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素素的初吻便这么断送于一阵所谓甜甜花香里。
然后,我那离家出走四年来也杳无音信的大哥赵爵,施施然从山顶飘落,衣袂翻飞。
我尚未从刚刚动情不已的幻境里醒悟,此刻却再次恍若置身梦中,嘴巴张张合合,明明有太多话想说,奈何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大哥他——回来了?
思虑间,他已缓步走向渡口尽头,嘴角隐隐约约含着笑意。还是那样俊朗的眉眼,依旧有那傲世的风姿。
秦淮河水一反往日的碧波静流,忽然有一股乘着寒风拍上渡头。素素眼疾手快地拉我一把,却一下子带近了我与大哥的距离。
我闻不到他身上的花香,只看到他眼中的恣意,略略带着些嘲讽。这是——瞧不上我?
心里慌突突之余,却不能忘记同他打招呼。“大……大哥?”
“哼,”他不出所料地冷笑一声,睨我一眼,口气冰冰凉道:“传说中的‘京城第一公子’如今怎落得这副姿态?那个将你宠上天的先皇一死,你就落魄了?啧啧,还是说——”他又瞅了瞅一旁但笑不语的素素一眼,“还是说,你未央少爷也是个过不了美人关的——英雄?”
他语气实在凉薄得很,没想到离家四年,居然一点不改脾性。我慌张的心思立时被隐隐头疼代替。“嘿嘿,大哥,我在京里待得闷了,趁还能走动便寻思着出来看看。话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可大哥一点不理解我想扯开话题的苦心,瞄我一眼却不作答后,竟将矛头直指素素。“唔——果然是世间罕见的姿容,比之艳娘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你的身上……有种花香,唔,甜甜的。”素素对于大哥的赞赏之言不予理会,却绕着他转一圈,最后笑着同我们宣布。
大哥闻言剑眉一蹙,疑惑地将我瞅着,大约需要解释。我掬了把额头上汗,陪笑道:“呃,她的嗅觉同咱们不太一样,所以你最好记得勤洗澡勤更衣。”
大哥如同恍然大悟般“哦”一声,便径自走向桃花林里的石头桌凳,优哉游哉坐下,觑我一眼,那眼神我很明了,上茶。
茶过三盏,这期间大哥只是拿眼睛将我们从头到脚审视着,并不言语。我以为他这高人定是在心中酝酿什么冷言冷语毒舌一番,好容易待他老人家发话,却说道:“唔,泸州的阳春雪芽,实在不错。”
我被这情况震惊得哑口无言,素素却笑道:“这是未央在上岐公子的店里精心挑选的,我也觉得很不错。”说完他二人竟举杯对饮起来。
一个是我从不按常理出牌的兄长,一个是刚刚要求我成亲的红颜,他们此时仿若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促膝品茗,彻底将我遗忘在一旁风中凌乱。
“上岐宣啊——”大哥若有若无地瞟我一眼,轻笑道:“想当年他也就是个难民窟里的小孤儿,若非未央一时恻隐,怕也不能有今日成就罢。”
“呵呵,想不到其中还有这么段因缘啊。未央倒是从不与我说这些。”
我见缝插针插了一句,“大哥你来是做什么的?”
两人双双将我一望,须臾竟又自顾自话起家常,不愿理我。大感受伤之余,我决定回茅草屋收拾收拾床铺,看大哥这架势,怕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去了。
正当我自哀自怨地在屋内铺床,耳边却闻见一声划破夜空的惊呼,“赵爵——你跑慢点会死啊——”
头疼愈烈,才来了个哥哥,又来个妹妹。这方寸之地,静谧二十年,居然不甘寂寞起来?
来人是李小念无疑,她一贯的人未至声音先惊天地泣鬼神。我揉揉太阳穴,觉得她再吼一声便会带来如同泥石流般的山崩效应,后果难测。
等我出门时她已急速奔至素素同大哥喝茶的林子里,双手叉腰细眸圆睁,气鼓鼓地将我大哥怒视着。
只是不知是因隔得远抑或是我的眼睛已从根本上坏死的缘故,我觉得我看见的不是平日里我一直当做弟弟的李小念,而是——妹妹?
她——穿了女装?
这个认知彻底模糊我先前脑海里对大哥来此的种种猜疑,更颠覆心中对李三小姐一贯以英气逼人形象行走江湖的定义。
我站得远远的,怕她的正面模样戳瞎我的眼。
“赵爵大公子,”李小念貌似尚未发觉我的存在,仍旧不依不挠地冲大哥发火,盛气凌人。“你这过河拆桥的本事很行啊,本姑娘费劲千辛万苦将你带到这里找人,结果你就这么报答我?”
大哥将眉头一挑,凉薄地说道:“哦?我记得是阿呆带我来的。话说李三小姐什么时候跟来的?”
我远远听着额头青筋直跳,果然是这两人的风格!大哥即便在外面修行游历一万年,李小念即便妆扮成天下第一大美女,他们的性子气质,却已然是烙在骨子里的,华佗再世也刮不掉这种奇毒。
素素以看热闹的姿态偏安一隅,甚至倒杯水递给李小念润桑,然后托腮继续兴致高昂地观摩。我觉得事态正朝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向发展,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
我不知道这李姑女乃女乃什么时候同我大哥发生了什么过节,但必是与我月兑不了干系的,再不进行调停,这片我辛苦几日才修整好的桃林,定会惨遭被夷平的厄运。
“呀,李小念你这是抽的什么风?”话才出口我便想抽自己一嘴巴,其实我想说的是“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结果一溜嘴却将心思漏了。
李小念一记吓死人不偿命的眼色飞来,如利剑般想一剑封了我的喉。讪讪道:“哼,若非找你,本姑娘也不必同他置气,辛辛苦苦飞奔几里路,居然还要看他脸色?啧啧,果然亲兄弟,先前看着你时就该料到这个人不是个东西,结果果真不是个东西!”言罢十分不淑女地“咕咚咕咚”牛饮一杯茶,甩袖擦嘴。
我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将她打量个遍,唔,得出个“这姑女乃女乃真是个天生的奇人,居然做得了爷们儿还扮得了娘”的结论,模着下巴直点头,表示赞赏。
李小念许是意识到我并未被她的话激到而是死死打量着她的衣着,罕见地红了红脸,嗔道:“看什么?没见过美女啊?”
我闻言立时收回眼睛,并不打算将这个话题深究下去,否则教素素这等真正的美人情何以堪。“是阿呆带你们来的?”我眼一眯,不看大哥同李小念,只朝着素素望去,她不自然地那食指挠挠脸,眼神游散。
很好,学会瞒着我做点小动作了,怪不得这几日桃花渡热闹得如同百兽园,却居然独独不见阿呆的身影,原是出山报信了。
“我也奇怪着呢,阿宣说你最后出现在金陵,然后便没了踪迹。阿娘担忧你的身子这才令我同——”李小念轻蔑地一瞅大哥,悻悻道:“同这怪人一道找你。谁知到了金陵遍寻不着,准备打道回京时,竟遇上阿呆!然后你这个好大哥便扔下我自己找来了。哼,肯定是想到阿娘那里邀功!”
我听完摇摇头表示李小念最后那句断言实在是她想太多,估模着是她自己轻功不济,没追上。“那——我家的小细作呢?”刚刚已检查过它们的窝,没见着阿呆。
“唔,”素素若无其事地开口道:“它方才趁你进屋时躲在这石桌下面。”于是很爽快得出卖了自己的合作伙伴。
我无力地望着这三人,其中有两个想带我走,有一个想尽办法让他们带我走,真是——巧的很呐。
“素素,大哥,李小念,我……我明日回京。”
大哥显然没料到如此轻松,疑惑着不太相信。李小念向来单纯,一听我这样说立时如解月兑般长长呼出一口气,拍着胸笑道:“哎哟喂,可算省心了。”
我瞧着其实挺不忍的,他们——实在为我操了不少心。
素素看着也是高兴的,她三番四次恳切地要求我回去,如今倒算是了却一桩心结。
不知何时大哥踱至渡头横笛奏曲,那是一首《凤凰台》,和着朗空星月,流水潺潺,不似人间:
红蓓珠圆,素蕤玉净,南荒已报春还。
便迤逦,云开五岭,雪霁群蛮喜见东君信息,应不管、潘鬓新班。
凭谁寄,心萦秋水,目断春山。
长记小桥斜渡,潇洒处,苇篱茅舍三间。
肯伴我、风光赏遍,月影疑残。
好为调羹结子,玉弦冷、金鼎空闲。
北枝畔,谁念嶰律犹寒。
大哥不知想起了什么,面江对月,执笛颂怀。月下影成双,这些年伴着他的,当真只有——寂寞。
我心下正自伤感,李小念亦背着身看不清表情,素素却悠然起身,应着大哥的笛声,缓步轻舞。
她身段窈窕,姿态无双,尽管值此寒冬季节,周边无一处应得此情此景,但她却依然长袖曼舞,步履轻盈。
如掠尽繁花的笑意一点一点蔓延,她双目含情含笑,尽情舞动长袖流裙。仙乐袅袅,妙舞盈盈。李小念与我如痴如醉,不能自拔。
大哥回转身形,对着素素的舞姿,突然绽开了一抹笑颜。千金易得,知己难寻。
素素一个大回旋转至我身边,在我耳边呓语呢喃,她说:“未央,这是我的礼物。”
我虽不知素素何时学得翩翩起舞,但当真曼妙得很。
蓦然间,天空飘起晶莹的雪花,为这旖旎却凄寒的夜色平添一份美色。素素盈动在这雪花里,美如谪仙。
李小念惊呼着这锦上添花的一幕,却忽略了真正的鲜花绽放时的风采。素素水袖一挥,这方圆半里的枯槁桃枝竟瞬间染上一点一点粉红!并非积落于枝头的雪花,却真真切切是——桃花!
一地桃林,竟随着素素的舞动而在这隆冬雪下——花开正盛!
刹那间,我仿佛有那么一瞬恢复了知觉,周身汗毛倒竖,通体一凛。顾不得看大哥与李小念见此情景的诧异惊疑,我只想紧紧抓住这样的感觉——只有这样才能感到自己仍然活着。
这是何等强大的生命力!当真如同花晓残所言,素素她——能使天地变色,万物复苏。千株桃树如沉睡苏醒般的婴孩啼哭,一发不可收拾。
大哥早已奏不出半个正确的音符,伴他多年的竹笛落地也浑然不觉,整个人全失了以往的傲岸耿介,直愣愣未发一语。李小念竟吓得倒在地上,不仅看不出曾经叱咤风云的女侠本色,更浪费了如今好容易建立起来的女子形象,实在功亏一篑。
“未央,我们今日便在这雪中春色下成亲,可好?”素素住了舞步翩翩而来,笑颜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