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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和声

更新时间:2013-02-28

罗刺寇自入衡山别院来,自知在那许多的二代弟子里,不忿他的颇多,倒也不是怕他,无非不愿与他计较。如今内功虽失了,剑法却在,眼光犹存,他又是个不善比较,提剑睁眼便要杀人的,倘若发起性子来不耐那人们强迫,一个不好,莫大颜面上十分不好看。

因此在这中庭里,外头簇簇花团锦绣,只看一坛花朵,便是开了骨朵的,也突兀兀亮出一段活的力量,排开窗户,入眼便是。往精舍里看,倒不是安排的十分雍容,毕竟不是官宦人家,也非巨富之家,整齐地倒也利落。最是称美的,这中庭里并非常人居住,内外都只他一个人,抬头是青天,别无糟心之处。

内功既失了,剑法却丢不得,衡山长剑,专走诡谲轻灵一涂,罗刺寇不爱他那利刃,便也不往莫大处讨个长剑来。安定以后,寻一柄梨木,将随身的短刀细细切出个棱角,再三雕琢,形成一把木剑,本不趁手,奈何无剑可用,只好勉强当作是个真的了。

正在廊檐下,雕栏上坐著,将那木剑细细打磨,刘菁自月门外而入,看他举止不雅,略微不悦,却不肯教他瞧出,立在远处礼了一礼,道:“罗少侠,家君教送些果子来,此处不甚周全,待往后下了山,城里最好有待客的精舍,万望担待。”

罗刺寇放开木剑,立在廊下,站起来叉手道:“那倒劳烦姑娘了,某行走江湖,得一陋室存身已觉满足,如今有华厦精舍,安敢再求奢侈?”

刘菁缓步而来,微微笑道:“罗君惠临鄙派,那是蓬荜生辉的。可还妥当么?若有不妥之处,我教人再收拾来。至于托付北岳恒山派师太的书信,方才师伯家君已教人发出,待得师太华翰到来,定然送在少君跟前。”

待得近了,腰间环佩叮咚,却无胭脂粉味刺鼻,罗刺寇心中便多些认可,道:“那要多些姑娘了,”接了她手里竹篮,束手道,“请入内相谈,虽是贵派华厦,如今倒教我忝作主人。”

刘菁犹豫一下,微笑道:“理当如此,罗君请。”

往内里看来,因本地非北方,常有湿润天气,在门口挂了蓑衣斗笠,床榻之上,整齐叠放粗布衣衫,那是定逸师太所赐,罗刺寇不敢任之由之,爱惜的很。

再往墙壁上看时,一柄华美宝剑,未动分毫。

桌上一根竹箫,却显是动过了的。

刘菁好奇道:“罗君也善竹箫么?”

罗刺寇摆手道:“不善,只是会一点。常年在大漠里行走,偏爱竹笛,那物事音调可凄可美,也易上手,因此知道些许。姑娘家学渊博,刘先生又是当世乐律大家,想必定是传承了的,不敢班门弄斧。”

刘菁笑道:“罗君见笑了,这乐如剑法,一日不近,便冷了三分手段。片刻我教人取上好的竹笛来,倘若有暇,正好请教罗君。只听说过北地的音韵十分慷慨,非我所知,正好请教,只盼不吝赐教。”

不待罗刺寇婉拒,她有皱眉,原来目光落处,在那木剑之上,微微不安道:“罗君可见此长剑不好吗?怎地竟舍宝剑而自制木剑?”

罗刺寇一手挽个剑花笑道:“宝剑也是好的,既能安置在此,想必这精舍之中,早先安排过江湖中的名宿前辈,高人不少,倘若宝剑不好,以刘先生的雅致,那是不肯放在这里的。只是我看这宝剑虽未出鞘,样式却是衡山派的窄刃,于我剑法,并不十分相得。再说叨扰贵派,心里已甚为不安,怎能得寸进尺?如今内力尽失,一柄木剑,勉强保存些念想而已。”

听他自言内力尽失,刘菁竟不惋惜,反而劝道:“这武功好的,无非杀人而已,总是不祥,苍天既有了这安排,想必要教你转投别的活计。倘若没了那争锋杀人的心,不定将来天下又多个极善音律的高人雅士,只要你心里有美好,没了武功,同样也能过的很快活,是不是?”

罗刺寇心道,这果然是个不是江湖女儿的女子,便不与她辩驳,点点头道:“只留个念想而已,毕竟身是江湖中人,如何能果真退隐?江湖便是杀人场,反而这乐律,我本身并无天赋,不过陶冶性情的手段而已。姑娘好意,某心领了。”

刘菁颇是失望,惋惜道:“那也好,只是可惜了。”

言尽于此,当时告辞,不过片刻,果然有人捧了长型盒子来,打开看时,竟是一支竹笛,分作两半,合拢时候,下端流苏飞红,试奏之,音调呜咽,如风过松林,飒飒有声。那盒子里,又有保养的物事,更有一段解说。

调试音律,这竹笛,并非南地所制,能发北地之音,倘若气息调和,也能奏出此间美妙,罗刺寇心甚爱之,便告来人:“请代为多谢刘先生,刘姑娘,这竹笛极好,我甚心爱。”

来人笑道:“罗少侠喜爱便好,这竹笛,正是我家姑娘心爱之物,只是并不善吹奏,常言若有善奏的定要赠送。来时姑娘道罗少侠好生爱护便好,莫要教这竹笛埋没了。”

罗刺寇心道,这姑娘倒不肯死心,面上笑道:“我自知之。”

当时无话,待傍晚时候,刘正风安排教人备好了酒筵,道是要为罗刺寇接风洗尘,莫大见了来阻,道:“只当是个少年便可,不必这般显眼。你若教人请他,只怕借口推托。”

刘正风不肯信,教方千驹前去中庭请他,半晌方千驹满面不悦归来,道:“这人好大的架子,说是路途劳顿,又不好受大恩。我看他哪里是不敢就席,分明不肯。倘若不然,执一把木剑,中庭里步作甚么来着?”

莫大道:“这孩子是个很有主见的,莫管他,只当前番一般。此番归来,三五年不曾亲见门内考较,只听说大年为义这两个孩子不错,正好看他一看。”

刘正风颇有些喜悦,道:“华山派如今并不见许多弟子,泰山派也后继无人,这两个孩子,如今将三师弟都比将下去了,再有十数年,必然能撑起我派一片门户。”

莫大颇觉心安,歉然道:“我如今不理俗物,一派上下,都赖师弟心血,多劳你了。”

刘正风笑道:“哪里的话,待这罗刺寇将我派失传剑法一一授出,小弟才疏学浅,天赋有限,想那些弟子们纵然有天赋高明的,怎能与师兄相比?师兄一手琴中剑天下闻名,倘若得了衡山五神剑,必然武功直追正道三大高手。”

莫大道:“此是后话,莫要强迫于他,华山岳先生,北岳恒山定逸师太临别都赠他心法,倘若机缘得巧教他破解了左冷禅的寒冰真气,不怕内功不有尽复的时候。待他顺意了,以他心性,必不肯藏私。”

刘正风点头称是:“师兄所虑甚是,那便闲置些日子。只是师兄此番归山,切莫往常那样一走了之,好教小弟寻的辛苦。”

入夜时候,别院里灯火通明,刘正风正在宴客,他离家半载,生意韵律上的友朋听得归来,自然要来相见。席间刘正风兴起,教人取了古琴,淙淙奏来,满座宾客,无不称赞。

罗刺寇熄灭了灯火,榻上正在打坐,连月来不曾动用真气,又在华山派内功心法里,窥的一丝明了,虽非紫霞真气那般,也是岳不群三十年来武功心得,诚然不错,已在丹田内,又扯出一丝真元来。

这真元,如今尚不能供他利用,却能将一身的力气,在剑法里运用出来。路上舞剑,片刻便觉精疲力尽,今日舞剑,盏茶功夫也不觉疲惫,虽汗如雨下,倒也痛快淋漓。

这如今,正是仲春时节,刘正风的琴音免不了靡靡温润,似要沁人心脾的花香一般。罗刺寇虽爱,心下却惊,这人武功既好,乐律又高,倘若教他这琴音纠缠了心智,剑法上必然难进尺寸,那大漠里的风沙,方是他的归宿。

当时取了竹笛,待那琴音正盛时候,蓦然奏起,初有音,似风沙扑面裹来,渐渐调过数个音调,琴音骤然平缓,春水也似,将要抚平这笛音里的肃杀张狂。

罗刺寇内力不及他,笛音自然教那琴音压制了下去。

陡然又听胡琴声起,晦涩暗淡,彷佛平地里起了秋雨,好不教人潸然。

这却不是罗刺寇惊怕的,且不论大漠里无数生死,便只这二世为人,唯独他一个,甚么晦涩黯淡,能教他心境颓败?那笛音一转,蓦然尖利,恍惚是风沙过后,大漠中漫天的乌云,催破沙丘,掩杀客商,只在那无边萧杀中,隐隐有一骆沙驼,虽小,却是生的征兆。

胡琴戛然中断,不是接不上这调子,也非压不住,而是不愿。

那古琴之音却续了起来,仙翁仙翁的两声,似在调琴,而后续了笛音调子,愈发高昂。

罗刺寇皱眉心道:“亢龙无悔,倘若接着这琴音,必然愈高愈利,毕竟竹笛比不得古琴多变,往后教他掩将下去。这却不妙!”

顿得一停,笛音又起,恰在琴音深处,好似低声呢喃一般。

琴音一喜,便停了那么一停。

却在此时,笛音如猛虎咆哮般,骤然戳破苍穹,音调里,方起的胡琴之音,又戛然而断了。

罗刺寇耳利,将那胡琴之音听在心里,额头一层细密的汗珠,心中侥幸直叫:“倘若慢上那么一满,只要眨眼的工夫,这莫大的胡琴,定然抢在了竹笛前面,将我笛音压制下去。这压制一下,后续便难了。”

三两声咆哮般笛音而后,趁着空挡,那胡琴之音再不肯响起,古琴悻悻奏了两下,譬如乱弹一般,只是也再不肯复起了。

尽当是这一番不甚惊心动魄的交手就此停歇,不料那后院之中,琴音又起。这琴音,淡雅干净,不去劝这个,也不压那个,自顾自己的心意。听来只有峰回云断,雁跃鹰击,如一缕春日的花香,一抹酷夏的风凉,一段秋末的女敕绿,一汪严冬的暖泉,不争天道,不忤四时,天地中存着的,首要是四季常境,而后才是罕见喜悦。

罗刺寇听得半晌,知晓定是刘菁琴音,低笑道:“这一番本领,却是中规中矩的。”

倒不是刘菁的琴艺差了许多,这中规中矩,说的便是她的心境。不求刘正风那边极求超月兑,更不求莫大那般疾苦尝遍了的炎凉,她只是她的,琴音,便是她心想的。

然则这琴音到了后来,劝说的意蕴便有了。

杀伐的音调,只那么几次,而后便是平和,如山间月光流风似的。

罗刺寇一笑,将竹笛横在唇边,将那琴音,以云中鹰嘀打断。

琴音缓了一缓,显得颇为恼怒,而后便归了她的正途,将春花秋月结尾。

他人的好意,未尝便是好事。规劝那是好的,罗刺寇谨记心里,但他有他的路去走,这江湖中,便是如来显世,观音说教,那也休动了他的本心。

如若果真有桃源,何必江湖长存?

我是世间混沌郎,生来九分慢与狂;真有碧波范蠡子,何必湖水恨越王?

许多传说,倘若当了真,你便成了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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