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有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臻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大抵说得便是我面前这位素昧平生却真真切切叫出我名字的女——孩吧。
很小,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却真真具备了一切美人的气质,素淡不惹尘埃,仿若天外仙客。
她便是天镜庄损兵折将费力擒到的——妖怪?可见年头不同了,妖怪也长得颇具仙风神秀。
“它告诉的你?我的名字?”我指着“妖怪”怀里娇嗔打滚的阿呆,一面问一面大大将沉迷美色不认旧主的小东西鄙视一番,果然是只色鼬,没有被同类异性或母狗之流勾走,竟在此生生享受五个月之久真正美人的软香温玉,教我历经磨难一通好找。
“嗯,灵鼬说你名唤未央,曾养过它七载,你日间初到时它便知晓,央我奏笛将你引来。”她一副小女儿的身姿,讲话却落落大方神采灵动,真是一点想象不出杀人食尸的景象。
“灵鼬?有人告诉我它就是只罕见的雪鼬呢。”我上前久违地模模阿呆的脑袋,它竟少见地难为情地将头缩进肚子下,我险些失笑,现在知道无颜面对我,离家出走的时候不是大义凛然的很吗?
“唔,不同的。灵鼬生着一双冰蓝的眸子,极地雪鼬却没有,喏,你看。”她果然指着阿呆的眼睛与我看,竟是真的。这下我心道坏了,阿呆从前没展示过那么一双美瞳啊,怎么来一趟江南连眼珠都换了?莫不是真如别人所言江南是块人杰地灵的好地方,阿呆这俗物也沾了些灵气?
“哎呀阿呆,你怎么换眼睛了?”我接过阿呆养了七年都不曾变形的身体,眼对眼同它互瞪着,很想瞧出些端倪。
“阿……呆?”小美人妖怪显然不太适应我替阿呆取的大名,神色见疑。
“呆头呆脑的,很适合它。”我如实道来,却换来阿呆的一阵扭捏,“它一向很喜欢这个名字。”
我正打算问清事情的原委与小妖怪的真相,尚未开口便见那小妖怪神色异常地从我手中抢过阿呆,道声“有人来了”,随后不见踪影,快得没晃一下我的眼。
一阵沉寂之后,我方听见来人的脚步。可见那小妖怪何等的耳聪目明。而我一介病弱青年,自是不会逃的。
居然惊动了镜庄主同他两位公子,一行三人不带随从,看来这荒凉破败的朽园还真是个闲人勿近的禁地。
显然我这个在天镜庄属于最闲杂等人的人出现在此,很引起了重视。他们都目光灼灼地将我瞪着,全不见日间里同我交好的盛意。
一个略显尴尬稍带疑惑甚是无辜的笑颜自我面颊展开,看得他们稍稍愣神。
我这样子笑是有些因缘的。早年间我年幼无知,看柳木头每日埋头苦读圣贤书,很是疲累,心道念书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侍弄一下他精心培植的柳树秧子倒还勉强。结果待木头休憩时看到他的宝贝后,登时翻了他那万年不变的木头脸,吓得我心下惶惶。他那时已经年过十四,文武兼备,器宇轩昂,瞧着很有威武气质,而我不过七岁稚龄,整日里除了吃便是玩,师父授的武艺更是能偷懒就偷懒,基本还处于马步都扎不稳的阶段。柳木头鲜见发怒,那次却是真的预备揍我了。原是我不分杂草柳苗,活活将他一圃子的柳树芽儿当草锄了。可怜他念书习武之余难得培养起来的一点爱好,便这么教我断送了。我自是不能让人随便揍的,便露出如今同在镜氏面前所展露的如出一辙的笑颜,生生教怒火中烧的柳木头放下巴掌,返回学里做文章了。
如今的境况同那时很有些雷同,同样是我触了人家的底限,同样对方还都是高人中的高人,想必心性应是差不离的,都是可以一笑泯恩仇的主儿。伟人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最大的差别就是不屑与人多做计较,往往被占些便宜还因为自命不凡太过清高而觉得无所谓。以我对这初初相识的武林泰斗浅薄的低见,应当大约是属于这类人。
所以我需得先发制人,试试上岐大奸商那句经商格言成功之道的功用:
伸手不打笑脸人。
意料之中的很见奇效。
“在下眠寐之时忽闻仙音,故造次擅闯贵地。还望镜庄主同两位少主人多多见谅。”甚妙的一句话,既追究不到湘湘擅自告诉我“妖怪”一事,更恳切地表达了我的歉疚之意。唔,甚妙甚妙。“啊,庄主,贵庄还真是高人倍出,想必适才奏笛之人便是五十年前一战动天下的镜炎老前辈吧?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在下实是有幸,初初涉足江湖便闻得镜老英雄妙音,幸哉幸哉。”
我这招先发制人先得彻底,倒教他父子三人错愕不急,一言未发地直直瞪着我听我一番胡言乱语,表情变化之丰富之精彩之绝妙,足可换我笑上一年半载。
其实我也很不容易,憋得心跳足足停了三四拍才堪堪没笑将出来。
“啊……啊,未央公子说的是说的是,家父……家父仙踪飘渺,甚少回庄,今次倒教公子遇上,实是缘分,缘分。呃,莫非公子见着家父了?”
“未央福浅,尚未有幸得见真颜。”
“哦,如此啊。”
遂三人一脸意味深长地将我领出朽园。出园时经过早前放倒湘湘的地方,见她还保持原样地躺着,便冲着神色疑虑的镜家父子解释道:“小丫头嗜睡,叫她略等一等我居然就着了。也怪我半夜里迷糊着将她拉来,我的错我的错。”遂摇醒她一同回西厢客房。
反正她同我有了共通的秘密,倒不怕她将我卖了。
第二日睡得沉,还是湘湘唤我起的床。小丫头神色如常,除了有些聒噪还是时不时花痴地将我望着。
日间便察觉与昨日不同了,首先那镜庄主同两位少爷一早便离了庄,说是去处理些江湖小事,归期不定,只留了重伤未愈的二少爷留家主事。再便是我的行踪明显被监视了。倒不是那干武林盟主家的看家护院不中用露了行迹,实是我自小被喂下许多灵丹妙药,没见治好我身上的病,却偏偏将一双眼睛养得锐利锐利的,结果就一不小心瞥到几个可疑的身影。我心下暗道,原来镜庄主常有而柳如倦不常有,真正可以完全不同我计较过失的,竟只有那性情木讷没甚情趣不做朝官做夫子的柳木头。
他如此行事,只教我疑窦丛生。
朽园的神秘少女,镜家父子异常的反应,加之如今严密盯人的举动,我心中又生当初在洛阳西郊密林后发现那座迷村时的心境。这当中究竟藏着什么样的隐情?堂堂武林世家,江湖砥柱,又怎会秘密地囚着一名稚龄孤女?且不惜以怪力乱神之说加诸其罪恶?还有我蓄养多年的阿呆,竟又换了重身份。如今连它也牵扯其中,那么,我这个以它之名涉足江湖的旧主人,该有如何动作?
心乱如麻,焦虑重重。
很没有我以往的风格。
其实我心中大约早已将那小美人妖怪归作被害一方,很有些同情。可见我既是个江湖经验不足的又是个心肠软的,见不得别人受苦受难,若换了其他豪杰,定会不分青红皂白挥刀就劈,斩妖除魔维护正道。
晚间,我同湘湘要了些糖炒栗子桂花糕,独坐房中,临窗仰叹,窗户的方位开得不甚好,总见不得月亮,倒虚虚实实掩映着朽园的迷魅。
一团白影闪进,我边摇着头叹息赏不了月边轻轻合上窗柩。
就知道阿呆是个既又贪嘴的,如此喷香的美食它从来没有抵抗力。
到天镜庄第六日上时,日理万机的镜庄主终于现身,并带回一个天大的消息。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武林大会,除魔卫道。
当晚镜庄主在宴席上对我嘘寒问暖关切歉意一番后,盛情留我出席下月江湖盛事。我自欣然接受。
面对不日到来的中秋之期,镜庄主的突然决意令阖庄上下压力甚大。原本已在筹备中秋小宴,又因二少爷伤重未愈,众人皆无心过节,只走个形式便罢。如今庄主一声令下,断然不得改期,故天镜庄所有眷属下人纷纷出动,忙乱不已。
我权当是个吃闲饭看热闹的,湘湘忙时便留在天镜庄内溜达,闲时便拉着她游遍杭州城。
这几日,城中突然涌进大批江湖客,个个风尘仆仆行色匆匆,显是临时从各地赶来参加武林大会。我听得他们坐下就骂娘,很觉得想笑。至于骂谁的娘,自然人人心知肚明。
同时,我也偶尔从某某某派的某某大侠口中听得一些江湖传闻,大抵是对于此次大会真正目的的各种猜测。我心道,原来他们并不信什么斩妖之说,可见多数人私下里对领导的决断还是存有不认可不信任的反抗意识,只是到了正式场合碍于身份能力的差距而不得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着大势走。
最离奇的一件传闻是有关这次中秋盛会的推动者,竟是近年来只专注于经商敛财汇通南北的天下第一巨贾、赫赫有名的上歧氏“凤凰山庄”!
这个消息的轰动程度无疑如死水投石,一时间引起轩然大波。目前最具代表性的猜测便是上歧氏已不满于从商带来的社会地位,而决定挑战江湖这块战场,带来更大利益。最后还附有一干群豪的肺腑感言:真他娘的野心勃勃啊!
我面上对这些传闻皆是一笑置之,甚是淡薄,实则私底下已笑了个前仰后翻,想必上岐宣那死奸商正在为我惹下的这桩麻烦头痛不已吧?
其实,这当中根本没有奸商什么事,他素日早已被成山的账单压得喘不过气了,还要忙着娶老婆生儿子,哪里有闲暇管其它破事?天镜庄当真抓了只妖怪也好,武林盟主换人当也罢,甚至各派争斗失衡搅得天翻地覆都好,他不愁吃不愁喝不得罪人,操那些劳什子心作甚?今次却是我害了他,他日回京,我定好好留在他庄内替他数几日银票,算作报答。
一切都是我的谋划。
镜庄主离庄当晚,我用吃食将阿呆引了来,并非单纯喂它糕点,而是托它办件事。
我令它叼着从奸商家里顺来的“凤凰金令”,捎上我写的一封密信,到杭州城里任意一家上歧氏的产业。上岐宣为人虽龟毛又吝啬,但却训的一色出众手下,个个聪慧狡黠,见了那封只有他们大老板才可开启的密件,当下快马上京,直呈“凤凰山庄”。而奸商的办事效率是有目共睹的,那叫一个雷厉风行迅雷不及掩耳,短短两日竟将我信中所托之事以好几种版本公诸于世,比我预算的还快了三个时辰。我心甚慰。
信中所言不过是将天镜庄四父子擒妖之事添油加醋神化一番,拜托上岐宣利用他生意上的四通八达帮我传递出去。“凤凰山庄”向来势力庞大,更有朝廷撑腰,由他出面不仅能震慑天镜庄,更要紧的是不教人疑心到我身上。
只是此举定要暴露我的行迹,倘若柳木头死奸商有心,也定会仔仔细细权衡这当中的危险。以他们的心智和情报网,我最担心挨不到中秋当日便会被强制遣返京师。
所幸我担忧的事情并未发生,中秋佳节如期而至,武林大会也隆重启幕。而我仍安然坐在客席,看群雄乱舞。
所有人热情高涨,估模着都想看看一向持重的盟主大人这次是整的什么幺蛾子,连鬼神都搬出来示众。我瞧着镜庄主愈来愈铁青的脸色,很是揶揄一把。
想他已年近花甲,纵横江湖大半生,幼承祖德,名声显赫,临了临了被我摆了一道,说不心怀愧疚是骗人的。但我一来想救下朽园内孤苦的幼女,二来算是自己的私心,想在临死之际做些什么缅怀自己。不求任何意义,只求心中所乐。
我如今,只想——快乐。
偌大天镜庄一时熙攘,人头攒动,江湖大门小派今次皆来赴会。一是为的一睹“妖怪”真容,但多半还是冲的“凤凰山庄”的面子。
上岐宣日前答应百忙中抽空前来与会。
他派人来传话时就是说的百忙抽空,毫不婉转,听得镜庄主额前青筋一跳。
他老人家见多了毕恭毕敬甚至吹嘘谄媚的场面,无怪乎见不得死奸商说话的方式,我甚觉有趣,竟起了希望见到他二人会面的心思,大约会非常有意思的。
中秋前夜,几乎所有英雄都已齐聚天镜庄,唯独众人心心念念仰慕已久的大财主上岐宣仍迟迟不露面,甚至连杭州城内都尚无他的仙踪。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商务繁忙无暇与会的中秋当日,这厮才姗姗来迟,那排场叫一个金光熠熠奢华无度俗不可耐。我早先还在想已近半年没见过他,待他到时好好叙一番旧,以慰别情。可一见这阵仗,我于是决定装作不认识他。
人群里也没看见李小念那厮的霸气身影,我还疑惑有这等热闹她居然会错过简直是六月飞霜。刚想毕便听见她一声“本姑娘”的断喝,我只觉自己认识的人里没几个正常的。
好家伙,都来了,看来我得先计划好如何月兑身了。
尽管努力遮掩,却终究被上岐宣毒辣辣的奸商眼扫到并大声叫住,我连躲的机会都没有就成了瞩目的焦点。想我一介无名小卒,初初入世,又一直躲在天镜庄的羽翼下,已十分为人不齿。现今居然同天下第一有钱人相识,貌似关系还不错,更教人诧异。我很是觉得上岐宣应该再低调些,莫再给我行走江湖带来不便。
“哟,这不是死——也见不上一面的上岐大老板么?您老生意冗沉,我还心道您不会赏脸呢。”我擅长先发制人,不管怎样,现在格外不想同那么俗气的他搭上更深的关系。这人以前不这样,是只大名鼎鼎的铁公鸡,抠门的紧,现在不知抽什么风,搞这种大场面,得花多少银子啊。
“老你个头!赏你个肺!”他一点不看人脸色地横冲直撞过来,架势唬人得很。上千只眼睛齐刷刷盯着我俩,他却浑然不顾。赤果果地想扬名天下啊!“你说你出门找只狗就彻彻底底把自己找丢了,还有脸在这么多英雄豪杰跟前招摇,有意思吗?要身子没身子要银子没银子要武功没武功,连半点江湖经验都没有,你说你凑什么热闹?好好的富家少爷不当偏偏学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人出来跑江湖,你有那条件吗?什么不学好,学作践自己,对得起老子娘吗?你……”
“求求您了,歇了吧,人都盯着呢。”我滴个天爷,我才是抽了什么风把这号人物给招惹来了。心里狠狠赏自己俩耳刮子的同时,更祈祷众神显灵赏一道雷劈死无比之龟毛的死奸商。但介于奸商带来的轰动,面上还得承笑,“我不好意思,不该凑热闹,没有那条件,更对不起我老子娘,您千里迢迢拨冗赶来,不能只教训我,庄里庄外还有很多仰慕您的英雄,另外大会即将开始,您有的忙有的忙,快去快去,啊,镜庄主找您呢,喏——”
我从没有一刻这样急着打发他,实在是他太不懂本少爷的心思,那么明显的眼色居然看不出来,真是白同我自小混到大了。
我如今要的是低调,低调他不懂吗?
“哼,活该!”能时时刻刻将幸灾乐祸的含义淋漓尽致表现出来的除了李小念姑女乃女乃再无旁人,我才送走一个话痨又迎来一个瘟神。
“李女侠,好久不见。”
“是啊,很久不见了呢,亲爱的兄长,我脖子上的伤将将落痂,五日前才从黑屋解禁,一月前被阿娘罚跪在祠堂,很是经历了一番呢。怎么着,您这一多月在天镜庄过得还惬意吧?嗯?”她一边说话,我一边忧心她的一口牙,真是快要磨碎了。
“误会误会,妹妹,这当中还有很多因由,我来日再慢慢讲与你听。今天就你同奸商来了么?你师父呢?”
李小念闻言白我一眼,不屑道:“你当我师父同你一样闲的没事啊?他在京里忙得很,没空大老远出门来教训一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混蛋!”
我心汗颜。可见柳木头是真的生气了,从前我若是在外面欺负了人家,他一准会立刻赶到捉我回家受罚,如今却即便知晓我胡作非为也不愿再见我,怕是此次我真的做过了头吧。但他不来也好,如今事态还不知怎样发展,若安然度过,我也不想即刻回京,只一个奸商同半吊子的李小念还挡不住我脚,换了柳木头却是万万躲不过的。他不来也好……
“未央,你这次到底想干什么?”李小念将我拉至一无人处,悄声问我,神情肃然,“我听阿宣讲危险得很,你还是不要……”
“李小念,阿宣同你师父的本事都比我大,一定多多少少查出些什么,他们说危险那就是危险。可你有没有想过,如今我已置身事中,根本不能轻易月兑身,而我也没想过月兑身。我一个将死之人,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觉得非我不可。”
“你知道?”李小念瞪着一双乌溜乌溜的眼不可置信地将我瞧着,“阿宣同你讲了?”
“唔,没有,依他的性子巴不得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怎么会告诉我?可我有眼睛有耳朵也有脑子,遇事也是会偶尔前后思考反复斟酌的,一直到天镜庄,我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连起来想了很多遍,觉得自己知道的不会比他们查出来的少才决定大闹一次的。李小念,我没有多少时间了,经不起被别人那样捂在手心里玩耍。所以今天,无论如何,我也要搞清楚一切,不是从你们的口中知道,而是靠自己去厘清。你莫再劝了。”
“你要是糊涂些,一定会更快乐。”言下无尽的萧索之意,那是李小念对我的定义,更是她此行的觉悟。
“刚刚奸商同我说你是野人,教我离你远些。他现在就在镜庄主那里,你可以上前损损他的声誉。”顺利支走瘟神,大会的震天铜锣就敲响了。
此时正值秋老虎,空气闷热,暑气难消。几百号人挤在天镜庄昊天台前,汗流浃背,拼命扇着衣袖。
上岐大老板却逍遥地坐在台前自备的伞下,喝杨梅汁,跷二郎腿,好不羡煞旁人。稍过些时候,他吃饱喝足右手遮眼望天,突然打了个响指,只见从庄外涌进一大批壮丁抬着箱子罐子进来。我眼皮跳了几跳,觉得一定不会有好事。
果然,奸商这厮走到哪里就把生意做到哪里,居然命人早早备下折扇油伞若干把,清凉油若干瓶,酸梅汁若干罐,跑到武林盟主家里做起买卖来。
众人先是不解地愣神,随即明白过来,争相抢购,小山高的一堆东西一下子见了底,可见他们已热得耐不住了。
昊天台上,盟主同盟主家人面带愧色,定是自责思虑不周,教众同道煎熬。遂镜家大公子至奸商跟前致谢,并表示所有避暑费用皆记在天镜庄帐下,我隐约瞧见上岐宣那张自鸣得意见钱眼开的嘴脸,悄悄掩到袖子里面。
我险些抓狂,这么重要的场合,他预备搞成怎样?
“你最好给本少爷收敛一点啊,要是砸了我的计划,看我不将你拆骨扒皮。”我早前受不住热也避到奸商的伞下,看他一番作为后低声出言警告。
“切,我是个商人,本来就要随时随地抓住商机。哎,你听我说啊,来杭州前我叫玉巫师卜了卜这里的天气,决定有雨卖伞,天热卖扇,那呆子说杭州城八月无雨,气候骄热,所以我又备了解暑药清凉油酸梅汁。不过最该谢的还是你啊,定了八月十五的日子,天镜庄再能耐,也断断不会准备得十足周全。啊,就刚刚那一小会儿,就赚了——唔,我算一下,赚了三千二百五十三两银子!想不到江湖人的钱也挺好赚嘛,我回京同焦大管家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先找家离京城近的帮派试试,看利润大不大,亏的话就再放弃。哎你说,这个主意怎么样啊?”
我想月兑下站在我后面那位没钱买伞或是扇子想凑在奸商伞下乘凉的丐帮兄弟的草鞋,一下拍在上岐宣那张一脸奸笑的皮肉上,这人还能再不要脸一点。
“不要忘了今天的重头戏,你那些生意经留着说给你儿子听罢。”
“啊,对了,李小念大约同你讲过了吧,据我的调查,你这次插手的事很不乐观啊,你——”
“打住打住!求求您了,别吵了行么?你好歹是一代富商,还有一大票你的铁杆财迷盯着你呢,要注意形象注意气质。啰啰嗦嗦的简直同城外那个卖萝卜的婆婆一样。好了好了,快看马上就要进入正题了,你不好奇所谓‘妖怪’究竟长得什么样吗?哎,李小念呢?她又去祸害谁了?”
“她刚刚还在后面同擎苍掌门谈论胡子的样式呢,一晃眼又不见了。”
顺便一提,擎苍掌门已是位近八十高龄的老人家,虽不明白他那么大年纪还霸着掌门的位子不放并大老远从西边赶到江南凑这热闹是何用意,但李小念居然连八十老者都不肯放过,这就有些天理不容了。
看着被天镜庄四位壮汉用精钢制成的笼子囚住抬上昊天台的小美人妖怪,我心下感慨万千。不想这天镜庄庄主还真敢将她搬出来而不是随意用一名精神错乱者或凶禽猛兽替代。万一哪位血气方刚的英雄少年对那小美人一见倾心,临阵倒戈可怎么好?自顾红颜祸水,例证不胜枚举,镜庄主是不是太小看美女的厉害了?
再说那小妖怪时多日未见,依旧一派安之若素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质,嘴角隐约溢着笑意,完全不把自身处境的危险当前形势的严峻看在眼里。我油然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敬佩之情。
天下众英豪的反应很对我的意料,没人会相信这样一个楚楚可怜弱不禁风更重要的是惊为天人的幼小女娃是所谓妖怪之流。人群一片哗然。
“唔,我说未央,镜庄主莫不是嫌日子太过平淡而想给大家开玩笑啊?那个女娃子,瞧着可不上十三呢,就会杀人放火了?”饶是见过大场面的上岐宣,都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旁人更不必提了。
“不是放火,是杀人食尸。呃,镜庄主同几位镜公子亲眼见的,还伤了他们家老二呢,至今卧床不起。”我故意说得大声,好教周边一些武林人士听见。
果然有人耐不住疑惑发问:“盟主同几位少爷合力擒住的就是她吗?只是……只是……”只是了半天也没敢只出来,倒是镜庄主笑着替人解惑了。
“老夫将近半年前同三名犬子前往泰山祭天,回程时路遇东岳帝君庙,打算稍作休息,顺便会会老友清航真人。唉,想必从山东来的众位英雄都知道,年初帝君庙发生的一场浩劫。”
“传闻那帝君庙血案是劫财的歹人所为啊,难道当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有人高声发问。此事我在京里时也有耳闻,因当时正是奸商同小茴的婚期,故渐渐淡忘了。难不成是小美人妖怪做下的案子?
“众位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
原来是镜家父子入得庙中,却无一人相迎。那清航同镜庄主是多年相交,自然不会这般待客。于是疑惑间他们擅自入得内堂,打算一探究竟。却在进门时瞧见一地碎尸,满堂乌血,甚是骇人。而地上却赫然遍布虎爪豹足的斑斑血迹。血液未凝,将死不久,镜家父子顾不得惊骇循迹追进山间,在距东岳庙相隔两重山的深山老林里终于发现踪迹,不想却看见这世上最为光怪陆离教人难以置信的一幕——数十头浑身浴血的吊睛白额虎金身墨斑豹将一稚龄女娃团团围住,摇尾乞怜,浑无一点凶兽气质。而那少女双手持笛,端坐飞瀑下一块独石,横笛奏音。音声一起,百兽俱寂,飞禽不语。虎豹们伏身坐住,互舌忝身上残迹,景象诡异的很。镜父子四人见状便断然料定那少女绝非一般女女圭女圭,而是操控凶兽残害百姓的妖孽。世外高人并非神话,但如此凶残的,必然出自妖道。他们屏息多时伺机擒人,终于在虎豹们打盹时合力捉住小女娃,那镜二公子仍被虎爪扑到,身受重伤。
大约经过便是如此,镜庄主绘声绘影讲得生动异常,所有人也都听得呆了。适才发问的那人喃喃道:“原来竟是如此,怪不得那帝君庙一干尸首皆被断碎,惨不忍睹。我还道究竟是哪伙贼人如此凶残,不仅杀人并且碎尸!哎呀,当中竟有这一段不与人知的内情。奇哉怪哉!”
又听人疑道:“镜盟主既然早就抓获那妖女,为何到上月才公诸于众?”
镜庄主道:“本不欲宣扬的,那女女圭女圭虽非善类,但好歹一条生命,我实是不忍加害。今次盛会,想必大家也有所耳闻,并非我天镜庄起意召开,而是上岐大老板不知从何处知晓了那女娃在我庄上的事,觉着不忿,这才广散英雄帖请诸位与会。”
老狐狸!我心下暗道,果真是老奸巨猾,他这番话一石三鸟,先是展示自己的仁慈之心,不与残害自己挚友之人为难,借此博得天下英雄敬重。再者将所有矛头齐齐指向上岐宣,言下之意是奸商的江湖势力已然不可小觑,连堂堂武林盟主家的绝密都能探知,教人不得不防。最后一点最关键,事到如今,杀与不杀小美人妖怪已不是他天镜庄自己的事了,而是在场所有人的决议。杀,肯定不是他所乐见的,否则便不会囚住小美人妖怪近半年之久而不见半点动作;不杀,那么事情便没有一个真正地了结。我几乎快要嗅出一些端倪了,就差一点,差一点,是什么呢?
果然人群里发出几种不同的声音,所谓几种,那就是超过三种意见。有人愤慨地巴不得一刀劈下去,有人心软觉得那么个小女娃只要好生禁着,没多大本事再去祸害。第三种代表意见如一生平地惊雷,生生在嘈杂的人群里炸开了锅。
“我说镜老头,你口口声声说那丫头能驯狼驭虎,厉害非常,但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啊,除了你家那几个不中用的儿子旁人又没看见,不拿出点真凭实据,你别以为你是盟主本姑娘就会相信啊。这世上哪有妖怪?那么个我见犹怜的小女娃你也舍得关?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李小念你这愁人的孩子,明明知道我欲救那女娃,不求帮忙也就罢了,现下居然一个劲凑热闹!老天无眼,偏生你这朵奇葩,可见柳木头还是疏于管教,当初就应该罚你禁足一年,抄一千遍《女则》、《道德经》。小美人妖怪是有那实力的,笛音镇兽什么的简直易如反掌。若教她当着几百英雄的面表演绝技,怕是那些少数恻隐者皆有提剑砍杀的冲动了。
我默默揩了把汗。
而这一众七尺男儿江湖汉子全不知着了李小念什么疯魔,听她一言如聆圣旨,纷纷叫嚣着让镜庄主拿出确凿证据。
于是,镜庄主笑了。
于是,本少爷同李小念又结下了一道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