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转时我只觉得脑中混沌一片,半点记忆没有,却闻得满室药香。
勉强撑起身子,静心凝思,往日种种如潮水般涌进脑海,四肢骇凉。墙角一团小小的身影抱膝瑟瑟发抖,我认出那是婆婆的孙子阿文。这溢满药香的的房间,大约是她家的药庐罢。
先前李小念的那一声惊呼言犹在耳,素素她……被抓了?
莫非又是镜氏一族?我心中一寒,四肢百骸通体彻骨。
冷?身体的感觉——回来了?我掀开袖子查探手臂,青紫脉络仍狰狞地遍布着,可那种皮肤感受到的丝丝凉意,却如此清晰。
发生——什么事了?
我沉浸在深深地惊疑里,连李小念同大哥进门的脚步声都未闻见。
“醒了?”大哥凉凉地睨我一眼,李小念却巴巴地倒了杯热茶递上,杯盏的热度,自指尖传到身体的每个神经末梢,久违而陌生。
“素素呢?”我已顾不上询问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只急切地想知道素素的下落。“是……镜湘湘么?是她找来这里?”
李小念看一眼大哥,神色略显焦虑,道:“只怕不是镜氏一族。来人不过四个,个个不曾在江湖中显山露水,却武功盖世,路数诡异得紧。更奇怪的是他们手中的兵器,皆是独异于天下诸雄,我从未见过。”
“名剑堂!”我斩钉截铁断言,惹得大哥李小念惊诧蹙眉。
“何以见得?名剑堂不过是洛阳一家兵器坊,甚至算不得江湖帮派,如何训练的那一众高手?何况,他们掳走素素又有何用意?未央你莫不是脑子烧糊涂了罢。”李小念不屑道。
“他们除了抓走素素,是不是还带走了一名十岁的女女圭女圭?”缩在墙角的阿文听见我说到华离立时僵住身影,抬起一张因受惊而显得苍白的稚颜。这孩子,到底看见怎样的修罗地狱,才会有那种眼神?
那种——近乎绝望的恐惧之色全然凝结一点的惊惶,原本一双清澈无波只看得见世间纯色的墨色眼瞳,染上血的颜色,从此便与恐惧——如影随形……
“我不知道,”李小念幽幽一叹,“原本只是过来接素素一道回桃花渡,到时才发现阖村人尽数遭到屠杀。我循着马车印记追至村口,却不敌那四人。马车里确是有素素,但至于那女女圭女圭……许是我没注意罢。再回来时只看见这个小鬼头躲在床底下抖成一团,吓得连话也说不清了。唉,这一家人,都死了……”
都……死了?
心上仿佛被打开一个巨洞,漫天的冰雪夹杂着寒风似疯了般争相涌进这个缺口,我想,死了吧,死了吧,五感分明的感觉,实在不太美妙。
木然地掀开被子,我只着一身里衣,蹒跚着走向眼神空洞的阿文。他偏偏脑袋想躲开我的触模,却被我用力揽入怀中。那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斯清明苍劲。我说:“自今日起你便是我李未央的亲弟弟,同我回京城罢。”
怀中稚女敕的身躯开始微微颤抖,大片大片水泽自我颈上滑落,冰意彻骨。
大哥一把火烧了整个村庄。
我们驻足在村口回身遥望身后那冲天的火光,映得每个人面颊如潮。此时天空飘落起鹅毛大雪,临风飞舞,却无法触及地面。
这片婆婆说什么也舍不得离开的土地,终于同她一起归于尘土。
拍了拍阿文的虎头虎脑,我朝大哥微微一笑,“看来你可以不必栽回那株桃树了。真是便宜你。”
李小念在金陵城奸商的店铺里洗劫了一辆外表看起来十分惹人侧目的豪华马车,气质张扬得很。
我表示这架势过于夸张,但李小念的解释却显得相当无辜——她走进车马场那老板便迎上来什么不多说,死活非要将这镇店之宝的车马双手奉上,李小念甚至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便被塞进车内着车夫绕道驾过来,并允诺全程护送我们回京。
唔,那车马场老板只怕曾经见识过李三小姐毁天灭地的能耐,于是一见她便乖乖拿最好的打发这瘟神。
我昏迷一日夜,若没有最快的脚力,素素的安危便多一分不可测。总之抢也好盗也罢,只要是好马快车,我心里都会安然一些。
雪后路滑,马车行进艰难。
阿文一家因我而遭罹难,幸好大哥同李小念并未对我认下他做弟弟而表示出多余感想。这一车四人,无血无亲,却偏偏名为兄妹。可见缘分这种东西,当真是造化。
李小念一边想尽方法逗阿文说话释怀,一边得空便同大哥拌嘴,无论大哥开口说出任何一字一句,她都能找到完美的打击理由。
我冲眼见便要漏了修为的大哥使个眼色,望他莫同李小念多做计较,否则吃亏的永远是自己。
“你何以见得掳走素素姑娘的是名剑堂的人?”大哥将满月复火气生吞隐忍,转而问起早先撂下的话题。
我紧了紧裹在身上的锦被,心道李小念难得如此细心,竟知道置办几床棉被。“你们可曾听过‘名剑朱砂’这句话?”
大哥点头,“据说只有生了朱砂泪痣之人才能继承名剑堂,难道——”
我稍一颔首,“素素初时在山里救下的那名女娃,恰恰生了一点朱砂泪痣。而她亦处处隐瞒自身身世,不作多谈。我那时便怀疑她是名剑堂的少当家,只是看她孩童心性,恐是受不了名家对继承人的严苛训练,逃家出来玩的,遂也不曾揭穿。没想到——”我瞄一眼仍一言不发独自愣神的阿文,愧疚道:“是我糊涂。名剑堂明为兵器作坊,实则也是杀手老巢。他们既做银货两讫的买卖,也干杀生害命的勾当,说起来,终究是为财。他们历来看重家门继承者,据说代代只出一名生着朱砂泪痣的孩子。当今名剑堂堂主名轲,年轻有为,却尚无子嗣。可见华离已确定下任堂主身份。只是我不懂的是,他们带走华离即可,为何还要作下那许多的杀孽?又为何要掳走素素?总之,这一切皆是我之过……”
李小念呐呐不语,不知心里想些什么。大哥望一望角落里的阿文,淡淡道:“这孩子,那打算如何安置?难道一同带去洛阳?”
我点点头,“他是此事唯一的见证者,我们不能剥夺他知道真相的权利。尽管残酷,尽管无法面对,但他终究要承受的。他是医者世家,断不能自他这代断了医道,我决定托小茴收他为徒,也算告慰婆婆的在天之灵罢。”
大哥不置可否,“若他想报仇,你又奈何?”
“唉——总归我李未央活不长久了,他若计较,便随时来取我这条残命,还省得多受病痛折磨。我伸长脖子教他砍,就看他有没有这份胆量了。呵呵呵,是吧,阿文?”
他木然抬头看我一眼,空洞洞盯我片刻,又自垂下脑袋。
我沮丧一叹,“作孽啊——”随即我又突然想起一件大事,便问道:“你们可是给我服了什么灵丹妙药?我现下感到舒畅,竟跟没病人一般。李小念,是不是小茴托你带来的啊?”
本是挺好一件事,他二人听后神色却愈发沉重起来。李小念点点头,忧虑道:“小茴将我年初时送与他们成亲的天山雪莲配制多种药材制成一味药,说是给你。”
我微微一愣,诧异道:“她将你送的礼物又转送我?喂,你这表情不会是不乐意吧?”
她横我一眼,嗔道:“本就是寻来给你的,正好赶上阿宣小茴大婚,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她洋洋自得地说些奇怪言论,遭到大哥狠狠鄙视。
“这你都做得出来?哪怕去奸商店里随便劫颗珍珠宝石也好啊,又不要你掏银子。”
“哼,你以为本姑娘想啊?我在西域天山转了三个月,就想找到小茴说过的雪莲王。可是兜兜转转连根草都找不见。谁知被小唐那个傻乎乎的二叔给挖到了。我为了抢到那棵雪莲王,不惜震碎雪岩壁将他埋了,再做出救人的姿态,这才骗到你已经吞下去的那个东西。我容易么我?”
我“咕噜”吞了口唾沫,当初听到的那个版本果然是这厮编造的,怕是当着小唐少侠的面不好说穿,这才是她的做派啊!大哥额角青筋明显地跳了几跳,我猜他心里定是在感激我方才的劝阻眼色。李小念,绝不是常人敢惹的角色啊。
不过看在她辛苦辛苦受寒挨冻为了找了那么久甚至去欺负一个老人家的份上,我决定不打破她自己编织的得瑟氛围,真切一笑道:“辛苦妹妹了。”
“可是……”不一会儿她便走出自我感觉良好的气氛,略带忧伤道:“小茴说这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随意服食。我当时见你如断了气般,便也没多加思考,怕……”
“没事的,你看我不是好很多么?这药管用。”是的,管用,同时也说明我的病已到了她所言的万不得已时刻,如果还有一线希望,这颗药的功效已不能发挥到极致。
回光返照么?
罢了,多想无益,怎样都好,只要能在死前见见娘亲,见见柳木头他们,见见——素素,我当真——死而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