。”
王伯安道:“唔,如今黎江成之匪众如蝗虫过境,席卷四省而来,据探子报前往我九江之匪起码有三万之众。你看我等该如何应对?”
曾守山想了想,然后道:“我见先生和项律师兄在府衙大堂悠闲下棋,还有空指点我的学问,便知道先生是成竹在胸。既然先生垂问,我便班门弄斧。”接着道:“先生既然无出走避祸之意,要独抗匪众,捍卫一方百姓,莫若坚壁清野、婴城固守。此外,调民力、募勇士、聚粮草、完城守、缮器械。坚守一月,匪众必走。”
见王伯安微笑点头,曾守山又道:“我来时,见下面的官员衙役各有差使,忙而不慌,先生于大堂安坐,猜想先生早有退敌之计,应已安顿下去了。”
杨项律道:“九江城城防和器械都没问题,但兵力太少,没有正儿八经的军队,只有马班和步班的捕快,加起来大概二百人。对方却有三万人,你看如何办?”
曾守山道:“募兵,同时求援。在洪天国之乱时,九江曾是朝廷和洪匪鏖战争夺之地,民众习战,只怕还有很多当年退下来的老兵。以官府名义四处招募,三五日间不难召集千数兵员。只是募兵和征兵不同,兵饷压力大。不过都是为了保护九江乡土桑梓之地,如官府现银不够,可以和兵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支以半饷或延后支付。求援虽然远水解不了近渴,但可以给守诚的士兵强大的心里支撑作用以及对匪众形成震慑力。”
王伯安越听越满意,杨项律则嘴巴一直没合拢过。曾守山的对策和王伯安在当前局势下的应对之策基本一样。杨项律很惊讶,也很惭愧。于是道:“守山比我强多了。同样的局势之下,我仅知道当做不当做,却不知如何做。盗匪压境,我只知道不能弃百姓、弃老师而去,而不知如何却敌。守山不仅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知道如何做才能达到目的。”
王伯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慧眼如炬,世间种种是非曲直,正邪高下,无论如何云遮雾罩,都无逃乎你法眼,这是你的长处,至于怎么改变这个世间却不是你的强项。无用愧责,如果强相比较便落下乘。”杨项律跟随王伯安时间比较长,深得先生喜爱,虽知全然发明良知之妙用,亦知其法,却未臻澄然之境。仅得良知之良,未得良知之知,所以仅知当做不当做,而不知如何做。珠光村之事,他虽知迷信不对,但无良法去破除迷信。王伯安先生深知杨项律强弱所在,是以对他每多鼓励之辞。
杨项律道:“是。”
曾守山突然道:“所谓‘如何做’便是知道下一个时间段的‘当做不当做’。”
他的话虽然有点拗口,但杨项律眼中神采却猛然大盛。
王伯安也赞道:“妙哉!”
杨项律笑道:“师弟一语点醒梦中人,是我过于纠结了。良知虽未澄然,但本于一颗仁心,则几近于良知之妙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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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和王伯安先生所得对策大致一样,曾守山却没有欣喜得意之情。纸上谈兵,多有成法可循,最关键的,也是最可贵的是临机应变。在事情没有到来之前,再完美的方案都只是纸上谈兵,而在事件过程中的临机统筹、临机协同和因敌制胜才更显智慧。当然王伯安先生在匪众逼近的情况下泰然自若,同时又调动官府高速有效地运转颇让曾守山心折。曾守山心道:先生还真有东晋谢安“镇之以静,群情自安”的意蕴。
曾守山道:“先生可安排我做点什么?”虽知先生已然安排好各事项,但危乱之际总是有可能缺人手的,曾守山不愿闲着,于是跟王伯安请差事。
王伯安道“你会什么?”
曾守山挠挠头,道:“好像除了读书,我会的不多了。对了,打架还凑合,虽不是很擅长。”
这时经历司的知事进来禀报,募兵已达八百,均已建立编制;其他兄弟还在继续招兵。王伯安听了后,满意地点点头。对那知事勉励几句,然后道:“吩咐下面的人把伙食搞好;暂时不分发兵器,在各编制里挑选长官;训练事项立即开始,主要进行纪律和守诚要领的讲解。酉时整之前要完成,我到时去兵营走走。”王伯安的下令和他平时说话一般,不快也不慢,但十分清楚。
那知事走了之后,王伯安回过头对曾守山道:“会打?有多能打?”
曾守山淡淡地道:“从没打过仗,要说打架的话…………大概能打二三十个捕快吧。”
王伯安盯着他道:“此时不得戏言!”
曾守山有点不好意思,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三四十个吧。”
杨项律在旁猛跟曾守山使眼色,让他别瞎说。能打二三十个捕快是不可想象的。
王伯安看着曾守山,见他不似开玩笑,便道:“既然如此,项律,你去找兵营找刚才那个经历司知事。让他在新募之兵中挑些有功夫的,或者刺头出来,就二三十个吧。酉时一刻和守山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