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2-12-12
第二十一章洲头泊舟
澄光十一年正月十五上午,缃江中一艘渔舟。
舟上乌蓬里正中处摆着一方茶几,茶几上一套古香古色的茶具。曾邦侯正在亲手泡茶,滚烫的热水分别注入六个小茶杯中,顿时茶香四溢。
舟中坐着五个人,分别是曾邦侯、曾邦泉、陈旺廷、刘温瑜还有一位是穿着一身普通服饰脸庞消瘦的长者,年纪和曾邦侯相当,不过看起来精神头不错。舟中空间不大,五人坐在小竹板凳上略显拘狭。
曾邦泉见此情况,笑道:“我等竟然只能以这种方式聚会,搞得跟做贼似的。还让堂堂虎将亲自划舟。”曾邦泉指的是在舟尾撑船的余老鬼。这次集会不能让任何外人知晓,只能委屈余老鬼了,难怪舟中只有五人,茶几上却摆着六个茶杯。
曾邦侯道环视众人,正色道:“我等所为之事,虽可质诸神灵,无愧天地,但在现今情况下一旦公诸于众,我等立即有灭顶之灾,所谋之事业更付诸流水。所以诸位切记,一切行事以隐秘为要。”
众人肃然应下。
曾邦侯又道:“今日见面,一是给大家介绍个新成员,二是为了碰头通通气,确定今后做事的方向。”
曾邦侯对曾邦泉道:“邦泉,去叫老鬼进来吧。现在离岸已经有段距离了,让小船自己飘着吧。”这日风平浪静,让小舟飘一会倒也无虞。虽然缃江一向不结冰,但在这冬春之际也没什么人出来,所以曾邦侯也不担心有其它船只靠近。
见余老鬼进来,曾邦侯招呼众人喝茶,茶是曾邦泉家珍藏的碧螺春,自然是香气扑鼻,获得众人啧啧称好。
曾邦侯这时拉着坐在自己右侧的刘温瑜,道:“诸位,这位就是我们的新成员,刘先生,名温瑜。平定洪天国之乱的基本方略就是温瑜制定。”
听得有此经历,众人不禁对这个年轻人多看几眼。刘温瑜三十多的年纪在这群人中属最年轻的,也算是唯一的青年。
接下来由曾邦泉给刘温瑜介绍在座的其他人。在得知那消瘦长者是楚省现任巡抚时,刘温瑜没有表现丝毫惊奇,只是很有礼地打了招呼。其次相见的是陈旺廷、余老鬼。众人对这个青年都比较和善,能参加这次集会说明都是自己人,而且都是有点想法并不乏勇气的人。
介绍完毕之后,曾邦侯对魏锷道:“老魏,你先把那边的情况说说。”
魏锷恭声道:“公爷,我一到楚省就想和您见个面,只是您在信中交待过,见面条件不成熟,所以直到今天才见到您。”魏锷虽然和曾邦侯年龄相当,但曾邦侯中进士为官要早魏锷将近十年,且在京城之时,曾邦侯一直是他的上级。魏锷来自闵省普通小康之家,其父母倾全家之力供他苦读十数载,几经挫折方才中得三甲进士,但已足以轰动乡里,一时风光无两。但进入官场之后,魏锷立即陷入迷茫,不知所措,因为官场的世界和圣贤书中所展现的完全是两码事,所幸这时他碰到了曾邦侯。曾邦侯的博学与笃行给魏锷做了一个极好的示范,使他明白原来当把圣贤之道领悟到一定高度的时候真的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并在这错综复杂、贪秽盛行的官场里做到为官、为人、做实事完美结合。此后魏锷一直以曾邦侯为师友,在曾邦侯的帮助和引领之下,魏锷也逐渐成熟,既不被波谲云诡的官场所淘汰,又能为官做事无愧于心。
曾邦侯点头道:“你现在的情况今非昔比,有很多眼睛盯着你,小心点好。”
魏锷接着道:“其它地方的督抚压力很大,每天都有大量头疼的事情,最主要的是无法解决流民问题。楚省相对其它省份来说算是比较好的,毕竟此前洪天国之乱和黎江成匪乱都没有波及到这里,所以遭到的破坏较少,但如今大势如此,楚省也难独善。我来楚省的时间还不长,楚省的官场照样存在很多问题,所以想做点事情还不趁手。说来惭愧,实在是有负公爷和阁老的重托。”
在座的都是曾家核心人物,自然知道魏锷所指的“阁老”是谁。那人同是曾邦侯的知交,名周广居,内阁中排行第三。周广居不同于李浴德和苏子散,那两人身边集聚了一大批官僚,成为斗得不可开交的两大派系,周广居基本不参与党争,在朝中也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朋友。所以周广居多年来一直都是内阁中的弱势,没有什么发言权,但奇怪的是十来年的政治风云变幻,这个弱者竟然没被整下去。据后来的传记作者分析,也许是内阁中需要这么个凑数的,也许是皇帝诸瞻基为了平衡朝中的两大派系而故意留下周广居。
曾邦侯拍了拍魏锷,道::“老魏,不必过于自责。天下没有一块净土,楚省肯定也好不到哪去,所以接下来你的任务很重。”
魏锷自知任重道远,突然想到周广居,苦笑道:“说起任务重,阁老在我出京任职前悄悄地找过我一次,让我带给公爷一句话。”
众人都望着魏锷,魏锷叹口气道:“他说,他快撑不住了,真想退休不干了。”
曾邦侯笑了,道:“这老家伙也有叫苦的一天,不理他,想撂挑子没门。”
曾邦泉也道:“是啊,他的位置至关重要,他如果退了的话,我们将非常被动。”
魏锷这时又道:“阁老也当真不容易,这么多年竟然无人知道他是公爷的朋友,亏得他装。”
曾邦侯看着魏锷道:“所以你也不能是我的朋友,否则会被有心人顺藤模瓜联想到广居。你在楚省和曾家不要过于亲近也不要刻意疏远。”
魏锷道:“明白。”
曾邦侯也自感叹道:“广居确实不易,尤其这次让老魏来楚省,还有守诚外放荆门知州,只怕把他这些年积攒的弹药给用完了。”
这时刘温瑜给众人再过了一遍茶水。曾邦侯待魏锷的情况说清楚之后,道:“昨天我和邦泉还有温瑜谈了很久,商量了我们下一阶段要做的事情,并做了一个议案。温瑜,你来说说,让大家议一议。”
刘温瑜没有客套,拿出文案,道:“其实这个议案就是明确我们做事的宗旨,并做一个分工安排。”
刘温瑜看了一眼曾邦侯,曾邦侯点点头。刘温瑜继续道:“我们的宗旨是保护清正务实的官员;为百姓生存和生产创造条件。”
刘温瑜说完,看了看众人。众人表情很正常,毕竟在座的都明白自己在干什么,这也是他们团聚在曾家周围的动力。刘温瑜知道大伙都在等待接下来的分工,所以他没有延误,接着道:“具体的分工是:阁老和魏大人负责挑选有心为民办实事的青年官员,暗中予以保护和支持;阁老想办法把这些人外放为地方官,优先考虑东南诸省和荆楚;魏大人争取在一年之内能够掌控楚省的关键职位,并完全控制楚省的军事力量;侯爷负责提供财力支持,侯爷与贵大掌柜刘厚仁得多多努力了,资金需求可能会越来越大。老鬼负责训练好护卫并随时候命,做好外出执行任务的准备;鄙人负责建立情报系统,汇集并分析各方信息。诸位先议一议,看看有什么问题没有?”
这些分工安排本就是曾邦侯、曾邦泉和刘温瑜商讨的结果,众人基本没有异议。只是陈旺廷发现没自己什么事,便问道:“刘先生,我干点什么?别把我给忘了。”
刘温瑜笑道:“岂敢忘了陈大宗师,只是在公爷尚未正式出山之前,你就负责公爷的安全。另外由于魏大人已经担任楚省的巡抚,和业堂的暗桩没有太大的存在必要,加上派遣外出的人员将大量增加,人手不够,所以不久之后会取消和业堂的暗桩,交由老鬼统一训练。陈师,你现在可以说担子更重了。”
陈旺廷笑着说了句遵命。
见众人没有意见,曾邦侯道:“我现在暂时不宜出头,还是在和业堂修身养性的好,这样朝廷中有些人就放心了。所以现在诸事由温瑜负责,所有的布局及诸事协调交由温瑜一手操办。诸位的意见呢?”
魏锷想了想,说道:“刘先生胸怀甲兵,韬略无双,我没意见。只是阁老那?”
曾邦侯知道魏锷对刘温瑜并没有完全放心,只是尊重自己的决定。当下道:“广居那里我会亲自修书一封,相信广居那里不会有问题。另外所有的信件往来都用温瑜编制的代码词,以保安全。”
曾邦侯待魏锷表示没有问题后,又对曾邦泉道:“邦泉,你那的资金和护卫也全由温瑜调配,只是训练和赚钱交由你和老鬼、厚仁。”
曾邦泉笑道:“苦活、累活都交给我,看来我这辈子就是这个命了。”众人一齐笑了。
刘温瑜见魏锷和曾邦泉都没表示反对,当即对众人拱手道:“小子温瑜才疏学浅,得诸位厚爱,敢不肝脑涂地,鞠躬尽瘁!若事有差池,愿提头来见!”
众人见刘温瑜文文静静,没想到如此有豪气有担当,当即俱道:“敢不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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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后,刘温瑜跟曾邦侯道:“公爷,跟您要个人,您看行不行?”
曾邦侯摇摇头,道:“温瑜,你想要的人只怕你说服不了。”
刘温瑜笑道:“公爷知道我想的是谁?”
曾邦侯一指远处群山,道:“然否?”
刘温瑜点头道是,似乎想说服曾邦侯,又道:“曾守山跟您读书已两年有余,是时候出来做事了。”
曾邦侯看着湖边浅滩上的飞鸟觅食,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必担心邦泉那,你尽管放手去做。当然如果你能让曾守山现在出来做事,我自然不会反对。只是守山想法异于常人,恐怕你难以遂愿。”
刘温瑜坚持道:“我还是想试试。”
曾邦侯突然笑了笑,道:“温瑜已进入状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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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之夜,曾守山吃过饭正要带着胡鲁姐弟去看街上看烟火,被父亲曾邦泉叫住,说是有话跟你说。曾守山跟着曾邦泉来到书房,却发现书房早已坐着两人。一位是伯父曾邦侯,另一位穿着一袭青白衣服,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不正是昨天见过的白衣神算刘温瑜!
曾守山先跟大伯见过礼,然后对刘温瑜笑道:“果然如此,二哥真是神眼如电。”曾守山的意思刘温瑜非常清楚,指的是昨天算命的事情,当时曾守泽已猜到刘温瑜是专门来找曾守山的。刘温瑜此时坐在曾邦泉的书房里,即已证实了曾守泽的判断。
刘温瑜也笑了,道:“你也不错,猜到我们会再见面。”
曾邦泉这时道:“看来不用介绍了。”
曾邦侯对正准备端起茶杯喝茶的曾守山道:“守山,温瑜是我的忘年之交,你可不得无礼。你可称他刘先生。”
曾守山放下茶杯,正色应下,转而对刘温瑜道:“刘先生今天有话跟我说?”
刘温瑜点点头,道:“守山,今天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你可能觉得好奇,这些问题你可以随后问你父亲。今天我主要想和你商讨两件事。”
曾邦泉轻声跟兄长曾邦侯笑着说道:“这两人都是直爽人,没废话。”曾邦侯也微笑着点头以示同意这个观点。
刘温瑜说话从容不迫,嘴角微微翘起,再配以深不见底的眸子,这些要素组合在一起竟然神奇般地使他平平无奇的相貌变得富有魅力。刘温瑜接着道:“第一件事,虽然我赞同你和守泽的观点,同意人的命不可算,算命其实不过算人,但你不要认为相术真的一点用没有,全是装神弄鬼的玩意。守山你怎么看?”
刘温瑜说完,故意看了眼曾邦侯。曾邦侯笑着道:“温瑜你看我作甚?我是会点相术,但我不在意他们怎么看。”事实曾邦侯虽曾传授曾守泽相术,却一再提醒他不要迷信相术。
曾守山没有发表看法,只是如实回答道:“我其实不懂相术。昨天只是根据二哥的话当时倒推算出来的。”
刘温瑜很惊讶看着曾邦侯道:“公爷门下竟然不会相术!”其实他更惊讶曾守山心思之敏锐,推算之快速而缜密。
曾邦侯故作没好气地说道:“我又不是卖瓜的,会点相术难道要逢人就教?”
刘温瑜对曾守山说道:“公爷在大名帝国里除了是儒学泰斗之外,相术在业界也是首屈一指。说到底我和你二哥还有你大伯观点是差不多的。相术算命也好,八字算命也好都算不尽人命。只是相术还有小用,最主要的是在选人用人的时候可以参考,只是相术最大的缺陷就在于没有定准,没有必然如此的准头,所以相术用于辅助判断则可,专恃相术则不行。守山,有没有兴趣学?”
曾守山想了想,道:“想学,不过我没时间去学。世界上有用的学问太多,我不可能一一学尽。”
刘温瑜虽然有点意外,但他并不太在意。他关心的是和曾守山商讨第二件事。于是刘温瑜顺着曾守山的话,道:“听闻你想学的是‘让人变得更强,让人活的更好’的学问,是不是这样?”
曾守山知道刘温瑜和伯父、父亲的关系不浅,所以不奇怪刘温瑜会知道自己说过的话,只是淡淡地道:“是的。”
刘温瑜道:“那你现在学到没有?”
曾守山默默地摇摇头,没有说话,似乎刘温瑜的话引起了他的思考。
刘温瑜步步为营,接着道:“我这有个答案,不知是不是你想要的?”
曾守山果然有兴趣,道:“还请刘先生赐教。”
刘温瑜伸出两根手指,语意坚定,道:“要实现‘让人变得更强,让人活的更好’,莫过于教育与政治两条途径。”
说完这一句,刘温瑜即停住不言。
曾守山似有所得,陷入思考,不自觉地微微点头。
曾邦泉在这时觉得刘温瑜很有可能劝说成功,甚至连曾邦侯都认为刘温瑜很会“打蛇打七寸”。
书房四个人都没有说话,街上炮竹的声音已经此起彼伏,元宵之夜已开始。过了一会,曾守山回过神来,朝刘温瑜拱手道:“还请刘先生详示。”
刘温瑜从容道:“学武以强身,学文以正心,这些是教育,所以说教育可以让人变得更强;清除贪官污吏,营造良风美俗,共创朗朗乾坤,这是政治,所以说政治可以让人活得更好。”说完这些,刘温瑜静静看着曾守山,似乎在观察曾守山的反应。
曾守山亦看着刘温瑜,恭声道:“刘先生大才,刚才所说确实发人深省,还请刘先生进一步明示。”
这时刘温瑜略略愕然,连曾邦侯、曾邦泉两人也觉得曾守山的“请教”有些奇怪。
刘温瑜似乎察觉到曾守山是试探自己的真实意图,于是坦然道:“如果有人要把昏天换青天,矢志一改当今贪贿盛行、物欲横流之局面,你是否愿意相助?”
刘温瑜知道曾守山的见微知著的能力特别强,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所指。但曾守山没表示出任何的激昂或恐惧的情绪,刘温瑜心理纳闷,难道这家伙天生淡定,不惧不悲?
曾守山没有直接回答刘温瑜的问题,只是缓缓说道:“佛家深知人世间的各类苦痛烦忧,如生、老、病、死、爱、恨、忧、怖、痴、怨等等,于是立大慈大悲心,愿世人皆成佛。”
刘温瑜等三人不明白曾守山为什么突然谈起另外的话题,但都知道曾守山绝对不是神经叨叨,于是三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曾守山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