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有雲︰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臻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大抵說得便是我面前這位素昧平生卻真真切切叫出我名字的女——孩吧。
很小,不過十二、三的年紀,卻真真具備了一切美人的氣質,素淡不惹塵埃,仿若天外仙客。
她便是天鏡莊損兵折將費力擒到的——妖怪?可見年頭不同了,妖怪也長得頗具仙風神秀。
「它告訴的你?我的名字?」我指著「妖怪」懷里嬌嗔打滾的阿呆,一面問一面大大將沉迷美色不認舊主的小東西鄙視一番,果然是只色鼬,沒有被同類異性或母狗之流勾走,竟在此生生享受五個月之久真正美人的軟香溫玉,教我歷經磨難一通好找。
「嗯,靈鼬說你名喚未央,曾養過它七載,你日間初到時它便知曉,央我奏笛將你引來。」她一副小女兒的身姿,講話卻落落大方神采靈動,真是一點想象不出殺人食尸的景象。
「靈鼬?有人告訴我它就是只罕見的雪鼬呢。」我上前久違地模模阿呆的腦袋,它竟少見地難為情地將頭縮進肚子下,我險些失笑,現在知道無顏面對我,離家出走的時候不是大義凜然的很嗎?
「唔,不同的。靈鼬生著一雙冰藍的眸子,極地雪鼬卻沒有,喏,你看。」她果然指著阿呆的眼楮與我看,竟是真的。這下我心道壞了,阿呆從前沒展示過那麼一雙美瞳啊,怎麼來一趟江南連眼珠都換了?莫不是真如別人所言江南是塊人杰地靈的好地方,阿呆這俗物也沾了些靈氣?
「哎呀阿呆,你怎麼換眼楮了?」我接過阿呆養了七年都不曾變形的身體,眼對眼同它互瞪著,很想瞧出些端倪。
「阿……呆?」小美人妖怪顯然不太適應我替阿呆取的大名,神色見疑。
「呆頭呆腦的,很適合它。」我如實道來,卻換來阿呆的一陣扭捏,「它一向很喜歡這個名字。」
我正打算問清事情的原委與小妖怪的真相,尚未開口便見那小妖怪神色異常地從我手中搶過阿呆,道聲「有人來了」,隨後不見蹤影,快得沒晃一下我的眼。
一陣沉寂之後,我方听見來人的腳步。可見那小妖怪何等的耳聰目明。而我一介病弱青年,自是不會逃的。
居然驚動了鏡莊主同他兩位公子,一行三人不帶隨從,看來這荒涼破敗的朽園還真是個閑人勿近的禁地。
顯然我這個在天鏡莊屬于最閑雜等人的人出現在此,很引起了重視。他們都目光灼灼地將我瞪著,全不見日間里同我交好的盛意。
一個略顯尷尬稍帶疑惑甚是無辜的笑顏自我面頰展開,看得他們稍稍愣神。
我這樣子笑是有些因緣的。早年間我年幼無知,看柳木頭每日埋頭苦讀聖賢書,很是疲累,心道念書是幫不上什麼忙的,侍弄一下他精心培植的柳樹秧子倒還勉強。結果待木頭休憩時看到他的寶貝後,登時翻了他那萬年不變的木頭臉,嚇得我心下惶惶。他那時已經年過十四,文武兼備,器宇軒昂,瞧著很有威武氣質,而我不過七歲稚齡,整日里除了吃便是玩,師父授的武藝更是能偷懶就偷懶,基本還處于馬步都扎不穩的階段。柳木頭鮮見發怒,那次卻是真的預備揍我了。原是我不分雜草柳苗,活活將他一圃子的柳樹芽兒當草鋤了。可憐他念書習武之余難得培養起來的一點愛好,便這麼教我斷送了。我自是不能讓人隨便揍的,便露出如今同在鏡氏面前所展露的如出一轍的笑顏,生生教怒火中燒的柳木頭放下巴掌,返回學里做文章了。
如今的境況同那時很有些雷同,同樣是我觸了人家的底限,同樣對方還都是高人中的高人,想必心性應是差不離的,都是可以一笑泯恩仇的主兒。偉人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最大的差別就是不屑與人多做計較,往往被佔些便宜還因為自命不凡太過清高而覺得無所謂。以我對這初初相識的武林泰斗淺薄的低見,應當大約是屬于這類人。
所以我需得先發制人,試試上岐大奸商那句經商格言成功之道的功用︰
伸手不打笑臉人。
意料之中的很見奇效。
「在下眠寐之時忽聞仙音,故造次擅闖貴地。還望鏡莊主同兩位少主人多多見諒。」甚妙的一句話,既追究不到湘湘擅自告訴我「妖怪」一事,更懇切地表達了我的歉疚之意。唔,甚妙甚妙。「啊,莊主,貴莊還真是高人倍出,想必適才奏笛之人便是五十年前一戰動天下的鏡炎老前輩吧?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在下實是有幸,初初涉足江湖便聞得鏡老英雄妙音,幸哉幸哉。」
我這招先發制人先得徹底,倒教他父子三人錯愕不急,一言未發地直直瞪著我听我一番胡言亂語,表情變化之豐富之精彩之絕妙,足可換我笑上一年半載。
其實我也很不容易,憋得心跳足足停了三四拍才堪堪沒笑將出來。
「啊……啊,未央公子說的是說的是,家父……家父仙蹤飄渺,甚少回莊,今次倒教公子遇上,實是緣分,緣分。呃,莫非公子見著家父了?」
「未央福淺,尚未有幸得見真顏。」
「哦,如此啊。」
遂三人一臉意味深長地將我領出朽園。出園時經過早前放倒湘湘的地方,見她還保持原樣地躺著,便沖著神色疑慮的鏡家父子解釋道︰「小丫頭嗜睡,叫她略等一等我居然就著了。也怪我半夜里迷糊著將她拉來,我的錯我的錯。」遂搖醒她一同回西廂客房。
反正她同我有了共通的秘密,倒不怕她將我賣了。
第二日睡得沉,還是湘湘喚我起的床。小丫頭神色如常,除了有些聒噪還是時不時花痴地將我望著。
日間便察覺與昨日不同了,首先那鏡莊主同兩位少爺一早便離了莊,說是去處理些江湖小事,歸期不定,只留了重傷未愈的二少爺留家主事。再便是我的行蹤明顯被監視了。倒不是那干武林盟主家的看家護院不中用露了行跡,實是我自小被喂下許多靈丹妙藥,沒見治好我身上的病,卻偏偏將一雙眼楮養得銳利銳利的,結果就一不小心瞥到幾個可疑的身影。我心下暗道,原來鏡莊主常有而柳如倦不常有,真正可以完全不同我計較過失的,竟只有那性情木訥沒甚情趣不做朝官做夫子的柳木頭。
他如此行事,只教我疑竇叢生。
朽園的神秘少女,鏡家父子異常的反應,加之如今嚴密盯人的舉動,我心中又生當初在洛陽西郊密林後發現那座迷村時的心境。這當中究竟藏著什麼樣的隱情?堂堂武林世家,江湖砥柱,又怎會秘密地囚著一名稚齡孤女?且不惜以怪力亂神之說加諸其罪惡?還有我蓄養多年的阿呆,竟又換了重身份。如今連它也牽扯其中,那麼,我這個以它之名涉足江湖的舊主人,該有如何動作?
心亂如麻,焦慮重重。
很沒有我以往的風格。
其實我心中大約早已將那小美人妖怪歸作被害一方,很有些同情。可見我既是個江湖經驗不足的又是個心腸軟的,見不得別人受苦受難,若換了其他豪杰,定會不分青紅皂白揮刀就劈,斬妖除魔維護正道。
晚間,我同湘湘要了些糖炒栗子桂花糕,獨坐房中,臨窗仰嘆,窗戶的方位開得不甚好,總見不得月亮,倒虛虛實實掩映著朽園的迷魅。
一團白影閃進,我邊搖著頭嘆息賞不了月邊輕輕合上窗柩。
就知道阿呆是個既又貪嘴的,如此噴香的美食它從來沒有抵抗力。
到天鏡莊第六日上時,日理萬機的鏡莊主終于現身,並帶回一個天大的消息。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武林大會,除魔衛道。
當晚鏡莊主在宴席上對我噓寒問暖關切歉意一番後,盛情留我出席下月江湖盛事。我自欣然接受。
面對不日到來的中秋之期,鏡莊主的突然決意令闔莊上下壓力甚大。原本已在籌備中秋小宴,又因二少爺傷重未愈,眾人皆無心過節,只走個形式便罷。如今莊主一聲令下,斷然不得改期,故天鏡莊所有眷屬下人紛紛出動,忙亂不已。
我權當是個吃閑飯看熱鬧的,湘湘忙時便留在天鏡莊內溜達,閑時便拉著她游遍杭州城。
這幾日,城中突然涌進大批江湖客,個個風塵僕僕行色匆匆,顯是臨時從各地趕來參加武林大會。我听得他們坐下就罵娘,很覺得想笑。至于罵誰的娘,自然人人心知肚明。
同時,我也偶爾從某某某派的某某大俠口中听得一些江湖傳聞,大抵是對于此次大會真正目的的各種猜測。我心道,原來他們並不信什麼斬妖之說,可見多數人私下里對領導的決斷還是存有不認可不信任的反抗意識,只是到了正式場合礙于身份能力的差距而不得不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跟著大勢走。
最離奇的一件傳聞是有關這次中秋盛會的推動者,竟是近年來只專注于經商斂財匯通南北的天下第一巨賈、赫赫有名的上歧氏「鳳凰山莊」!
這個消息的轟動程度無疑如死水投石,一時間引起軒然大波。目前最具代表性的猜測便是上歧氏已不滿于從商帶來的社會地位,而決定挑戰江湖這塊戰場,帶來更大利益。最後還附有一干群豪的肺腑感言︰真他娘的野心勃勃啊!
我面上對這些傳聞皆是一笑置之,甚是淡薄,實則私底下已笑了個前仰後翻,想必上岐宣那死奸商正在為我惹下的這樁麻煩頭痛不已吧?
其實,這當中根本沒有奸商什麼事,他素日早已被成山的賬單壓得喘不過氣了,還要忙著娶老婆生兒子,哪里有閑暇管其它破事?天鏡莊當真抓了只妖怪也好,武林盟主換人當也罷,甚至各派爭斗失衡攪得天翻地覆都好,他不愁吃不愁喝不得罪人,操那些勞什子心作甚?今次卻是我害了他,他日回京,我定好好留在他莊內替他數幾日銀票,算作報答。
一切都是我的謀劃。
鏡莊主離莊當晚,我用吃食將阿呆引了來,並非單純喂它糕點,而是托它辦件事。
我令它叼著從奸商家里順來的「鳳凰金令」,捎上我寫的一封密信,到杭州城里任意一家上歧氏的產業。上岐宣為人雖龜毛又吝嗇,但卻訓的一色出眾手下,個個聰慧狡黠,見了那封只有他們大老板才可開啟的密件,當下快馬上京,直呈「鳳凰山莊」。而奸商的辦事效率是有目共睹的,那叫一個雷厲風行迅雷不及掩耳,短短兩日竟將我信中所托之事以好幾種版本公諸于世,比我預算的還快了三個時辰。我心甚慰。
信中所言不過是將天鏡莊四父子擒妖之事添油加醋神化一番,拜托上岐宣利用他生意上的四通八達幫我傳遞出去。「鳳凰山莊」向來勢力龐大,更有朝廷撐腰,由他出面不僅能震懾天鏡莊,更要緊的是不教人疑心到我身上。
只是此舉定要暴露我的行跡,倘若柳木頭死奸商有心,也定會仔仔細細權衡這當中的危險。以他們的心智和情報網,我最擔心挨不到中秋當日便會被強制遣返京師。
所幸我擔憂的事情並未發生,中秋佳節如期而至,武林大會也隆重啟幕。而我仍安然坐在客席,看群雄亂舞。
所有人熱情高漲,估模著都想看看一向持重的盟主大人這次是整的什麼ど蛾子,連鬼神都搬出來示眾。我瞧著鏡莊主愈來愈鐵青的臉色,很是揶揄一把。
想他已年近花甲,縱橫江湖大半生,幼承祖德,名聲顯赫,臨了臨了被我擺了一道,說不心懷愧疚是騙人的。但我一來想救下朽園內孤苦的幼女,二來算是自己的私心,想在臨死之際做些什麼緬懷自己。不求任何意義,只求心中所樂。
我如今,只想——快樂。
偌大天鏡莊一時熙攘,人頭攢動,江湖大門小派今次皆來赴會。一是為的一睹「妖怪」真容,但多半還是沖的「鳳凰山莊」的面子。
上岐宣日前答應百忙中抽空前來與會。
他派人來傳話時就是說的百忙抽空,毫不婉轉,听得鏡莊主額前青筋一跳。
他老人家見多了畢恭畢敬甚至吹噓諂媚的場面,無怪乎見不得死奸商說話的方式,我甚覺有趣,竟起了希望見到他二人會面的心思,大約會非常有意思的。
中秋前夜,幾乎所有英雄都已齊聚天鏡莊,唯獨眾人心心念念仰慕已久的大財主上岐宣仍遲遲不露面,甚至連杭州城內都尚無他的仙蹤。但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商務繁忙無暇與會的中秋當日,這廝才姍姍來遲,那排場叫一個金光熠熠奢華無度俗不可耐。我早先還在想已近半年沒見過他,待他到時好好敘一番舊,以慰別情。可一見這陣仗,我于是決定裝作不認識他。
人群里也沒看見李小念那廝的霸氣身影,我還疑惑有這等熱鬧她居然會錯過簡直是六月飛霜。剛想畢便听見她一聲「本姑娘」的斷喝,我只覺自己認識的人里沒幾個正常的。
好家伙,都來了,看來我得先計劃好如何月兌身了。
盡管努力遮掩,卻終究被上岐宣毒辣辣的奸商眼掃到並大聲叫住,我連躲的機會都沒有就成了矚目的焦點。想我一介無名小卒,初初入世,又一直躲在天鏡莊的羽翼下,已十分為人不齒。現今居然同天下第一有錢人相識,貌似關系還不錯,更教人詫異。我很是覺得上岐宣應該再低調些,莫再給我行走江湖帶來不便。
「喲,這不是死——也見不上一面的上岐大老板麼?您老生意冗沉,我還心道您不會賞臉呢。」我擅長先發制人,不管怎樣,現在格外不想同那麼俗氣的他搭上更深的關系。這人以前不這樣,是只大名鼎鼎的鐵公雞,摳門的緊,現在不知抽什麼風,搞這種大場面,得花多少銀子啊。
「老你個頭!賞你個肺!」他一點不看人臉色地橫沖直撞過來,架勢唬人得很。上千只眼楮齊刷刷盯著我倆,他卻渾然不顧。赤果果地想揚名天下啊!「你說你出門找只狗就徹徹底底把自己找丟了,還有臉在這麼多英雄豪杰跟前招搖,有意思嗎?要身子沒身子要銀子沒銀子要武功沒武功,連半點江湖經驗都沒有,你說你湊什麼熱鬧?好好的富家少爺不當偏偏學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人出來跑江湖,你有那條件嗎?什麼不學好,學作踐自己,對得起老子娘嗎?你……」
「求求您了,歇了吧,人都盯著呢。」我滴個天爺,我才是抽了什麼風把這號人物給招惹來了。心里狠狠賞自己倆耳刮子的同時,更祈禱眾神顯靈賞一道雷劈死無比之龜毛的死奸商。但介于奸商帶來的轟動,面上還得承笑,「我不好意思,不該湊熱鬧,沒有那條件,更對不起我老子娘,您千里迢迢撥冗趕來,不能只教訓我,莊里莊外還有很多仰慕您的英雄,另外大會即將開始,您有的忙有的忙,快去快去,啊,鏡莊主找您呢,喏——」
我從沒有一刻這樣急著打發他,實在是他太不懂本少爺的心思,那麼明顯的眼色居然看不出來,真是白同我自小混到大了。
我如今要的是低調,低調他不懂嗎?
「哼,活該!」能時時刻刻將幸災樂禍的含義淋灕盡致表現出來的除了李小念姑女乃女乃再無旁人,我才送走一個話癆又迎來一個瘟神。
「李女俠,好久不見。」
「是啊,很久不見了呢,親愛的兄長,我脖子上的傷將將落痂,五日前才從黑屋解禁,一月前被阿娘罰跪在祠堂,很是經歷了一番呢。怎麼著,您這一多月在天鏡莊過得還愜意吧?嗯?」她一邊說話,我一邊憂心她的一口牙,真是快要磨碎了。
「誤會誤會,妹妹,這當中還有很多因由,我來日再慢慢講與你听。今天就你同奸商來了麼?你師父呢?」
李小念聞言白我一眼,不屑道︰「你當我師父同你一樣閑的沒事啊?他在京里忙得很,沒空大老遠出門來教訓一個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混蛋!」
我心汗顏。可見柳木頭是真的生氣了,從前我若是在外面欺負了人家,他一準會立刻趕到捉我回家受罰,如今卻即便知曉我胡作非為也不願再見我,怕是此次我真的做過了頭吧。但他不來也好,如今事態還不知怎樣發展,若安然度過,我也不想即刻回京,只一個奸商同半吊子的李小念還擋不住我腳,換了柳木頭卻是萬萬躲不過的。他不來也好……
「未央,你這次到底想干什麼?」李小念將我拉至一無人處,悄聲問我,神情肅然,「我听阿宣講危險得很,你還是不要……」
「李小念,阿宣同你師父的本事都比我大,一定多多少少查出些什麼,他們說危險那就是危險。可你有沒有想過,如今我已置身事中,根本不能輕易月兌身,而我也沒想過月兌身。我一個將死之人,倒要看看究竟是誰覺得非我不可。」
「你知道?」李小念瞪著一雙烏溜烏溜的眼不可置信地將我瞧著,「阿宣同你講了?」
「唔,沒有,依他的性子巴不得什麼事都攬在自己身上,怎麼會告訴我?可我有眼楮有耳朵也有腦子,遇事也是會偶爾前後思考反復斟酌的,一直到天鏡莊,我將前前後後發生的事連起來想了很多遍,覺得自己知道的不會比他們查出來的少才決定大鬧一次的。李小念,我沒有多少時間了,經不起被別人那樣捂在手心里玩耍。所以今天,無論如何,我也要搞清楚一切,不是從你們的口中知道,而是靠自己去厘清。你莫再勸了。」
「你要是糊涂些,一定會更快樂。」言下無盡的蕭索之意,那是李小念對我的定義,更是她此行的覺悟。
「剛剛奸商同我說你是野人,教我離你遠些。他現在就在鏡莊主那里,你可以上前損損他的聲譽。」順利支走瘟神,大會的震天銅鑼就敲響了。
此時正值秋老虎,空氣悶熱,暑氣難消。幾百號人擠在天鏡莊昊天台前,汗流浹背,拼命扇著衣袖。
上岐大老板卻逍遙地坐在台前自備的傘下,喝楊梅汁,蹺二郎腿,好不羨煞旁人。稍過些時候,他吃飽喝足右手遮眼望天,突然打了個響指,只見從莊外涌進一大批壯丁抬著箱子罐子進來。我眼皮跳了幾跳,覺得一定不會有好事。
果然,奸商這廝走到哪里就把生意做到哪里,居然命人早早備下折扇油傘若干把,清涼油若干瓶,酸梅汁若干罐,跑到武林盟主家里做起買賣來。
眾人先是不解地愣神,隨即明白過來,爭相搶購,小山高的一堆東西一下子見了底,可見他們已熱得耐不住了。
昊天台上,盟主同盟主家人面帶愧色,定是自責思慮不周,教眾同道煎熬。遂鏡家大公子至奸商跟前致謝,並表示所有避暑費用皆記在天鏡莊帳下,我隱約瞧見上岐宣那張自鳴得意見錢眼開的嘴臉,悄悄掩到袖子里面。
我險些抓狂,這麼重要的場合,他預備搞成怎樣?
「你最好給本少爺收斂一點啊,要是砸了我的計劃,看我不將你拆骨扒皮。」我早前受不住熱也避到奸商的傘下,看他一番作為後低聲出言警告。
「切,我是個商人,本來就要隨時隨地抓住商機。哎,你听我說啊,來杭州前我叫玉巫師卜了卜這里的天氣,決定有雨賣傘,天熱賣扇,那呆子說杭州城八月無雨,氣候驕熱,所以我又備了解暑藥清涼油酸梅汁。不過最該謝的還是你啊,定了八月十五的日子,天鏡莊再能耐,也斷斷不會準備得十足周全。啊,就剛剛那一小會兒,就賺了——唔,我算一下,賺了三千二百五十三兩銀子!想不到江湖人的錢也挺好賺嘛,我回京同焦大管家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先找家離京城近的幫派試試,看利潤大不大,虧的話就再放棄。哎你說,這個主意怎麼樣啊?」
我想月兌下站在我後面那位沒錢買傘或是扇子想湊在奸商傘下乘涼的丐幫兄弟的草鞋,一下拍在上岐宣那張一臉奸笑的皮肉上,這人還能再不要臉一點。
「不要忘了今天的重頭戲,你那些生意經留著說給你兒子听罷。」
「啊,對了,李小念大約同你講過了吧,據我的調查,你這次插手的事很不樂觀啊,你——」
「打住打住!求求您了,別吵了行麼?你好歹是一代富商,還有一大票你的鐵桿財迷盯著你呢,要注意形象注意氣質。嗦嗦的簡直同城外那個賣蘿卜的婆婆一樣。好了好了,快看馬上就要進入正題了,你不好奇所謂‘妖怪’究竟長得什麼樣嗎?哎,李小念呢?她又去禍害誰了?」
「她剛剛還在後面同擎蒼掌門談論胡子的樣式呢,一晃眼又不見了。」
順便一提,擎蒼掌門已是位近八十高齡的老人家,雖不明白他那麼大年紀還霸著掌門的位子不放並大老遠從西邊趕到江南湊這熱鬧是何用意,但李小念居然連八十老者都不肯放過,這就有些天理不容了。
看著被天鏡莊四位壯漢用精鋼制成的籠子囚住抬上昊天台的小美人妖怪,我心下感慨萬千。不想這天鏡莊莊主還真敢將她搬出來而不是隨意用一名精神錯亂者或凶禽猛獸替代。萬一哪位血氣方剛的英雄少年對那小美人一見傾心,臨陣倒戈可怎麼好?自顧紅顏禍水,例證不勝枚舉,鏡莊主是不是太小看美女的厲害了?
再說那小妖怪時多日未見,依舊一派安之若素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氣質,嘴角隱約溢著笑意,完全不把自身處境的危險當前形勢的嚴峻看在眼里。我油然生出一種不合時宜的敬佩之情。
天下眾英豪的反應很對我的意料,沒人會相信這樣一個楚楚可憐弱不禁風更重要的是驚為天人的幼小女娃是所謂妖怪之流。人群一片嘩然。
「唔,我說未央,鏡莊主莫不是嫌日子太過平淡而想給大家開玩笑啊?那個女娃子,瞧著可不上十三呢,就會殺人放火了?」饒是見過大場面的上岐宣,都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旁人更不必提了。
「不是放火,是殺人食尸。呃,鏡莊主同幾位鏡公子親眼見的,還傷了他們家老二呢,至今臥床不起。」我故意說得大聲,好教周邊一些武林人士听見。
果然有人耐不住疑惑發問︰「盟主同幾位少爺合力擒住的就是她嗎?只是……只是……」只是了半天也沒敢只出來,倒是鏡莊主笑著替人解惑了。
「老夫將近半年前同三名犬子前往泰山祭天,回程時路遇東岳帝君廟,打算稍作休息,順便會會老友清航真人。唉,想必從山東來的眾位英雄都知道,年初帝君廟發生的一場浩劫。」
「傳聞那帝君廟血案是劫財的歹人所為啊,難道當中還有什麼隱情不成?」有人高聲發問。此事我在京里時也有耳聞,因當時正是奸商同小茴的婚期,故漸漸淡忘了。難不成是小美人妖怪做下的案子?
「眾位莫急,且听我細細道來。」
原來是鏡家父子入得廟中,卻無一人相迎。那清航同鏡莊主是多年相交,自然不會這般待客。于是疑惑間他們擅自入得內堂,打算一探究竟。卻在進門時瞧見一地碎尸,滿堂烏血,甚是駭人。而地上卻赫然遍布虎爪豹足的斑斑血跡。血液未凝,將死不久,鏡家父子顧不得驚駭循跡追進山間,在距東岳廟相隔兩重山的深山老林里終于發現蹤跡,不想卻看見這世上最為光怪陸離教人難以置信的一幕——數十頭渾身浴血的吊楮白額虎金身墨斑豹將一稚齡女娃團團圍住,搖尾乞憐,渾無一點凶獸氣質。而那少女雙手持笛,端坐飛瀑下一塊獨石,橫笛奏音。音聲一起,百獸俱寂,飛禽不語。虎豹們伏身坐住,互舌忝身上殘跡,景象詭異的很。鏡父子四人見狀便斷然料定那少女絕非一般女女圭女圭,而是操控凶獸殘害百姓的妖孽。世外高人並非神話,但如此凶殘的,必然出自妖道。他們屏息多時伺機擒人,終于在虎豹們打盹時合力捉住小女娃,那鏡二公子仍被虎爪撲到,身受重傷。
大約經過便是如此,鏡莊主繪聲繪影講得生動異常,所有人也都听得呆了。適才發問的那人喃喃道︰「原來竟是如此,怪不得那帝君廟一干尸首皆被斷碎,慘不忍睹。我還道究竟是哪伙賊人如此凶殘,不僅殺人並且碎尸!哎呀,當中竟有這一段不與人知的內情。奇哉怪哉!」
又听人疑道︰「鏡盟主既然早就抓獲那妖女,為何到上月才公諸于眾?」
鏡莊主道︰「本不欲宣揚的,那女女圭女圭雖非善類,但好歹一條生命,我實是不忍加害。今次盛會,想必大家也有所耳聞,並非我天鏡莊起意召開,而是上岐大老板不知從何處知曉了那女娃在我莊上的事,覺著不忿,這才廣散英雄帖請諸位與會。」
老狐狸!我心下暗道,果真是老奸巨猾,他這番話一石三鳥,先是展示自己的仁慈之心,不與殘害自己摯友之人為難,借此博得天下英雄敬重。再者將所有矛頭齊齊指向上岐宣,言下之意是奸商的江湖勢力已然不可小覷,連堂堂武林盟主家的絕密都能探知,教人不得不防。最後一點最關鍵,事到如今,殺與不殺小美人妖怪已不是他天鏡莊自己的事了,而是在場所有人的決議。殺,肯定不是他所樂見的,否則便不會囚住小美人妖怪近半年之久而不見半點動作;不殺,那麼事情便沒有一個真正地了結。我幾乎快要嗅出一些端倪了,就差一點,差一點,是什麼呢?
果然人群里發出幾種不同的聲音,所謂幾種,那就是超過三種意見。有人憤慨地巴不得一刀劈下去,有人心軟覺得那麼個小女娃只要好生禁著,沒多大本事再去禍害。第三種代表意見如一生平地驚雷,生生在嘈雜的人群里炸開了鍋。
「我說鏡老頭,你口口聲聲說那丫頭能馴狼馭虎,厲害非常,但這只是你的一面之詞啊,除了你家那幾個不中用的兒子旁人又沒看見,不拿出點真憑實據,你別以為你是盟主本姑娘就會相信啊。這世上哪有妖怪?那麼個我見猶憐的小女娃你也舍得關?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李小念你這愁人的孩子,明明知道我欲救那女娃,不求幫忙也就罷了,現下居然一個勁湊熱鬧!老天無眼,偏生你這朵奇葩,可見柳木頭還是疏于管教,當初就應該罰你禁足一年,抄一千遍《女則》、《道德經》。小美人妖怪是有那實力的,笛音鎮獸什麼的簡直易如反掌。若教她當著幾百英雄的面表演絕技,怕是那些少數惻隱者皆有提劍砍殺的沖動了。
我默默揩了把汗。
而這一眾七尺男兒江湖漢子全不知著了李小念什麼瘋魔,听她一言如聆聖旨,紛紛叫囂著讓鏡莊主拿出確鑿證據。
于是,鏡莊主笑了。
于是,本少爺同李小念又結下了一道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