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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2-12-10

第二十章天下为棋

曾邦侯的目光从灯花转移到刘温瑜身上,静静地看着他,慢慢地道:“我想请你来下盘棋。”

刘温瑜敛容道:“多大的棋?”

曾邦侯道:“有足够大,足以让你施展。”

刘温瑜呼吸略有急促,问道:“何为棋盘?何为棋子?”

曾邦侯道:“天下为棋盘,人人为棋子。”

刘温瑜沉默,好一会才道:“为什么是我?”

曾邦侯突然笑道:“为什么不能是你?平生抱负未展,你可甘心?”

刘温瑜道:“公爷知我,我亦知公爷;但您素来守静守正,为何此时突有雄心?”

曾邦侯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道:“你对当今之世如何看?”

刘温瑜没有忌讳什么,直接道:“民怨沸腾,强敌环伺,如同火药桶,一旦有引线引爆,后果不堪设想。”

曾邦侯这才点题,道:“既然大乱将启,我岂可独善其身。请你来这就是希望集我等之力,留下一块净土,保住一丝血脉。”

刘温瑜道:“公爷您让我来下棋,您自己当如何?”

曾邦侯正色道:“我亦棋子耳。”

刘温瑜道:“您为棋子,我岂能为下棋之人。”

曾邦侯摇头道:“你错了,下棋之人同样为棋子,如前所说,人人皆为棋子。”

刘温瑜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虽然他已做好来苌沙替曾邦侯做事的打算,只是没想到曾邦侯所图非小。刘温瑜虽有经天纬地之才,亦曾以天下为己任,但这些年光阴的沉淀使他不再热血沸腾,轻言天下。尽管他认同曾邦侯为天下“留下一块净土,保住一丝血脉”的仁心,但仍然有个巨大的疑问。刘温瑜再次沉默。

曾邦侯没有急着要刘温瑜表态,只是静静地在那喝茶。曾邦泉在这等事上向来全听兄长的,所以也不言语。

好一会,刘温瑜打破沉默,一双眸子精光熠熠地看着曾邦侯兄弟俩,问道:“这一切都是您建立在天下将大乱的假设上,试问,如果天下尚有挽救的机会,或者没有大乱,您的布局还有什么意义,说句不好听的,和造反有什么区别?”

听得刘温瑜咄咄逼人的问题,曾邦侯仍然安坐如山,似乎他早就知道他会有此一问。曾邦侯正视着刘温瑜的眼睛,没有丝毫躲闪和退让,平平静静地道:“温瑜老弟,我所欲者,纠集当今志同道合之人,共务实不务虚,做点实事,留下点生民产业。我们团结齐聚,只不过让这等人能继续坚持下去,不为外所害。其实我也没什么高德大义,只是想创造些条件,让想做实事的继续做,想走正道的继续走,如此而已。天下如有可能不陷入大乱,是生民之大幸,我等当尽其所能以扶将倾、挽既倒。如天命无常,天倾地覆,我等亦当保下元气,以图逆势而上。如要说与当今皇室同进退,共生死,我确实没有此心。皇室利民则扶助之,皇室害民何妨替换之。愚忠我没有,要说忠,忠于生民噍类吧。”

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曾邦侯也只是平平述来。曾邦侯忽想起曾守山的那番话来——我所求的只是“让人变得更强,让人活得更好。”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骄傲:曾邦侯虽被世人称为大儒,其实对忠君忠民之义一直无法释然,纵观历史,忠君和忠民根本不是一回事,忠君不一定利民,利民不一定忠君。曾邦侯为官三十载,徘徊其间,忧愁反思可仍无法得其要领。直到四十余岁方才跳出藩篱:何必彷徨,利民足矣。天地生意最可观,生生不息,方乃至善大仁。至那时,曾邦侯才真正的圆融贯通不惑无碍。后来与陈旺廷论道,陈旺廷最服此义,更从中有所得,而后突入生生不息之境,创立义理之力。曾邦侯感叹,他和陈旺廷都是苦思笃行方才明悟,侄儿曾守山却在如此年轻之时即明此理,可叹可敬!旋又更好奇,曾守山十五年的“痴傻”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温瑜听得曾邦侯如此敞开明亮、掏心掏肺的话,心中感动,更知道曾邦侯已深思熟虑。于是刘温瑜再无所疑,眉头一展道:“公爷之心可昭日月,小子得之矣。其实也可以这么理解:天下无事,则避党争而保志士,止浮华而做实事;天下有事则至少退保一方,以图后起,绝不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曾邦侯笑道:“温瑜不愧我忘年之交。诚然,诚然。”

刘温瑜心中已做决定,道了声这是公爷抬爱,继而正色问道:“如此,公爷需要我做什么?”

曾邦侯知道刘温瑜已决计加入,像刘温瑜这等人很难直接说鞍前马后效劳之类的话。曾邦侯明白刘温瑜雄心不已,壮志未酬,而且他出现在苌沙就意味着已对自己的邀请已十分应了八分。尽管如此,当刘温瑜明确表示愿意加入,曾邦侯还是老怀大慰。别人或许不知这个一直混得不怎么样的青年人,但曾邦侯却深知他的本事。

曾邦侯意味深长地看着刘温瑜,道:“温瑜,如由你来下棋布局,你想怎么做?”

刘温瑜这回没有任何犹豫,道:“既然公爷已经指明了方向,那我就斗胆一言。要想下棋布局首先得弄清楚形势,其次得有棋子。公爷手中有什么棋子暂且不论,先来看看当今形势。”

曾邦侯、曾邦泉两人对望一眼,知道刘温瑜最强一面即将展示,两人相视一笑,并朝刘温瑜微笑点头,鼓励他继续。

刘温瑜面容平静如水,只是眸子似乎更有神,站起身来,继续道:“当今大名帝国面临的最大问题有二,一是内忧,流民日增;二是外患,女直扰边。朝廷近些年基本上把主要精力用于解决这两件事上,但很不成功。不是因为澄光皇帝诸詹暨不想解决,也不是地方督抚和将军不尽力,而是他们在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其实无论流民也好,女直也好,这些都不是根,试想本朝在太祖太宗之时,政治清明,国力强盛,外族何曾为患,流民何曾成忧。换句话说,如果能够把大名王朝的力量整合起来,内忧外患将迎刃而解。”

刘温瑜边走边说,越说越有状态,继续道:“所以,问题的关键在如何把力量整合起来。如果能把力量整合起来,天下也将转危为安,如果万一哪一天天下大乱,公爷您想护得一方平安,为天下保留些好种子,也必须想法设法把力量整合起来,否则会被天下大势大潮卷将进去,尸骨无存。”

刘温瑜稍作停顿,喝了一口已有些发凉的茶水。曾邦侯起身给刘温瑜的茶杯里续了些开水,没有说话,也没有继续坐下,只是踱了两步,似乎被刘温瑜的分析引起了思考。

刘温瑜接着说道:“实际上,当今的王朝已经很难把社会的力量整合起来。因为他官僚系统已经成为一个畸形的怪物,无法为各行各业的生产、繁荣创造条件,反而在很多地方由于官吏的贪污搜刮以至于涸泽而渔、焚林而猎,官僚系统甚至在破坏民众的持续生产的条件和热情;曾经整合社会力量的利器已经失去效应了。民众的生产无法继续,直接导致流离失所,因此各地流民疏不胜疏、导不胜导,原因就在于此。而流民日增带来一系列的严重问题,最重要的是他们为了生存会进一步破坏社会生产,从而制造更多的流民,于是进入了恶行循环。当社会的生产逐渐减小,乃至社会的消耗超过社会的生产,这个社会的秩序就需要重建了。”

“历史上历次改朝换代大多是由此而来,通过战争涤荡芟夷,摧毁原来的官僚系统,重建社会秩序,然后在新的王朝统治中产生新一代官僚,历经若干代,再次腐朽,再次进入恶行循环。”

“所以皇帝诸詹暨和个别大臣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解决当今的重大问题,因为他们依靠的还是那个已经成为社会负担的官僚系统!”刘温瑜开始论述平心静气,到后来语气渐昂。

曾邦侯在认真听刘温瑜的分析,但未置可否。

曾邦泉这时眉头一挑,问道:“如刘先生所述,当今社会确实问题层出不穷,难道只有战争或者是彻底的改朝换代才能解决?”

刘温瑜微微摇头,道:“战争确实能使社会换血重生,但它的破坏力实在惊人,战争过后,社会的生产能力往往倒退十年、二十年。公爷、侯爷两位熟读经史,自然知晓我所言不虚。所以要尽量避免战争的到来。尤其是当今女直在关外虎视眈眈,一旦大明帝国内部乱起,女直极有可能趁虚而入。到时华夏大地上可能再次出现异族为主,如元朝之时,遭受百年苦难,到那时真可谓之大浩劫。”

曾邦泉发现刘温瑜时而透露出来的悲天悯人的特质竟然和大哥曾邦侯十分相似,但他不管这些,继续逼问道:“万一上天不怜我生民之艰,战争再起,如前年黎江成匪乱,而女直趁机入关,刘先生以为我等当如何?”

刘温瑜心中长叹一声,曾邦泉到底是一员战将,心思只在战略布局之上,对如何避免战争的兴趣远没有如何打赢战争来的大。

刘温瑜对曾邦泉道:“侯爷直接叫我名字即可,您叫我刘先生,我实在当之有愧。”

曾邦泉摆摆手道:“刘先生虽然年纪比我小,但学问综博无涯,先生二字当之无愧。我虽未曾中得进士,但也读过一些书,尊师重道一刻也不敢忘。你学问先达,该称先生。”

刘温瑜见曾邦泉理辞俱无可挑剔,也就不在这个问题上坚持了。

曾邦泉再次问道:“如果真到那一步,我等如何自处?还请刘先生有以教我。”

刘温瑜望了一眼曾邦侯,曾邦侯此时站立在密室窗前,似乎在思考。曾邦侯看到刘温瑜投射过来的眼光,笑了笑,走了过来。边走边说道:“邦泉你心急了罢?我们先且听听温瑜有没有什么法子避免战争。”

曾邦泉看着刘温瑜道:“我认为战争已几乎不可避免,刘先生自己也说当今就像是火药桶,一点即爆。刘先生你说呢?”

刘温瑜哈哈一笑,道:“尽其人事,听其天命。当今之世,大部分人得过且过,懵懵懂懂,但公爷、侯爷二位比他人看得远,既然知道世之大乱将至,当然会尽可能想办法去避免。只是当今朝政糜烂如此,难有作为。何况皇帝老儿一味地讲平衡之术,姑息纵容朝廷派系斗争,以为这样他就可便于驾驭,把天下人尽当成傻子。却不知这样下去,正人良臣难有出头之日,更别说为百姓做主。长此以往,消耗的只是大名王朝的生机。”

曾邦侯指着刘温瑜赞道:“温瑜此言,当真是鞭辟入里!”

刘温瑜继续道:“既然如此,我等当自救。公爷所想所为,也只是为此‘自救’二字而已。侯爷所问亦在正理。”

“我等要有所准备,当先占东南诸省。以公爷、侯爷之资望,集中各种资源,先谋东南之喆省、宿省、绀省以及菀省。”讲及此处,刘温瑜眸子精光大盛,原本平平之相貌,此时更觉神采逼人。

曾邦侯很是疑惑,问道:“纵观历史,但凡有所为,无不是由北至南,或据关中形胜,或有燕赵铁骑,或拥中原繁庶,汉唐宋元莫不如此。东南起事而有天下者只有本朝太祖一例而已,在此以往据东南者最多只是个偏安一隅而已。”

刘温瑜斩钉截铁地道:“不然,本朝太祖之所以能据东南而奄有天下并不是巧合。学者大多以为是天下气运转至此处,其实并未透彻。”

“哦,怎么讲?”曾邦泉倒有几分不耻下问的劲头。

刘温瑜的语气不容置疑,道:“历代以下,人口南迁,南方逐渐开发,生产能力超过北方,士子文脉亦是如此,而南方千里更以东南尤强。此过程由三国以至南宋,极其漫长,但此趋势却愈来愈强,最终在南宋之时得以完成。所以以往据东南者顶多偏安一隅,而本朝却能取得天下,其根即在此处。简单言之,人口与生产能力才是奄有天下的根基。”

曾邦泉也被刘温瑜的论述折服,点头赞道:“刘先生此言使我茅塞顿开,真当浮一大白!”

刘温瑜这时连稍微的谦虚都没有,继而道:“如不能占据东南,必占荆楚。荆楚当苌江上游,生产能力本也不弱,足以供给大军。立足荆楚,挥师东进,再占东南,进而谋取天下。如东南与荆楚都为他人所占,则大事难成。”

曾邦侯端起茶杯,示意刘温瑜,道:“要论观古察今,只怕无人出你之右。温瑜,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曾邦侯、曾邦泉和刘温瑜三人各各举杯示意,纵怀大笑。

曾邦侯放下杯,凝视刘温瑜,问道:“依温瑜之见,如要在现今形势下占据东南或荆楚该当如何?”

刘温瑜笑道:“公爷是在考我也。”曾邦侯亦笑。

刘温瑜继而道:“既然如此,我且试为筹划,仅供公爷参考。当今形势之下,未雨绸缪,莫过于谋督抚之位。”

曾邦侯会心一笑,点头道:“温瑜请详细论之。”

刘温瑜道:“朝廷现在诸事纷扰,一筹莫展。天下一旦有事,更是无可奈何,到时必定更多依赖地方督抚。而且地方督抚权重,在多事之秋往往不敢轻易替换。如操作得当,督抚实可统治一方,莫可撼动。因此现今我等当集中资源谋取东南及荆楚之督抚职位。无论条件如何,至少也得谋上一二省份的巡抚,如此方才有根基。”

据大名王朝制度,原以布政使、按察使及指挥使分管一省民政、刑狱及军事,后因事多龃龉,设巡抚以统三司,治理一省,实乃封疆大吏,所以巡抚向来权重。而总督更统管多省巡抚,更是位高权重,只是总督不常设。

讲至此处,刘温瑜停住了。

曾邦侯叹道:“温瑜,你若早来一年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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