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自然沒成得了親,大哥恢復意識後,一派自然,將先前的某些負面形象通通抹去,依舊還是那個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大公子趙爵,並聲稱長兄如父,成親這等大事須得仔細斟酌,一來要顧及王府顏面,二來更要對得起素素。
我心里明白這是他在胡扯,顯然尚未從昨夜那場震驚里頓悟。暫不計較他是否懂得為人父的擔當,只那顧及王府顏面一條便足以教我笑上幾天幾夜。他若真擔心咱家顏面掃地,初初便不會同娘親大鬧,然後離家出走,樂不思蜀,四年未歸。我瞧著他這時正受著刺激,也不好當面拿這些駁他。
李小念倒是個實誠的孩子,心里受到怎樣的驚嚇她便一覽無余地放在面上,自昨夜到現在,已半日過去,她竟還渾渾噩噩,不知天上人間。素素見狀有些自責,她實在也不很清楚為何會發生那樣的事,只是听聞我同意回京,一時高興之情溢于言表,就這麼嚇到了眾人。
我卻很欣賞她自己的安之若素,這一地桃花明明是隨著她的舞步崢然怒放于雪中,實在絕的很。她在事後卻淡然一笑,「因為心里這樣想著啊。我想同你看看人世的桃花。」
天空下了一夜雪,桃花渡里卻只薄薄積了一層。我陪著素素踏雪賞花,對此地作最後的緬懷。
只怕再不能陪著這個女子經歷來年的初雪了……
本說好今日啟程回京,但大哥得知我身體各種異狀並一早查探過渡口外面行道積雪後,做出再休息一日的決定,且著李小念出山至金陵城置辦些途中用度。李小念听得我大哥竟將她做下人使喚,一股不甘願徹底融化腦袋里的漿糊,發飆揚言想同他決戰。
素素合宜地出面化解這場即將發展成動亂的小紛爭,她同李小念笑言,想一同出去探望古村的婆婆一家並將華離帶回來。
我如今被大哥李小念兩面夾擊,突然聞得華離小祖宗的大名,登時便不自覺地抖了幾抖。
她二人相偕離去後,只留我便與大哥留守桃花林。大哥拭去石凳上瑩白的積雪,執杯而笑,看著居然有點——不太正經的意味?
「哼,我還想你今世算是斷了桃花呢,沒想到一招惹便惹上這等離世絕俗的一朵,竟巴巴口口聲聲想同你在一起一輩子了。嘖嘖,也不知這非人界的姑娘究竟懂不懂得何謂婚嫁,何謂百年之好。唉,莫不是被你騙了罷?」
我這大哥一入紅塵,竟也學得這般伶牙俐齒起來,他這一問,我該作何答應?略略苦笑一聲,我亦落座一旁,卻並未拂去石上白雪,反正——總是感覺不到的。「素素的經歷,想必你在京中已有所聞,柳木頭斷斷不會瞞你。」我頓了頓呷一口滾燙的熱茶,並不期然地瞧見大哥蹙了蹙眉,說道︰「大哥放心,味覺尚在,不過失了冷感熱感,卻也便利的很。呵呵,素素確然不太明白世事,我自己也不知她是否懂得大哥你說的那些世間之禮。或許不知,或許似懂非懂。你可知道,她——是那種很聰明的人,其智若然得到教,決計不輸柳如倦。是我自私,總想著在最後的日子里有她伴著。唉——也許當真如你所言,是我……欺騙了她罷。」
雪後晴空,帶著滿天滿地的豁然開朗。半頃桃園,溢著灼灼芳華的絕世夙願。突然,一只素素被收養的五彩華雀落翅芳枝,震下絮絮飄雪。我伸手而接,一截滑袖而出的手臂天光,襯著入目滿眼粉白交替的小小世界,尤顯得格外猙獰。
大哥見狀眉頭蹙得更深,一雙幽邃如潭的墨瞳剎那間劇烈收縮。昨夜已同他簡略講過身體狀況,卻並未教他目睹。我瞧著他現下的神色,情形貌似十分不太好。
「唔,小茴當初並未診斷說會出現這種情況,莫說大哥你,我初初也是嚇了一跳呢。」手心輕合,那幾片雪花逐漸融化,最後化成一滴水從我指縫流逝。我輕聲一笑,沖大哥說道︰「這雪花在我手心化成水,可見皮膚的溫度尚在,估模著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罷。」
大哥聞言重重擲下手中杯盞,熱茶濺在石桌雪上,立時便化開幾道水流,沿著桌邊滴滴落下。
他這沒來由地發脾氣,真是久違了。
「既然如此,既然你心里有她,又何苦這般作踐自己?為何那時不同柳如倦一道回京?你的確自私的很……為了獨享一人之歡,竟不顧陷入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境地!李未央啊李未央,既然你一心求死,又何必連累無辜之人傷心傷神?難道這也是你的——盡生歡,死無憾麼——」
我听得有些懵,不知是該認真審視眼前這慷慨激昂之人是不是我平日里傲岸冷然的大哥,抑或是該認真思慮大哥所言。這一動腦思考,居然又感到牽動疾患,那一口腥氣,直直涌上心頭。
我客氣地朝大哥笑笑,轉身將那口烏血盡數噴吐在雪地上,瞬間開出一朵詭異的黑花,與這春色滿滿的景象十分的不搭調。習慣性地抹去嘴角血跡,再捧一把雪花泥土,蓋住噴血而成的黑花,一切做起來順溜有序,一絲不亂不慌。
「唔,吐血吐得愈發頻繁了,不是好兆頭呢。」我搖搖頭略表示遺憾,「我已經到這程度了,你覺得還能有人起死回生?大哥,我不過想做一次真正的——李未央,而已。」
一陣夾雜著桃花香氣的微風拂過,我深呼吸一口氣,想在腦中緊緊記住這樣的氣味,誰也不知道我僅存的嗅覺視覺听覺味覺會何時如身體知覺一樣消失不見。這陣香氣是素素送與我的禮物,獨一無二。
大哥捏合的右手搭在石台上,「咯咯」作響,筋骨分明。這般氣憤這般不顧趙爵大公子氣質的舉動,罕見。
「就因為那麼一字之差,你便不要命了?趙未央如何李未央又如何?誰曾計較過?你若不願承擔王家之名,縱然趙炅父子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你肯屈服?沒有了命……沒了命你還能做什麼?李未央,你究竟生了顆怎樣殘酷的心……」
大哥一揮衣袖,近旁一株桃樹應聲而倒,落英遍地。
我微微有些心疼。那棵樹因長在這林里唯一一張石桌旁,我念著會常在此處休憩,便很是費了番心思休整。不想大哥一時憤懣,便白白斷送了這麼棵凝結本少爺心血的結晶,實在可惜。若教素素瞧見,指不定會令我如栽回朽園那棵大槐樹般再將這棵也重新栽回去。以我如今的體力,怕是無法完成這般艱巨的任務,到時還要指望大哥。我想到這里,後悔沒提醒他哪怕劈了石桌茅屋甚至是我,都比推倒那棵樹強。于是略帶些同情意味地將他瞧著。
「的確是顆殘酷的心……」我若有所思地笑道︰「大哥出門幾年難道便忘了不成?你最小的弟弟我天生髒器不全,玉呆子說了,活不過二十四……唔,不過之前受了人家三掌,我覺得熬過今年都難。」
「哼,你未央公子何其能耐,擺了武林盟主一道的事如今已傳遍天下了。我人在苗疆,竟也沒錯過。本來能趕在武林大會之期到得杭州,中途出了些事耽擱幾日,回中原時你已帶著那姑娘失蹤了。」
大哥面不紅心不跳地說著自己的弱點,很教我佩服,他所謂的出事耽擱幾日,必定只有迷路一條。南疆雖遙,但若腳程夠快,加之大哥武功絕頂,半月足矣。他卻生生錯過兩個月有余,實在天妒英才。
「你到苗疆作甚?怪不得中原武林沒半點關于你的消息。」據說苗地環境惡劣,人文蠻化,他好端端的京城王府不待,跑去那里何為?追姑娘?
大哥沉沉望我一眼,不作答復,卻問道︰「你又為何偏偏來這兒?學聖賢隱居遁世?」
我表示不敢苟同大哥岔開話題的作風,卻也不敢明目張膽地駁斥,權衡一番後,妥協道︰「就想看看這里。」
而大哥對我如此刪繁就簡的回答顯然不滿意,不悅道︰「費盡心機到了金陵城為何不在城里住著?你覺得現在才想著發揮艱苦樸素精神很有意義?我不覺得你是個這麼無聊的人。」
仰天一聲長嘆,我覺得他這趟基層之行不僅未改變一星半點皇家傲氣,更助添了不少挖人隱私的興趣。不妙啊不妙。
「大哥,」他既然想知道,我便如實相告。「我想來看看親生父母——生活過的地方。金陵,這片充斥著繁華與憂傷的土地,才是我的……故土。大哥,是麼?」
我低下頭不敢看他此刻的神情,這才是真正的——殘酷……
「你……你知道?」大哥「 」地起身,雙手撐台,俯身逼視。「你怎麼會知道?娘說的……」
我抬頭打斷他的失態,幽幽說道︰「不是,阿娘才不會給我說這些。我猜的。」
「猜……的?」
「嗯,大哥你果然也是知道的呢。」我單手托腮笑看著一臉驚疑的大哥,覺得能在死前見一次他這樣的姿態也是值的,于是笑意更甚。「我親爹是便是南唐後主李煜,而我親娘,是名動江南的小周後,是麼?」
大哥連著一日一夜受驚,已說不出話來,我只得繼續道︰「唔,其實也沒什麼不好,親爹親娘都是大名人,爹爹娘親也是赫赫有名的,所以大哥,你擺出那副苦大仇深的臉是什麼意思?覺得我可憐?」
「難道——不是?」他終于可以正常說話,我很欣慰。
「可憐?大哥你在跟我開玩笑?」我拿指尖對著自己,仿佛听見什麼不可思議的笑話。「爹親娘愛,皇恩聖泉,手足情深,生死之交,紅顏知己,擁有這些的人,還敢有何資格覺得可憐,覺得應被人同情?世上真正可憐的人是不懂得感恩不懂得滿足不懂得珍惜之人,可我——不是。」
我頓了頓呷口茶,口中沒有冷暖卻分辨得出苦澀微甘。
「難道,你不恨?親爹娘為宋室帝王所害,養父亦遭厄運。對于這些,你難道沒有任何感覺?」大哥步步緊逼,眼神駭人。
我走過去將他按在凳上,拍拍他的肩膀,「唉——我本該……本該心存怨恨的。可娘親她,她都不怨,只一心一意將我兄弟二人撫養成人……大哥,你既知我身世,想必也是知曉娘親真正身份的,先帝害死了她的皇兄,又逼死她的丈夫。這種痛這種恨,不是能將人逼瘋的麼?換做一般女人,怕早已自殺殉情,何必還苟活世上看仇人臉色?她是為了我們,為了維持魏王府的尊嚴。大哥,看到這樣的母親,我還敢——怨恨麼?」
不知多少年前我便知道,如今魏王府的當家女主我兄妹三人的娘親,她的真正身份是——唐宮十公主,後主李煜最年幼的妹妹,也是我李未央至親姑姑。
大哥張張嘴想說些什麼,卻被一道魔音穿耳。後山雪頂,李小念懷中挾一人急急飛落,「素素被人抓走了,未央快去救她!」
心,似乎被千根利刺穿透般,鮮血噴涌,我眼前一黑,直直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