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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花蕊

更新时间:2013-02-26

刘正风倒提长剑,忙将莫大拽来,手指罗刺寇严整床铺,迭声道:“师兄,这人狡诈的很,只怕看守不住,教他走月兑了去,你且暂守,我去追来!”

莫大一手提了胡琴,目视刘正风缓缓言道:“你竟怎地这般疑心一个小子?我看此人心情刚烈,取舍仔细,必不肯似你所言。想必定逸师太今日别离,小孩子心性,一路又多受师太恩德,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因此道路上送别,恁那多叵测的心?”

刘正风叫道:“师兄,你是教江湖里的大言微义糊涂了,这人年纪虽小,我看他必是魔教中有勾结的。又负我衡山剑法,自知倘若到了衡山,日子久了,必定走漏马脚教咱们责罚,因此借个由头,就此遁走,你倒老好,我却是不安心的!”

莫大奇道:“你怎知便是魔教里的与他有来往?”

刘正风道:“若非如此,安得那般上乘的武功?我名门正派,讲究的是日益精进,纵他在娘胎里吐纳习武,也不得有这般好武功,不见既损昆仑掌教,又教嵩山左冷禅也吃苦不得说出么?你也是见多识广的好眼光,可见过我名门正派里有这等邪恶歹毒的习武法门么?我是不曾见过,由此疑心,那也当然。”

一时间,负气便要去寻,莫大喝住了脚步问他:“你也与江湖里的等闲人物,无非身有富贵者而已,频频结交。衡山偌大基业,多赖你一手操治,方有今日辉煌。这孩子情义深厚,重诺如千金,怎便不协你的心了?”

刘正风急得顿足,撞天价叫道:“师兄,你哪里知晓!我交往的,有富贵而重诺的,那是天下闻名的大商巨贾,偏他能赖我的帐?无非也有飘摇零丁的,却是山野中的旷达野人,性情高雅,绝非乖戾之辈,武功虽不高绝,音律却通古人。这常言都说,闻雅言而知心意,贤人雅士,怎能与劣子同语;金钱往来,不可和竖子并肩!你快放开我,再耽搁一时片刻,怕不教他走远了?”

莫大蓦然长叹,泪如雨下:“门下出师弟,衡山危矣!我已老朽,能得几日飘摇?衡山基业,往后都在你一人身上,你却不知人心,偏以音痴,惯爱利呆,殊不知,那当官行商的,待你至诚,无非你室有万贯金钱,那是他升官发财的本金;这善音好律的,事你友朋,不过你有才学伎艺,这是你扬名立万的皮囊。也不想,倘若没了连绵广厦,不会抚琴弄箫,他肯引你是个高朋良友?自古凶恶,非腥风血雨,这等伎能手段,良田绸缎,褪去了还是你的臭皮囊一具而已。没了这等光彩,恶你,喜你,谤你,讥你,方是人间平常心。你道这少年瞧你不顺,只是见你看他不睦?得璀璨明珠者,那是佛。有生杀予夺的,那是帝。万般说来,你所为者,非不可,而不能众,将你本心都迷了。人间最难得的,是这笑你、骂你、刺你、伤你的人物,你待他如友,他视你是朋。你看他是寇,他见你是仇。衡山一派,势单力薄,不比少林武当,不比嵩山魔教,殚尽竭虑,方勉强守恒,似你这样以一掷千金方是承诺、高山流水才是知音的心性,为个飘摇散人足矣,做个一派高手,只怕终要落个旧时王谢的下场!”

刘正风骇地匍匐在莫大面前,目中滴泪,口称万死,只道:“师兄何必悲凉至此?正风纵有万般不是,也不敢辜负祖师们一片心血。平生无它好,只爱这琴箫中的一段神韵;平生无所长,也不怕一把长剑教恶人一刀杀了。师兄,师兄,刘正风不才,甚不肖,倘若教师兄着起怒来,宁可门规责罚,绝无二话,教师兄如此,正风百死莫能赎!”

莫大叹道:“师弟,师弟,不是莫大苛责。你平日若非来往商贾之间,便弄箫山水之巅,你道是男儿生的十分好,妻子儿郎,都是附庸在你腰带上的,却不知,那琴箫再好,金玉虽多,都是死物,只这天地之中,父母授你筋骨血肉,老妻奉你今生来世,子女承你轮回颠簸,毕竟确是你的,只是一件,那也都是与你一般无二,活生生一个个的人物哪!你爱好,便要他也爱好,不然则责以不恭、不肖,倘若教祖师们见你堕入此道,浑不复祖辈雄风,又当怎地看你?我也不见强求你做我这甚么来着,衰朽残年,江湖里浑似乞儿琴手,那也罢了,你却将心比心,落到了甚么田地?由此看你,待骨肉已是如此,视之不如琴箫,何况待别人家的?一片真心,非是他奉承你、恭维你、称道你,真的友朋,近你则如身影,怨你则咫尺之内不言不语,恨你则大声唾骂,仇你便拔剑,血溅三尺!由此,友朋者,最善的是寻常人。阅尽百花,方觉春来早,倒教雪花消。我江湖中人,如魔教待我,见面必定不问好歹分出生死的,不是友朋,这是两伙折了心的行尸走肉。如五岳派里亲我似一母同胞的,也不是友朋,无非唇亡齿寒,吞我则他盛,一番助力而已。”

刘正风十分懵懂,他是个没根骨的人,又不曾见遍了天下的疾苦善恶,哪里能有莫大那一段风骨胸怀?

莫大不肯多与他言语,踉跄出得门来,刘正风只好跟上,方行不在自家门前,前头转进罗刺寇,面色肃然,竟瞧也不瞧两人,径自语般道:“困倦疲乏,倘若动身,只管唤我便是,莫大先生多担待,定有报答的时候。”

莫大道:“那便在此歇息三五日动身不迟,莫教伤了筋骨。”

罗刺寇默然片刻,轻轻摇头,道:“早日动身,早到衡山。待到了衡山,只央求莫大先生一事,托付弟子,快马将平安消息报知恒山。定逸师太待我如师如母,再教她忧心,便是我的罪责了。”

莫大手抚他脊背,缓缓劝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你虽不能往恒山,日夜侍奉定逸师太膝下,只消有这一片善心,想必师太佛法高深,自会拈花微笑,心情快活。休管那许多的事物,到了衡山,你静心调养,不消吩咐,一季便遣北往的弟子,快马将讯息报知恒山。过些时辰,看你身子调养好了,学成一段武功,好不教师太欢喜么?”

罗刺寇道:“那便多谢莫大先生了,只是我既先中东方不败重击,又教左冷禅那厮伤了经脉,若能有个残存的身子便知足的很,难得华山岳先生与师太恋念,赐以内功心法,假以时日,只盼身体康健,便已知足。你放心便是,衡山剑法,我自会……”

莫大止住道:“老朽能见神剑面世,已足了。待你身子安好,咱们再分说不迟,莫要分心。你年纪轻轻,怎可有心灰意懒的想法?你当知晓,老朽一身武功,并不十分出人头地,同门中恁多的师兄弟,才智心思高过莫大一百倍的,数以十计,偏偏莫大残喘至今?无非不肯甘心就死而已。人当先有活的心,方能果然活下来。当有常活的心,方能快活活下去。”

罗刺寇动容,回身大是拜谢,道:“是,某记著了,心可存死志,毕竟都有身死一日。然不可常有就死之心,终究生的十分不易。活著,便是好。”

刘正风忍不住道:“你这人,年纪轻轻,怎地老是死,又是死,也是死?刘正风心胸虽不开阔,但也佩服你小小年纪风骨奇清,这般颓唐沮丧,却教我这人也小瞧于你!”

罗刺寇将他看了两眼,叹道:“刘先生,你的音律,那是极好的,如今天下间,西音瑰丽,东音宏正,北音豪迈,南音清矍,集天下之最者,无非金殿中靡靡哀哀的调子。唯独你的音调,自由自在,只是未免失了人的平常之心。莫大先生所言甚是,活著,便是平常心,曲调飘渺,不过嫦娥,冷冷清清的,有甚么好?在我看来,少时严父慈母殷切教导,便胜却天上仙子歌喉。青年虎胆行天下,那便教听一段三十万好汉高声唱的大风歌,也不过家里老父一句归来的盼望。倘若到了老来,有子女承欢,能含饴弄孙,又有甚么,更比这广阔的?境由心发,喜从眉降,云山雾罩老林里抚琴弄箫,怎能比得上?好听的话,我是说不来的,只是觉著,这天下最是好听的,不是苍天赐予,不是大地奉送,而是人间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心里爱,便快活,心里悲,便吟诵,心里淡然,便是拨弄出宫商角徵羽,不分高低,那也动听的紧。”

言毕转身,掩门而眠,梦里尤听金鼓应和,知是胡儿逐水而行,却疑他来南犯,眼前火光冲天,黑影憧憧里,一支无影的钢针,刺穿拈花珈蓝,大喝一声,飞身跃起,早不见长剑在侧,耳畔如钟鼓层层,呆看时辰,明星方落,大道红日初升。

那贴心的搭膊,教一身冷汗淋漓地湿漉漉的。

左右无事,拣看两卷心法,恒山的瞧来,平静绵长,春日江河一般。再看华山的,十分浅显易懂,眉角眉页里都是岳不群小楷批准,细细往下看时,方知大意,顿觉一股压不住的险奇,好似要从胸腔里跃出喉咙,那险奇,似山岳,似朝阳,又似一柄轻灵又壮美的长剑,剖开混沌,裂出一番好人间!

罗刺寇勃然心惊,喜悦叹道:“华山派,好不了起!”

原来那岳不群赠的心法,通篇不说怎样个吐纳修炼,只讲心境,文辞壮美,意境开阔,窗沿上一段晨光,滂沱璀璨,这纸上的神韵本有六分,此时教那晨曦又添了三分。

如此,方是岳不群辽阔文笔的结束,道是“日红如紫,大道其成,所谓意,即是神韵而已”!

经脉中,逆乱的真气,竟不曾随此韵而动,静悄悄蛰伏了一般。

罗刺寇索性不管他那许多,眼看朝阳显眼,刺目夺魄,长身立起,大大伸个懒腰,骨骼中都似教这晨风吹透了,快活地直想大叫三声,方能稍稍泄了些心头的舒畅。

自此,罗刺寇一路行来,将恒山疗伤的神功珍重藏了,只看这华山的韵法,莫大不肯贪看华山神功,罗刺寇但有不明处,他以衡山入门的法子来解答,领略意境时候,刘正风便拿韵律来应和,行到漫山花开时候,衡山已在眼前。

这一路,三人均不觉甚么不痛快的,将路程劳苦,竟也忘却,待遥望衡山之时,刘正风笑道:“数十年来,从不觉路程如这一段轻快的。”

罗刺寇经脉虽不见修补,真气更不曾动用,但月半来,只看一段山水,便增三分光彩,先时都在脸上,到得后来,渐渐平复,目中神光,悄然敛去,俱都藏在心里。

他本不是个俊美的人,如今走动自如,别人只看他是个沉默内敛的寻常少年,只是眉间藏著的森森剑光般迫人森寒,如今更浓烈了。

谢过了车夫,早有山下衡山外门弟子,快马将讯息往山里别院送去,莫大不爱排场,斥退众弟子四散,三人漫步上得山来,山门口上,立著怕不有四五十人,看穿着,有富贵的,有寻常的,浆洗得十分干净。

罗刺寇哪里管那别的许多,只看众人纷纷大礼来见,往道旁一闪,心道:“虽是江湖人,这一家却是有规矩的,只怕并不十分教人宾至如归罢。”

放眼瞧了一圈,只见人前头,三四个好男子伟少年,簇拥了一个女子,身量修长,目光如波,淡雅不俗,约莫比他大些三五年出生的,乌云坠地,那是长发逶迤,鬓似裁的,面上凝脂般,不见胭脂花红。淡淡的一身鹅黄衣衫,外头绣成了柳儿女敕绿,手里一把剑,穗子却绾了个雅致的花朵。

刘正风伺在莫大身左,端端正正受了礼数,指罗刺寇语于众人:“这一位,日后要是衡山客人,譬如莫师兄与我一般,你等性子粗疏,但有怠慢处,必然重责!休看他年少,倘若身子无恙,该教你几个知晓,天下间的英雄少年,如皓月之与萤虫般比你,也好教你等谨遵恪守,修炼心性。”

他也是好意,罗刺寇却知这江湖少年里,这个待那个不忿,那个比这个自高,这一番话,只怕明处的龌龊不敢有,他却拿暗地里的纠缠来较量!

当时礼了一揖,道:“某,罗刺寇,多有叨扰处,十分不安。”

扫眼又瞧那少女,果然莫大道:“这是师弟的明珠,大名唤作刘菁,承了师弟的风采,却不像个江湖里的女儿。”

罗刺寇心道,果然便是她了,倒是个好人物,诚然不像个江湖里的女儿。

方是一葳女敕蕊,正缓缓绽开,倘若凋零的晚些,那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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