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2-28
羅刺寇自入衡山別院來,自知在那許多的二代弟子里,不忿他的頗多,倒也不是怕他,無非不願與他計較。如今內功雖失了,劍法卻在,眼光猶存,他又是個不善比較,提劍睜眼便要殺人的,倘若發起性子來不耐那人們強迫,一個不好,莫大顏面上十分不好看。
因此在這中庭里,外頭簇簇花團錦繡,只看一壇花朵,便是開了骨朵的,也突兀兀亮出一段活的力量,排開窗戶,入眼便是。往精舍里看,倒不是安排的十分雍容,畢竟不是官宦人家,也非巨富之家,整齊地倒也利落。最是稱美的,這中庭里並非常人居住,內外都只他一個人,抬頭是青天,別無糟心之處。
內功既失了,劍法卻丟不得,衡山長劍,專走詭譎輕靈一涂,羅刺寇不愛他那利刃,便也不往莫大處討個長劍來。安定以後,尋一柄梨木,將隨身的短刀細細切出個稜角,再三雕琢,形成一把木劍,本不趁手,奈何無劍可用,只好勉強當作是個真的了。
正在廊檐下,雕欄上坐著,將那木劍細細打磨,劉菁自月門外而入,看他舉止不雅,略微不悅,卻不肯教他瞧出,立在遠處禮了一禮,道︰「羅少俠,家君教送些果子來,此處不甚周全,待往後下了山,城里最好有待客的精舍,萬望擔待。」
羅刺寇放開木劍,立在廊下,站起來叉手道︰「那倒勞煩姑娘了,某行走江湖,得一陋室存身已覺滿足,如今有華廈精舍,安敢再求奢侈?」
劉菁緩步而來,微微笑道︰「羅君惠臨鄙派,那是蓬蓽生輝的。可還妥當麼?若有不妥之處,我教人再收拾來。至于托付北岳恆山派師太的書信,方才師伯家君已教人發出,待得師太華翰到來,定然送在少君跟前。」
待得近了,腰間環佩叮咚,卻無胭脂粉味刺鼻,羅刺寇心中便多些認可,道︰「那要多些姑娘了,」接了她手里竹籃,束手道,「請入內相談,雖是貴派華廈,如今倒教我忝作主人。」
劉菁猶豫一下,微笑道︰「理當如此,羅君請。」
往內里看來,因本地非北方,常有濕潤天氣,在門口掛了簑衣斗笠,床榻之上,整齊疊放粗布衣衫,那是定逸師太所賜,羅刺寇不敢任之由之,愛惜的很。
再往牆壁上看時,一柄華美寶劍,未動分毫。
桌上一根竹簫,卻顯是動過了的。
劉菁好奇道︰「羅君也善竹簫麼?」
羅刺寇擺手道︰「不善,只是會一點。常年在大漠里行走,偏愛竹笛,那物事音調可淒可美,也易上手,因此知道些許。姑娘家學淵博,劉先生又是當世樂律大家,想必定是傳承了的,不敢班門弄斧。」
劉菁笑道︰「羅君見笑了,這樂如劍法,一日不近,便冷了三分手段。片刻我教人取上好的竹笛來,倘若有暇,正好請教羅君。只听說過北地的音韻十分慷慨,非我所知,正好請教,只盼不吝賜教。」
不待羅刺寇婉拒,她有皺眉,原來目光落處,在那木劍之上,微微不安道︰「羅君可見此長劍不好嗎?怎地竟舍寶劍而自制木劍?」
羅刺寇一手挽個劍花笑道︰「寶劍也是好的,既能安置在此,想必這精舍之中,早先安排過江湖中的名宿前輩,高人不少,倘若寶劍不好,以劉先生的雅致,那是不肯放在這里的。只是我看這寶劍雖未出鞘,樣式卻是衡山派的窄刃,于我劍法,並不十分相得。再說叨擾貴派,心里已甚為不安,怎能得寸進尺?如今內力盡失,一柄木劍,勉強保存些念想而已。」
听他自言內力盡失,劉菁竟不惋惜,反而勸道︰「這武功好的,無非殺人而已,總是不祥,蒼天既有了這安排,想必要教你轉投別的活計。倘若沒了那爭鋒殺人的心,不定將來天下又多個極善音律的高人雅士,只要你心里有美好,沒了武功,同樣也能過的很快活,是不是?」
羅刺寇心道,這果然是個不是江湖女兒的女子,便不與她辯駁,點點頭道︰「只留個念想而已,畢竟身是江湖中人,如何能果真退隱?江湖便是殺人場,反而這樂律,我本身並無天賦,不過陶冶性情的手段而已。姑娘好意,某心領了。」
劉菁頗是失望,惋惜道︰「那也好,只是可惜了。」
言盡于此,當時告辭,不過片刻,果然有人捧了長型盒子來,打開看時,竟是一支竹笛,分作兩半,合攏時候,下端流蘇飛紅,試奏之,音調嗚咽,如風過松林,颯颯有聲。那盒子里,又有保養的物事,更有一段解說。
調試音律,這竹笛,並非南地所制,能發北地之音,倘若氣息調和,也能奏出此間美妙,羅刺寇心甚愛之,便告來人︰「請代為多謝劉先生,劉姑娘,這竹笛極好,我甚心愛。」
來人笑道︰「羅少俠喜愛便好,這竹笛,正是我家姑娘心愛之物,只是並不善吹奏,常言若有善奏的定要贈送。來時姑娘道羅少俠好生愛護便好,莫要教這竹笛埋沒了。」
羅刺寇心道,這姑娘倒不肯死心,面上笑道︰「我自知之。」
當時無話,待傍晚時候,劉正風安排教人備好了酒筵,道是要為羅刺寇接風洗塵,莫大見了來阻,道︰「只當是個少年便可,不必這般顯眼。你若教人請他,只怕借口推托。」
劉正風不肯信,教方千駒前去中庭請他,半晌方千駒滿面不悅歸來,道︰「這人好大的架子,說是路途勞頓,又不好受大恩。我看他哪里是不敢就席,分明不肯。倘若不然,執一把木劍,中庭里步作甚麼來著?」
莫大道︰「這孩子是個很有主見的,莫管他,只當前番一般。此番歸來,三五年不曾親見門內考較,只听說大年為義這兩個孩子不錯,正好看他一看。」
劉正風頗有些喜悅,道︰「華山派如今並不見許多弟子,泰山派也後繼無人,這兩個孩子,如今將三師弟都比將下去了,再有十數年,必然能撐起我派一片門戶。」
莫大頗覺心安,歉然道︰「我如今不理俗物,一派上下,都賴師弟心血,多勞你了。」
劉正風笑道︰「哪里的話,待這羅刺寇將我派失傳劍法一一授出,小弟才疏學淺,天賦有限,想那些弟子們縱然有天賦高明的,怎能與師兄相比?師兄一手琴中劍天下聞名,倘若得了衡山五神劍,必然武功直追正道三大高手。」
莫大道︰「此是後話,莫要強迫于他,華山岳先生,北岳恆山定逸師太臨別都贈他心法,倘若機緣得巧教他破解了左冷禪的寒冰真氣,不怕內功不有盡復的時候。待他順意了,以他心性,必不肯藏私。」
劉正風點頭稱是︰「師兄所慮甚是,那便閑置些日子。只是師兄此番歸山,切莫往常那樣一走了之,好教小弟尋的辛苦。」
入夜時候,別院里燈火通明,劉正風正在宴客,他離家半載,生意韻律上的友朋听得歸來,自然要來相見。席間劉正風興起,教人取了古琴,淙淙奏來,滿座賓客,無不稱贊。
羅刺寇熄滅了燈火,榻上正在打坐,連月來不曾動用真氣,又在華山派內功心法里,窺的一絲明了,雖非紫霞真氣那般,也是岳不群三十年來武功心得,誠然不錯,已在丹田內,又扯出一絲真元來。
這真元,如今尚不能供他利用,卻能將一身的力氣,在劍法里運用出來。路上舞劍,片刻便覺精疲力盡,今日舞劍,盞茶功夫也不覺疲憊,雖汗如雨下,倒也痛快淋灕。
這如今,正是仲春時節,劉正風的琴音免不了靡靡溫潤,似要沁人心脾的花香一般。羅刺寇雖愛,心下卻驚,這人武功既好,樂律又高,倘若教他這琴音糾纏了心智,劍法上必然難進尺寸,那大漠里的風沙,方是他的歸宿。
當時取了竹笛,待那琴音正盛時候,驀然奏起,初有音,似風沙撲面裹來,漸漸調過數個音調,琴音驟然平緩,春水也似,將要撫平這笛音里的肅殺張狂。
羅刺寇內力不及他,笛音自然教那琴音壓制了下去。
陡然又听胡琴聲起,晦澀暗淡,彷佛平地里起了秋雨,好不教人潸然。
這卻不是羅刺寇驚怕的,且不論大漠里無數生死,便只這二世為人,唯獨他一個,甚麼晦澀黯淡,能教他心境頹敗?那笛音一轉,驀然尖利,恍惚是風沙過後,大漠中漫天的烏雲,催破沙丘,掩殺客商,只在那無邊蕭殺中,隱隱有一駱沙駝,雖小,卻是生的征兆。
胡琴戛然中斷,不是接不上這調子,也非壓不住,而是不願。
那古琴之音卻續了起來,仙翁仙翁的兩聲,似在調琴,而後續了笛音調子,愈發高昂。
羅刺寇皺眉心道︰「亢龍無悔,倘若接著這琴音,必然愈高愈利,畢竟竹笛比不得古琴多變,往後教他掩將下去。這卻不妙!」
頓得一停,笛音又起,恰在琴音深處,好似低聲呢喃一般。
琴音一喜,便停了那麼一停。
卻在此時,笛音如猛虎咆哮般,驟然戳破蒼穹,音調里,方起的胡琴之音,又戛然而斷了。
羅刺寇耳利,將那胡琴之音听在心里,額頭一層細密的汗珠,心中僥幸直叫︰「倘若慢上那麼一滿,只要眨眼的工夫,這莫大的胡琴,定然搶在了竹笛前面,將我笛音壓制下去。這壓制一下,後續便難了。」
三兩聲咆哮般笛音而後,趁著空擋,那胡琴之音再不肯響起,古琴悻悻奏了兩下,譬如亂彈一般,只是也再不肯復起了。
盡當是這一番不甚驚心動魄的交手就此停歇,不料那後院之中,琴音又起。這琴音,淡雅干淨,不去勸這個,也不壓那個,自顧自己的心意。听來只有峰回雲斷,雁躍鷹擊,如一縷春日的花香,一抹酷夏的風涼,一段秋末的女敕綠,一汪嚴冬的暖泉,不爭天道,不忤四時,天地中存著的,首要是四季常境,而後才是罕見喜悅。
羅刺寇听得半晌,知曉定是劉菁琴音,低笑道︰「這一番本領,卻是中規中矩的。」
倒不是劉菁的琴藝差了許多,這中規中矩,說的便是她的心境。不求劉正風那邊極求超月兌,更不求莫大那般疾苦嘗遍了的炎涼,她只是她的,琴音,便是她心想的。
然則這琴音到了後來,勸說的意蘊便有了。
殺伐的音調,只那麼幾次,而後便是平和,如山間月光流風似的。
羅刺寇一笑,將竹笛橫在唇邊,將那琴音,以雲中鷹嘀打斷。
琴音緩了一緩,顯得頗為惱怒,而後便歸了她的正途,將春花秋月結尾。
他人的好意,未嘗便是好事。規勸那是好的,羅刺寇謹記心里,但他有他的路去走,這江湖中,便是如來顯世,觀音說教,那也休動了他的本心。
如若果真有桃源,何必江湖長存?
我是世間混沌郎,生來九分慢與狂;真有碧波範蠡子,何必湖水恨越王?
許多傳說,倘若當了真,你便成了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