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3-02-27
山前的燕儿也呢喃落巢了,这山里,种下了簇簇的花团,待那蜂蝶扑朔来时,果然已在春和景明时候。
罗刺寇一路风尘,他性情刚烈,自是不愿往后院里与刘正风家眷同宿,莫大性情仔细,早教人在后山僻静处开辟茅屋草厅,将罗刺寇暂且安置在中庭精舍里。
刘正风一路来倒也略微知了些罗刺寇为人,自知这人武功虽大半没了,剑法却着实将衡山一派二代弟子尽数比了下去,那弟子里,自有尽能惹是生非的,不可教他撞着,当时后院里又安排下一众弟子,严词责令。
他这一众弟子里,最大的唤作向大年,已有十四五岁年纪,少年老成,近乎呆板,手臂粗大,竟使的非是衡山派的细长利剑,虽不比嵩山阔剑,却与华山派的也无几差别了。
向大年奉了刘正风均令,引著一众师弟们出得门来,眼见急匆匆工匠往后山里走,拦住头一个道:“哈你家怎地也来了?”
引头那个,是个长者,本在衡阳城本派中,如今春来花开,莫大刘正风回归山门,因此将这门中弟子,尽皆迁在山上别院里,那人身是杂院领头的,莫大教他来,自然推辞不得。
那人道:“掌门均令,教在后山盖起一所精舍,方便招呼贵客。”
放他去了,弟子里有人便叫道:“师伯师尊忒是偏心,那小子有甚么好,敢另起个精舍给他驻作用?大师兄,你莫拦着,我定要请教他的高明,看有甚么能耐,山里也要起个精舍给他!”
那是刘正风二弟子米为义,虽也年少,丰神俊秀,武功拔萃,也是二代弟子里好手。
向大年本分,忙喝止道:“何必如此?师伯师尊既有吩咐,必有道理。方才师尊说的仔细,这人虽年少,一把长剑之下,亡魂无算,你看他眉心里一段杀气,怕不是个煞星下凡,便是个太岁破土。莫要惹他!教师伯师尊动气,咱们吃些责罚,那也不好的很。”
米为义叫道:“大师兄,你怎地也把夸赞的话也当真?我看他倒平平的紧,待小弟试探他去,倘若不敌,也是本事不好,须怨不得别人,师伯师尊责罚下来,小弟一力承担,保管不来寻大师兄出头!”他是个人物,自有一众追随的,迭声喝彩,都道,“二师兄义气自是不用说的,武功了得,怎会落败?”也有人道,“教训他一通,莫教小瞧了咱们。”
群情激昂,向大年也阻拦不住,那米为义斜着眼喝道:“大师兄,倘若小弟们教你为难,那也容易,只须你转头进去,将此事往小弟身上推诿,那定能教师妹愈发青眼看你。”
向大年满面通红,一时手足无措,米为义又道:“咱们是江湖中人,他既是客人,也该客随主便。倘若要入咱们的眼,教咱们心服,不难,一把长剑胜得过咱们,休说师尊待他似娇客一般,纵然作了咱们的小师叔,想必鲁师叔也不会计较,你说是也不是?”
一言既出,那一众少年按不住便往外走,纷纷叫道:“他有甚么能耐,能作咱们衡山派的娇客?拼着师伯师尊责骂,定将他打将出门去!”米为义又道,“大师兄,师妹这样的人物,咱们心爱她,那是咱们的门内事务,你素来处处都比小弟们高一等,又是咱们的大师兄,你说,倘若没外人,小弟们能比得过你不成?大丈夫须担当干系,你若此番退却了,教师妹怎样看你,我却管不得了。”
向大年喘息渐乱,面红耳赤,瞋目喝道:“去便去了,二师弟,纵然师尊责罚下来,那也不与你有干系,只是一件,比武便是比了,莫伤着人。总须是师伯师尊引回来的,不怕日后果然成了本门的人。”
米为义笑道:“这才是咱们的大师兄,你放心便是,我这剑是长了眼睛的,伤他容易,放他一马,那也不难。你是大师兄,这等义气拼斗的事情,如若第一个便是你去,不教他旁人取笑咱们衡山派无人吗?待小弟万一落败,你再寻他比斗,也有个情理,你说是也不是?”
向大年本身是个有主见的,奈何心里教米为义撩拨起来,当时道:“你说的是,千万莫要伤着人,面皮上须过得去才行。”
他知这师弟人品出众,剑法又是第二代弟子里最好的,便是衡山派前辈中,莫大刘正风自然非他们可比,那鲁连荣的武功,却堪教米为义追上了。
有个向大年带头,众人叫一声好,都道:“大师兄出手,定然万无一失。”
衡山派二代弟子里,米为义剑法最好,倘若论起内功,却是这向大年了。此人性情厚重,最能下得心去修炼,剑法上天赋不比米为义,在这多重心境忍耐的内功上,众人却远远比不得他了。
方出了中门,迎面教个人挡住,那人蜡黄一张面皮,焦黄一双浊眼,音调聒噪,浑似群鸦投林,挡住众人笑道:“要做就甚么去?”
这人武功不甚好,辈分却高,碍着衡山派的威名,江湖中人赠他诨号唤作金眼雕,也有不爱他为人的,偏以“金眼乌鸦”唤他,正是衡山派三师叔鲁连荣了。
此人后头,又跟着个人物,模样中上之姿,众人都唤他方师姑丈,简略些的,便唤他姑丈,乃是刘正风妹夫方千驹。
米为义见了这二人,眼珠滴溜溜地转,笑嘻嘻道:“师伯师尊捉回来个人物,号称武功了得,咱们见识有限,平日也不曾出得江湖去,因此要见一见这号称将衡山派前前后后人物都比下去了的高手。”
这鲁连荣平生最不学好的,方才又因赌博教债主追上门来,方千驹总管衡山内事,只好耐烦将人打发了,方知莫大刘正风归来。莫大不耐见人烦,他两个只好来见刘正风,因此并不知因果。
鲁连荣武功不甚,为人却自大的很,闻言叫道:“竟有这等人物?那是该会他一会,待见了这高人英雄,再去见师兄不迟。”
方千驹却知米为义为人的,肃然道:“果然是么?向大年,你也要跟我撒谎瞒哄吗?”
放千军为人谨慎,公正无私,又厚爱后人,弟子们无不敬他,向大年嗫嚅不敢声称。至此,方千驹哪里能不知端地?大略便知是这弟子们违着刘正风的均令行事,森然道:“好得很,既是莫大师兄待如贵客的,你也敢肆意撩拨?都且站着了,我去请你们师尊来说话。”
这别院,都是方千驹上下打理,也非他是个俗人。他本便是衡山派人,在衡山派中,也有执法一堂,便是这方千驹手里的负责了。
向大年哪里再敢隐瞒,只好道:“也不是弟子们胆大妄为,那人左右不过我们的年纪,师伯师尊称赞有加倒也罢了,别院里没三五间客舍么?最好的教他驻了,那也干净,恁又要在后山筑起精舍,因此心中不服。”
方千驹愈发不敢怠慢,便要入门请刘正风来,这一众弟子尽知倘若教他这般去了,心中所想的做不得,只怕无端还还多受些责罚,哪里肯依?米为义使个眼色出来,涌出数个根基尚不稳的弟子,将个方千驹阻拦在中门之外,待这些弟子,他也不好出手,连声喝叱,竟不能管用。
这一众人分开两拨,前后往中庭而来,堪堪到时,前头却转出个黄衫少女,正是刘菁,负手淡然问道:“师兄们要作甚么去?”
一见是她,向大年手足无措,不敢声张。米为义干巴巴笑道:“师妹作甚么去来?”
刘菁虽是个淡雅的人,心思玲珑的很,看他们意态,便知端倪,乃假意道:“贵客上门,自要招待周全,因此父亲教我安排些精致果实亲手送来,正好走了直径。”
米为义立时叫道:“果然是这小子,师妹,事已至此,你便是要来阻拦,那也挡不住咱们师兄弟这许多人的心,是不是?你莫拦着,便是为大师兄出头,咱们拼着受些责罚,也是该的,休坏了咱们师兄弟的一番情意!”
刘菁面颊飞霞,道:“果然是你们要去寻衅——如此待客之道,传将出去,衡山派门风尽丧,那也是你们胡闹,倒也罢了。都是江湖里的人,平素见你们口口声声光明磊落,这许多人打上门去,以多欺少,与魔教中人更有甚么区分?我也是不拦你的,二师兄,你心思玲珑机巧,我纵然拦得住你这一次,能拦得住你下一次么?若你一心要坏衡山门风,将我派威名教人堕落,千方百计,那还是使得出的。”
将一个米为义说得面目无光,刘菁又斥向大年:“大师兄一贯做事方正,华山派的岳师伯也说你有厚者之风,惯是个爱惜名声的,今番任凭师兄们胡闹,那也罢了,怎地自家也混了进来?妄教人一番称赞,我看你也是个意气用事的,你服也不服?”
她便立足在中庭门外,三两番言语,将这弟子们的气焰,打消殆尽。
叵料那鲁连荣要来搅局,他在衡山派里名望甚低,为人不甚,弟子们不爱亲近于他,今日大好时机,怎可徒然过去?当时笑道:“贤侄女,你说的都是,师叔倒也说个公道的话。你这些个的师兄师弟们,都是少年人,一时莽撞,也是珍爱你如个宝贝一般,你的斥责是好意,都为衡山派名声着想,只是未免教人心寒,难不成一个外人,在你心里竟抵得起你这些个师兄师弟们多年的心意?贤侄女,我这公道话,你说公道还是不公道?”
刘菁淡淡道:“鲁师叔倒是看得透彻,却把人物都看得寡廉鲜耻了。倘若师叔肯把心思多移一些在本门事务上,想必江湖中嵩山十三太保之外,我衡山派也能多个教人拥戴称赞的高手。”
鲁连荣也不着怒,笑嘻嘻道:“嵩山派的师兄们威名赫赫,我哪里有那心意比较于他们?闲人有那许多,多我一个也无碍。高手也不少,少我一个更无碍。我这快活的生平,一贯爱的是来去自由,恁教那俗事缠住了脚跟?也罢,既是贤侄女多般维护那外来的人,想也话不投机,亏了本派弟子们的一番心意,只觉心冷。”
言毕见果然许多个弟子十分不忿,得意洋洋背了手转过拱门,又往外去了。
刘菁面上浮起淡淡怒气,转瞬消散下去,看着一众弟子们道:“话也说尽了,路也在这里,倘若鲁师叔说的确是,只管去罢。”当时香风袅袅,坛中花影,掩盖了痕迹。
看她径去了中庭里,那一众弟子面面相觑,更不知如何是好。
米为义恨声道:“鲁师叔的确有挑拨之嫌,然话也不差,师妹这般狠心,纵然是我,也觉心冷。”
向大年道:“事已至此,眼看去是去不得了,不如散了罢。师妹说的也是,你我师兄弟数十人,年纪又大过那厮,以多欺少,以大欺小,江湖里传出去,确教人耻笑。”
他众人尚未散去,方千驹飞步赶来,眼见尚未乱起,心中恼怒,一时间责罚数十人,那些个弟子们不敢恼恨门派规矩,都将火气记在了罗刺寇身上,日夜勾画法子,总归要教他在衡山派里立不住足。
只说刘菁,果然是奉了刘正风的话,送些果子来的。那一众弟子散后,刘夫人眼看刘正风谓道:“菩萨保佑,无伤无难归来便好。一去半载,好不教人忧心。如今莫师兄也回了,派中仔细,你也少些心思。儿女大事,方是正理。”
刘正风奇怪道:“怎地又是大事了?”
原来他膝下本有一子一女,去时刘夫人已又生出个幼子来,如今正在酣睡,他那大公子,也已过了十七八岁年纪,当是婚配时候。
刘夫人道:“衡阳有个丁员外,与你颇交好,他那大姐儿,不是婚配时候么?闺房里大姐儿也见过,为人端庄,看他夫人心意,倒有连接之念。”
刘正风不悦道:“大儿亲事,怎能教大姐儿分说了去?”便教刘菁送些果子往中庭来,严正吩咐道,“莫以这人年少便觉不是人物,魔教大魔头东方不败,也教他一剑伤了,你师伯的剑法十分了得,见他剑法也心惊的很。如今这人教人中伤,内力只怕废了,你须仔细着些,休教米为义伙同了人手与他争锋——这人内功虽废了,剑法诚然了得,又是个杀人如麻的,果真动起手来,米为义不是对手,只怕要丧命!”
刘菁只听杀人如麻,心便不喜,不敢违逆均令,只好取个竹篮,将些果子送来。
哪想这世间的物事,本便是动也不动,它便不动。倘若稍稍牵连些,譬如风来林动,总不能避免。
衡山一派中,莫大待罗刺寇不明心意,但也分了善恶,总不至于恶。刘正风防备警惕之心不去,但也少了些龌龊计较,堪作平静。如今那鲁连荣并了衡山弟子,却将罗刺寇恨个半死。鲁连荣教刘菁一番情面也不留的说教,心里恼得动了龌龊,至于诸如此类,罗刺寇却并不放在心上的。
大漠里强似鲁连荣的英雄好汉,教他一把剑不知杀了多少,似这等的人物,焉能入他的眼?衡山虽好,不过是一处客栈,总是要交结的,如今不过误了时候先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