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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一章 当年过往当年忆 不教今朝叹别离

我们自然没成得了亲,大哥恢复意识后,一派自然,将先前的某些负面形象通通抹去,依旧还是那个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大公子赵爵,并声称长兄如父,成亲这等大事须得仔细斟酌,一来要顾及王府颜面,二来更要对得起素素。

我心里明白这是他在胡扯,显然尚未从昨夜那场震惊里顿悟。暂不计较他是否懂得为人父的担当,只那顾及王府颜面一条便足以教我笑上几天几夜。他若真担心咱家颜面扫地,初初便不会同娘亲大闹,然后离家出走,乐不思蜀,四年未归。我瞧着他这时正受着刺激,也不好当面拿这些驳他。

李小念倒是个实诚的孩子,心里受到怎样的惊吓她便一览无余地放在面上,自昨夜到现在,已半日过去,她竟还浑浑噩噩,不知天上人间。素素见状有些自责,她实在也不很清楚为何会发生那样的事,只是听闻我同意回京,一时高兴之情溢于言表,就这么吓到了众人。

我却很欣赏她自己的安之若素,这一地桃花明明是随着她的舞步峥然怒放于雪中,实在绝的很。她在事后却淡然一笑,“因为心里这样想着啊。我想同你看看人世的桃花。”

天空下了一夜雪,桃花渡里却只薄薄积了一层。我陪着素素踏雪赏花,对此地作最后的缅怀。

只怕再不能陪着这个女子经历来年的初雪了……

本说好今日启程回京,但大哥得知我身体各种异状并一早查探过渡口外面行道积雪后,做出再休息一日的决定,且着李小念出山至金陵城置办些途中用度。李小念听得我大哥竟将她做下人使唤,一股不甘愿彻底融化脑袋里的浆糊,发飙扬言想同他决战。

素素合宜地出面化解这场即将发展成动乱的小纷争,她同李小念笑言,想一同出去探望古村的婆婆一家并将华离带回来。

我如今被大哥李小念两面夹击,突然闻得华离小祖宗的大名,登时便不自觉地抖了几抖。

她二人相偕离去后,只留我便与大哥留守桃花林。大哥拭去石凳上莹白的积雪,执杯而笑,看着居然有点——不太正经的意味?

“哼,我还想你今世算是断了桃花呢,没想到一招惹便惹上这等离世绝俗的一朵,竟巴巴口口声声想同你在一起一辈子了。啧啧,也不知这非人界的姑娘究竟懂不懂得何谓婚嫁,何谓百年之好。唉,莫不是被你骗了罢?”

我这大哥一入红尘,竟也学得这般伶牙俐齿起来,他这一问,我该作何答应?略略苦笑一声,我亦落座一旁,却并未拂去石上白雪,反正——总是感觉不到的。“素素的经历,想必你在京中已有所闻,柳木头断断不会瞒你。”我顿了顿呷一口滚烫的热茶,并不期然地瞧见大哥蹙了蹙眉,说道:“大哥放心,味觉尚在,不过失了冷感热感,却也便利的很。呵呵,素素确然不太明白世事,我自己也不知她是否懂得大哥你说的那些世间之礼。或许不知,或许似懂非懂。你可知道,她——是那种很聪明的人,其智若然得到教,决计不输柳如倦。是我自私,总想着在最后的日子里有她伴着。唉——也许当真如你所言,是我……欺骗了她罢。”

雪后晴空,带着满天满地的豁然开朗。半顷桃园,溢着灼灼芳华的绝世夙愿。突然,一只素素被收养的五彩华雀落翅芳枝,震下絮絮飘雪。我伸手而接,一截滑袖而出的手臂天光,衬着入目满眼粉白交替的小小世界,尤显得格外狰狞。

大哥见状眉头蹙得更深,一双幽邃如潭的墨瞳刹那间剧烈收缩。昨夜已同他简略讲过身体状况,却并未教他目睹。我瞧着他现下的神色,情形貌似十分不太好。

“唔,小茴当初并未诊断说会出现这种情况,莫说大哥你,我初初也是吓了一跳呢。”手心轻合,那几片雪花逐渐融化,最后化成一滴水从我指缝流逝。我轻声一笑,冲大哥说道:“这雪花在我手心化成水,可见皮肤的温度尚在,估模着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罢。”

大哥闻言重重掷下手中杯盏,热茶溅在石桌雪上,立时便化开几道水流,沿着桌边滴滴落下。

他这没来由地发脾气,真是久违了。

“既然如此,既然你心里有她,又何苦这般作践自己?为何那时不同柳如倦一道回京?你的确自私的很……为了独享一人之欢,竟不顾陷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境地!李未央啊李未央,既然你一心求死,又何必连累无辜之人伤心伤神?难道这也是你的——尽生欢,死无憾么——”

我听得有些懵,不知是该认真审视眼前这慷慨激昂之人是不是我平日里傲岸冷然的大哥,抑或是该认真思虑大哥所言。这一动脑思考,居然又感到牵动疾患,那一口腥气,直直涌上心头。

我客气地朝大哥笑笑,转身将那口乌血尽数喷吐在雪地上,瞬间开出一朵诡异的黑花,与这春色满满的景象十分的不搭调。习惯性地抹去嘴角血迹,再捧一把雪花泥土,盖住喷血而成的黑花,一切做起来顺溜有序,一丝不乱不慌。

“唔,吐血吐得愈发频繁了,不是好兆头呢。”我摇摇头略表示遗憾,“我已经到这程度了,你觉得还能有人起死回生?大哥,我不过想做一次真正的——李未央,而已。”

一阵夹杂着桃花香气的微风拂过,我深呼吸一口气,想在脑中紧紧记住这样的气味,谁也不知道我仅存的嗅觉视觉听觉味觉会何时如身体知觉一样消失不见。这阵香气是素素送与我的礼物,独一无二。

大哥捏合的右手搭在石台上,“咯咯”作响,筋骨分明。这般气愤这般不顾赵爵大公子气质的举动,罕见。

“就因为那么一字之差,你便不要命了?赵未央如何李未央又如何?谁曾计较过?你若不愿承担王家之名,纵然赵炅父子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你肯屈服?没有了命……没了命你还能做什么?李未央,你究竟生了颗怎样残酷的心……”

大哥一挥衣袖,近旁一株桃树应声而倒,落英遍地。

我微微有些心疼。那棵树因长在这林里唯一一张石桌旁,我念着会常在此处休憩,便很是费了番心思休整。不想大哥一时愤懑,便白白断送了这么棵凝结本少爷心血的结晶,实在可惜。若教素素瞧见,指不定会令我如栽回朽园那棵大槐树般再将这棵也重新栽回去。以我如今的体力,怕是无法完成这般艰巨的任务,到时还要指望大哥。我想到这里,后悔没提醒他哪怕劈了石桌茅屋甚至是我,都比推倒那棵树强。于是略带些同情意味地将他瞧着。

“的确是颗残酷的心……”我若有所思地笑道:“大哥出门几年难道便忘了不成?你最小的弟弟我天生脏器不全,玉呆子说了,活不过二十四……唔,不过之前受了人家三掌,我觉得熬过今年都难。”

“哼,你未央公子何其能耐,摆了武林盟主一道的事如今已传遍天下了。我人在苗疆,竟也没错过。本来能赶在武林大会之期到得杭州,中途出了些事耽搁几日,回中原时你已带着那姑娘失踪了。”

大哥面不红心不跳地说着自己的弱点,很教我佩服,他所谓的出事耽搁几日,必定只有迷路一条。南疆虽遥,但若脚程够快,加之大哥武功绝顶,半月足矣。他却生生错过两个月有余,实在天妒英才。

“你到苗疆作甚?怪不得中原武林没半点关于你的消息。”据说苗地环境恶劣,人文蛮化,他好端端的京城王府不待,跑去那里何为?追姑娘?

大哥沉沉望我一眼,不作答复,却问道:“你又为何偏偏来这儿?学圣贤隐居遁世?”

我表示不敢苟同大哥岔开话题的作风,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驳斥,权衡一番后,妥协道:“就想看看这里。”

而大哥对我如此删繁就简的回答显然不满意,不悦道:“费尽心机到了金陵城为何不在城里住着?你觉得现在才想着发挥艰苦朴素精神很有意义?我不觉得你是个这么无聊的人。”

仰天一声长叹,我觉得他这趟基层之行不仅未改变一星半点皇家傲气,更助添了不少挖人隐私的兴趣。不妙啊不妙。

“大哥,”他既然想知道,我便如实相告。“我想来看看亲生父母——生活过的地方。金陵,这片充斥着繁华与忧伤的土地,才是我的……故土。大哥,是么?”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此刻的神情,这才是真正的——残酷……

“你……你知道?”大哥“嚯”地起身,双手撑台,俯身逼视。“你怎么会知道?娘说的……”

我抬头打断他的失态,幽幽说道:“不是,阿娘才不会给我说这些。我猜的。”

“猜……的?”

“嗯,大哥你果然也是知道的呢。”我单手托腮笑看着一脸惊疑的大哥,觉得能在死前见一次他这样的姿态也是值的,于是笑意更甚。“我亲爹是便是南唐后主李煜,而我亲娘,是名动江南的小周后,是么?”

大哥连着一日一夜受惊,已说不出话来,我只得继续道:“唔,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亲爹亲娘都是大名人,爹爹娘亲也是赫赫有名的,所以大哥,你摆出那副苦大仇深的脸是什么意思?觉得我可怜?”

“难道——不是?”他终于可以正常说话,我很欣慰。

“可怜?大哥你在跟我开玩笑?”我拿指尖对着自己,仿佛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爹亲娘爱,皇恩圣泉,手足情深,生死之交,红颜知己,拥有这些的人,还敢有何资格觉得可怜,觉得应被人同情?世上真正可怜的人是不懂得感恩不懂得满足不懂得珍惜之人,可我——不是。”

我顿了顿呷口茶,口中没有冷暖却分辨得出苦涩微甘。

“难道,你不恨?亲爹娘为宋室帝王所害,养父亦遭厄运。对于这些,你难道没有任何感觉?”大哥步步紧逼,眼神骇人。

我走过去将他按在凳上,拍拍他的肩膀,“唉——我本该……本该心存怨恨的。可娘亲她,她都不怨,只一心一意将我兄弟二人抚养成人……大哥,你既知我身世,想必也是知晓娘亲真正身份的,先帝害死了她的皇兄,又逼死她的丈夫。这种痛这种恨,不是能将人逼疯的么?换做一般女人,怕早已自杀殉情,何必还苟活世上看仇人脸色?她是为了我们,为了维持魏王府的尊严。大哥,看到这样的母亲,我还敢——怨恨么?”

不知多少年前我便知道,如今魏王府的当家女主我兄妹三人的娘亲,她的真正身份是——唐宫十公主,后主李煜最年幼的妹妹,也是我李未央至亲姑姑。

大哥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道魔音穿耳。后山雪顶,李小念怀中挟一人急急飞落,“素素被人抓走了,未央快去救她!”

心,似乎被千根利刺穿透般,鲜血喷涌,我眼前一黑,直直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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