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轻轻推开,房外赫然立着一位清瘦高挑的中年妇人,一身素服,未施脂粉,同其他被冠上寡妇之称的女人一样,肃穆
静默,且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哀怨的孤寂。
不像是刻意的伪装,确是某位不幸男人的未亡人。
她手里端着青瓷花碗,远远就有一股药味扑面而来。
竟然真的熬了药,还是提神补气的好药。
“公子醒了?”声音听来很有些缥缈,似是长久不与人作谈一样,生涩而无力。“喝药吧,凉了。”
“柯大嫂是吗?多谢照顾了。”我维持着表面的基本礼仪,心里却暗道着急,不祥不祥,这个地方太危险,得尽快月兑身才行。“谢谢您的好意,可我的病并非寻常药物堪能医治,现下倒觉得好些了,需回家找大夫,改日再登门谢过。我兄弟三人先行告辞了。”
唐楚庭李小念二人见我神色有异,大概也察觉了此时处境不妙,机灵地一左一右搀扶我往外走。
结果当然是走不掉。我们确确实实走进了一个可怕的地方。
真真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这群孤寡女人远瞅着一个比一个文弱纤细,楚楚可怜,可真正动起手来,个个都是顶尖的武林高手,毫不含糊。李小念被抓住的时候说了句很意味深长的话:
“活见鬼!这死了男人的女人敢情都这么彪悍啊?”
我们一点不意外地被绑成粽子扔进废旧的小黑屋,可怜我还衣衫不整病态犹存,看着实在狼狈。李小念在缅怀了一番久违的过去阴影之后重新恢复恶女本质。
“啧啧啧,李未央,这要是教咱们皇帝三哥看见了,不得一把火烧了这鬼地方啊?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变成这样都怨你,如果你当初乖乖听话回京城,就不会好死不死的在那个时候发病,你不发病我跟小唐就不会进村,不进村就不会变成粽子任人鱼肉。唉,如果这次大难不死,我保证会立刻马上一脚把你踹回家。你个倒霉催的……”
“不进村?不进村你们怎么抓人?抓不到人你们怎么跟苦主交代?交代不了你们怎么保住大侠女侠的威名?保不住威名你们觉得还有脸在江湖上混吗?”。跟我扯道理,李小念你还要回学堂多挨几下戒尺。
“哼,总之都怪你拖累我们,打架时不是我护着你吗?你看那群女人多凶狠,如果不是我,你早就翘辫子了。”
“我记得是唐少侠替我挡了几拳。”
……
昏睡了不知几个时辰,醒来时胃里一阵痉挛,许是饿了不少时候。我凝神静听黑屋外的动静,觉得现在兴许已经入夜。
没人看守,是对我们的鄙夷还是对她们的自信?我让唐楚庭叫醒睡得雷打不动的李小念,心中十分佩服她的临危不惧。
我们要逃!不祥的预感愈来愈重,我甚至觉得倘若今夜无法成功出逃的话,我们三人将再见不到明天的太阳。玉倬卿是我的朋友,他说我死期不是现在,那我就得坚守到他预言的那个时刻。这年头信誉最重要,倘若我在此坏了他的名声,那他就可能真的饿死家中,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咱们的武功和兵器都没了,不睡觉想干嘛?”
“李小念,再睡下去可就真的醒不来了。我不记得你是那种认命的性格啊。现在入夜了,寡妇也是女人,也知道熬夜是女人的天敌,也是爱每日美美地出现在人前,所以,咱们得趁现在无人看守的时候的逃出去。你不要再睡了!”
“哼,说得轻巧,怎么逃?我跟小唐的武功都暂时废了,你又是个时不时就吐血昏倒的病秧子,可能吗?你不要打扰我睡美容觉,我也是女人!”
“诶,妹妹别睡别睡,我有办法逃出去。”此言一出,他们俩不约而同“嗯~”了一声,表示不信。“他们废了你们俩的武功,没废我的啊。”
“李公子你会武?”唐楚庭显是发现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很是惊奇,“可先前……李姑娘,真的吗?”。
这厮明显已经养成任何事都得过问李小念并最大限度信任李小念的恶习,再如此下去,前途堪忧。
“嗯……不发病的前提下,姑且能跟我打个平手吧……或许,再厉害一点点。”她说得含糊且不甘,唐楚庭又惊了一跳。“不过,你现在这种样子,别说逃了,就连绳索都挣不开。说什么大话?”
“嘿嘿,所以需要妹妹你的帮忙啊。”
“我?我能做什么?”
“你还记得你曾经咬过御兽园的一只灵鹫大鸟吗?那种很大又会全身放光的金毛鸟?还记得吗?”。
“你说那只死鸟啊,记得,不过想拔两根毛留个纪念,它却拿爪子挠我,我一气之下就趴在它腿上咬了几口。不过,这跟怎么逃出去有关系吗?”。
“有有,太有了!妹妹,你表现的时候到了,过来过来,挪过来些。”
待李小念将信将疑地靠近后,我拼尽全力扑向她,在她脖颈上狠吸两口血。她吓得全身僵硬,连呼救都忘了,等反应过来感到疼时,我已成功挣开绳索并及时捂住她的嘴。
我十岁之后第一次沾荤腥,竟是饮得我妹妹的鲜血。
“不好意思了妹妹,如果告诉你的话,你肯定不依。”
“为……为什么?”她的惊恐尚未消退,话也说不明朗,“你……你你你,你咬我?”
“别误会别误会,你听我说。先帝好道,常令道士精研不死之术,为了试药,先帝便着人养了那只大灵鹫鸟。所以那只鸟是由世上的灵丹圣药喂养而成,它的血自成一味妙药。你当年误饮灵鹫血之后,没有发现自身的一些神神奇变化吗?比如说百毒不侵什么的?”
李小念思索片刻,坚定地摇摇头,“没有发现”。
“好吧,不过现在不就证实了?你看我饮了你的血,病情就控制住了,多方便啊。”
我解开他们的束缚和穴道,暗暗提一口气,蹑手蹑脚踱至门边。
门扉洞开的时候,外面却已是深夜,但不见得漆黑无光。
她们举着火把,阴寒着素颜,看得我心下惴惴。
“啊啊,看来没有男人的女人果真不需要睡美容觉啊。李小念,你以后可不能像这些大嫂大妈一样经常熬夜哦,会老得快的!”说话间我已踢飞三个手持利器的女人,李小念同唐楚庭稍作恢复后也加入战局。
“放心吧二哥,本姑娘天生丽质,就算夜生活丰富也不会,不会同她们一样!”李小念此时没有长鞭,唐楚庭也失了无妄剑,三人皆是赤手空拳,而对方不仅个个武艺精湛,还兵器齐全。
我们落得下风。李小念因为刚刚失血又受惊脸色愈发苍白,过不了三招就要被制住。我来不及多想,一记手刀劈昏她。也顾不上唐楚庭的错愕,一把将李小念推到他怀里。
“你护着她,我来对付这群……烦躁的女人。”
话虽说的漂亮,其实我心里也是没底的。且不说以一敌众胜算几无,独彼时饮下的那两口鲜血就足以教我清淡十几年的肠胃蠢蠢欲动,几欲作呕。
在任何时候,我都无法否认女人的不可思议性,李小念的变态,洛艳绝的知心,池小茴的婉约,还有我娘亲的……与众不同,这些女人构成了我短短二十几年人生的惊奇。如今,我满身狼狈,被一群死了男人隐居迷村的孤寡妇人砍杀,或许还会死在此处,心里说不凄惶是骗人的。
上次被女人包围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长恨阁”一干美人争相邀我为她们画肖像,境况同现在真是天壤之别。
“呀,好漂亮的小公子!”我正自一边感伤一边退敌,耳际却突然飘进陌生男人的声音。稍一侧头,居然看见屋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战局中途停止,所有人都望向出声之人。
背着月,看不清面目,却俨然有一丝光华闪过面颊。那一身出奇宽大的藕色袍子罩在伶仃纤细的肩上,尤显得月冷风清。
我直视着来人,竟有一种深沉的倦然孤寂迎面扑来,他……
“花郎?”一妇人认出来人,惊声叫道,随即人群也一片哗然,“花郎你来得正好,这几人擅闯村子,主人命我们擒拿,不过这病怏怏的公子好生厉害,伤了我们不少人,你快来助我们!”
我心下又是一沉,原来是她们的同伙。
“嗯,”被称作“花郎”的男人右手托颌,状若思索,片刻后轻声一笑,盈盈道:“不行哦,我是来找那个女人又不是来打架。话说你们还真是没用呢,连个病人都打不过,唉,留着有什么用呢?”
他的语气轻柔如鸿羽,却透着丝丝妖异,我听出了杀气。
“你?这是主人的命令,你敢不从?”
“哦?是吗?我不知道呢,”他言辞很是无辜,仿佛真的不清楚一样,一个飞身,如燕般轻轻落下,“我早说这种地方留不得留不得,白浪费口粮,可那死老头偏偏不信,养着你们这群废物。”
我这下看见了他的样子,却不算看清。一枚玉制面具堪堪挡在左脸颊上,光晕流转,右边脸却是惊艳绝世,美好不可方物。
“喂,你既然不帮他们,可不可以帮我打架?”话是我说的,而且吓倒一大片。她们定觉得可笑,否则我就不会隐约瞥到一张张忍俊不禁的素颜。可能是太久不曾展露笑颜,她们的笑容令人心生凄凉。
面具男也望着我轻笑,下颌弧线美好。
“理由呢?帮你的理由呢?”
“因为你刚说我‘漂亮’!本少爷最容不得人家骂我长得漂亮,这个,姑且算个理由吧!”仿佛找到曾经混迹京城的感觉,自离家后,我甚少表现得这般任性了。
“呵呵,好有意思的孩子,我问你,你怎么容不得人家说你‘漂亮’啊?”
一张面具不光掩了他的容貌,也掩去了他的年龄。一口一个“孩子”,感觉年纪必然不小,可声声柔缓,听着却像是稚龄。我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沧桑”,面前这个以玉遮颜形骨魅惑的男子,一身倦色而来,施施然进驻我残破的生命。
“你帮我打赢了就告诉你。”
“可我是她们这边的人呢,如果帮你打了她们,回头挨打的就是我了。”
“不会,我再帮你打回来就好了。”
“嗯……这样啊……”
他似乎很喜欢思索,却教旁边一干妇人着急上火,有人大喝道:“花晓残!你就不怕主人与你为难吗?快快动手杀了他!”
“哦?你威胁我?”花晓残的语气瞬间变得杀意腾腾,眼神流转到我身上,却是满眼笑意,“你可不要忘了今夜说的话,来日我若被追杀,你绝对要帮我哦。”
“一言为定!”
新一轮战局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片刻功夫,而我几乎没动手,只有目瞪口呆观战的份。
“嗯……就说是一群废物嘛。”斜眼瞟着一地横七竖八气息微弱的女人,花晓残表现出一股子不屑。我很汗颜,教他同在他眼中一直不入流的人打架,想必他心中也是不愿的。“好了,打赢了,可以告诉我你怎么不容人家说你‘漂亮’吗?”。
“嗯,因为本少爷五岁之前都是被当做女孩子养的,穿女装梳发辫,人人都赞我生得……漂亮!可后来被一根木头点醒并嫌弃,很是羞愤不甘,此后再听不得这俩字。就这样。”我素来说到做到,即使是件不齿于人前说道的糗事。
幸好这件事只有柳如倦知道,他的嘴风很紧,我向来放心。若被李小念晓得,我肯定早就死得连骨头都烂了。
“哈哈哈哈……原来是这般,你果然很有意思!我叫作花晓残,‘花期晨晓始凋残’,呃,别人好像更喜欢唤我‘折颜郎君摧花客’,很有名的恶人,你听过没有?”
我再一次表现出自己的孤陋寡闻,笑道:“花晓残?‘花期尽处不觉晓,残情零落发新枝’,也很有意思呢!我叫李未央,汴京人氏,今年二十三,不过身患奇症,被预言活不过二十四。”
“是吗?这样啊……”他又陷入深思,眼神明明灭灭,忽又抬首冲我一笑,“花晓残,出身、年龄、父母,都是秘密,死期,不详。”
“哦”。
“不过看着你倒令我想起一位故人。”他细细盯着我瞧,看得我心下慌突突。
“难道也不幸生得漂亮?”
“同你一样有意思,看着傲气凌人得很,却是个不会识路的,在东盘山里迷了路,我指着他出山却连客气一下也没有,好像我该为他指路似的。嘿,你说有意思没意思?”
我听完心下一凛,脑中溢血,连他的笑声都听不见了。他说的那人,怎么同我大哥的气质如此雷同?难道……我正欲发问,身后却传来唐楚庭的声音,一忙倒将他俩给忘了。
“李公子,李姑娘看着不太好啊,我们是不是该出去找大夫?”是了,李小念被我打昏了尚未苏醒,身上还带着伤,必须及时送医,可……万一花晓残所说的真是大哥,这次错过就不知道何时再有他的消息。待我回头看时,除了一地伤员,哪还有花晓残的影子?
“唐少侠,我想拜托你件事。”
“但说无妨。”
“找回你们被拿的东西,带着李小念从来的路出去。我骑的那匹马应该还在林子外,你速赶到洛阳找大夫。然后拿着‘凤凰金令’去任何一家上歧氏的产业,他们会给你最快的马回京。只需将她送到城郊杨华巷学堂交给一位长得像木头一样的柳姓先生就行。另外,捎上我的书信。拜托,一定要交给那位姓柳的先生。”说完撕下衣角蘸着李小念尚未干涸的血迹写成一封信。
“那公子你呢?你不同我们一道回去吗?”。真是个有良心的小伙子,我看着很喜欢。
“我还没找到阿呆呢,找到就回去。你快走吧,还有,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回去就说你们失手遭了那杀人女魔头的暗算”,我担心他们这些江湖少侠更看重声誉,打算耐心教育他一番,谁料这才俊的觉悟非凡,很是认真地点头表示同意,我只得打住,又嘱托道,“我心里明白你唐门大约是欠下李小念什么人情才做到如此,而且定是个不小的情,否则以你们素日独来独往不喜与人深交的做派是不至于此的。今日权当我替我妹妹向你讨回这人情债,请少侠务必带她回京交由柳先生。未央先行谢过了。”
我哪里曾这般恳切过,估模着也甚打动这神秘门派难得的憨小子,他一口便应了。临行前竟不忘赞我英明,我愣了下,想来大约是我猜对了,李小念果真祸害到川蜀唐门去了。
我幼时其实挺糊涂的,可自打认识李三小姐,便不得不英明了。
他二人走后,我在村围后方找到一处洞穴,果真有一池冰潭,冰潭过处,便是一条密道。
大约花晓残就是从这里出去的,我得尽快追上去。
那村后山洞密道外,竟是一片乱葬岗,出口赫然是一座荒坟。
本就夜凉的天,和着几百堆孤零零破败不堪的坟包还有坟地特有的大黑鸦鸣,很显得可怖。我抱着胳膊抖几抖,心下恶寒。
出口设在这种鬼气森森的地方,可见真的是遇着比鬼还难缠的家伙。
想我连每年随驾去皇陵祭天都绞尽脑汁地避着,能躲就躲,该闪就闪,就怕见坟墓,如今倒是因果报应得迅速,不光见着还是这般恐怖光景。
罢了罢了,大约明年这时候我就同这一堆堆土里埋的一个样式了,说来应该亲热些,想必它们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出来惊吓我。我表情僵硬地同它们招呼着,先混个脸熟。
“你同这些个孤魂野鬼作哪门子揖?”
冷不丁一声飘进耳里,吓了我个十足。敢情是哪位下面的仁兄不甘寂寞夜半出游?我壮胆四下瞄了瞄。
乱葬岗尽头的确有动静,一抹白影飘飘,因隔得远,我瞧不清。都说到了下面会领到一套素洁的白衣,并且无聊了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溜上来吓人取乐,我原先只道是传闻,如今亲眼见了,保不齐要吓得个灵魂出窍。
“喂,你怎么不同他们一起走?这里很危险不知道么?”飘忽的声音又传来,白影也愈来愈近,我前后左右认真观察了下地势地貌,悲催地发现除了我爬出来的那条密道,再找不出可藏身的地方。但要教我再回那暴力血腥的村子,我不如就死在这里,好歹有许多人陪着。而后又略略一回神,心道这声音耳熟得很,那身衣服……啊,是了,不就是我正想追上的花晓残么?
满心寒意一扫而空,我如同见了久别的亲人般,心情无法言喻。
“原是你在这装神弄鬼呢,教我好一番惊惧。”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装酷,若换了李小念,她即使吓掉了魂也还是记得逞强一番的。
花晓残背对着满天满地惊骇的景象向我走来,神色却明朗得如同当空皓月,很是雅致。
“你这样一个满身贵气锦衣华服的公子少爷,不在家养尊处优地教人伺候着,跑到这是非地做什么?”他一贯的柔和语气,教人听着舒服。我却很佩服他能透过我这一身已然看不出或锦或华气质的衣服看出它曾经的贵气,这人不光功夫了得,眼神也很毒啊。
“我出来找宠物,找了很久也没找见,就这样回去吧,又觉得不甘心,既然好容易出门一趟,索性再玩一阵回去,免得回家后既受罚又没玩个够本,心中遗憾,总得让自己觉着划得来才行。”
他显没料到我会如此实诚,笑意更甚,“我早知道你会跟着出来,等了好一会。是要教我保守那个关于‘漂亮’的秘密么?”
开玩笑,他若敢随便四处张扬这事,我定要以牙还牙的,嘴上却还是托词着,“不足为外人道尔,不足道不足道。不过有些小事罢了。”
他饶有兴味地四下瞧瞧,表示此地实在不方便交流,我便同他一起穿过坟地往对面一处看着不至于揪心的林子去,决定边走边谈。我自打出了京已很久不曾这般与人长谈,甚至见着李小念时也总是刚聊几句就掐起来的境况,很令我忧愁。现下能有人陪我一述心中苦闷,管他是有名的恶人还是无名的善者,我都决定同他一吐为快了。
大约这人平常也不是个交友广阔的,一番胡扯下来,我发现他心中苦闷一点不少于我。我甚欣慰。
一路走走停停,我们从阿呆聊到人性善恶,各自感慨一番后又将话题扯到女人。他言道自己出道多年,被人称作“摧花客”,是个名声在外的采花大贼,人人愤恨,同时还连带着稍稍鄙视了我的无知,我表示惭愧。我同他讲了自己甚是欣赏的几个女子,慧心解语如洛艳绝、聪敏婉约如池小茴,还有不太欣赏的譬如许多费尽心思想嫁我的官家小姐的故事,他一边惋惜洛、池两位才情过人的好女子被别人捷足先登一边点头认同那些名门闺秀确然让人心生惧意。
我觉得同他很有话讲。
只是在讲到李小念时我们发生一点点小分歧。虽然我甚佩服他能在李小念没自行公开女儿身的情况下犀利地认出她的女儿身,但绝不认同他扰乱我同李小念多年的兄弟关系而误会我们是一对。诚然,她与我没甚依据确凿的亲人关系,但自打我娘亲认下她做女儿,就已是此时无亲胜有亲了,乱不得乱不得。奈何这自言采花无数的花中君子一口咬定李小念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子,对我的态度也表现得很是不认同。
我心道这李小念果然本事过人,仅是笔挺挺地昏着也瞬间拿下传说中有名花贼的芳心,难怪连素来不同他人交好的唐门都能搞定,不简单不简单。
一直到天边泛白,朝霞微露时,我们才走出山林,花晓残站定表示自己是有名的采花贼,理应晚间出没,白日不该现身人前。我倒是觉得他白天不方便出门完全是因为脸上那块面具,一看就是个讳莫如深的高人样子,当下便笑着同他告辞。
临行之际,他像是想起什么重要事情地“呀”了一声,我配合地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
“险些忘了件事,你说的那种全身白白身子细长颇为可爱的动物我似乎见过,”他一脸得意地将我瞧着,这下我是真的感兴趣了,“在哪里见过?”
“嗯,‘天镜庄’听过么?”这厮显然还在记恨我没听过他大名的事情,居然问我知不知道“天镜庄”,我淡然点头,表示貌似听过,“在一次夜探‘天镜庄’时见的,看地势估模着是朽园,当时以为是只猫呢,想来大概就是你那丢失的爱宠吧。”
我激动地连问他夜探别人庄园的兴致都失了,只在想终于听到些阿呆的消息,很有些欣慰。“既然你都说了阿呆的事情,不妨再告诉我一件事。”我难得肃穆起来,花晓残认真听着,“三年前蒙你在东盘山指路的那人,可再见过?”
“你终究问了出来,”他言笑晏晏,大约很觉得有兴趣,却不再追问更深,只淡淡道,“再不曾见过。”言罢飘然远去,只留下一抹藕色的倦意同天边跃将着的朝阳。
我一边欣慰着大哥一如既往的傲岸耿介一边叹息着他的仙踪飘渺,心道难不成又在某处山野林间迷了?望老天保佑再出现个花晓残这般的善心人士替他指点迷途。
我纵然是个孤陋寡闻的,却也晓得“天镜庄”的大名。
约莫近五十年前,天下正处于纷乱的五代十国时期,群雄割据,江山无主。朝野尚不能自顾,武林更是狂澜迭起。当时江湖上有七派两帮一门属于正统大宗,可角逐武林盟主一位,其它小派虽多不胜数,却也只是花厅一角,不足称雄。当时公认的武林霸者是七派中的江南玄凌派云氏,据说云氏伉俪一对“才子”“佳人”双剑齐舞,天下间无出其二,众门派甘心俯首,仰称一声盟主。本来大好一段佳话,却一夜间莫名被人挑了,满门被诛,一口不留。蛇无头尚不能行,何况偌大武林,在后来的盟主角逐中,所有派系尽遭一位年轻男子重创,那人名不见经传,从未在江湖露面,甚至不知姓甚名谁,却以一人之身独挑六派两帮一门,一时间名动天下,众派拱手送上武林盟主一位,直至今日。
那便是“天镜庄”的开派宗师镜炎。
镜炎如今已然老矣,早不过问江湖事,镜氏后人倒一代比一代争气,死死坚守霸主宝座,觊觎者一概没有夺势的机会。
这些江湖传闻,多半是李小念整日里在我耳边念叨的,想不记下都难。我虽不知阿呆那只蠢鼬千里迢迢跑去江南武林盟主家作甚,但既然有消息了,便不能装作没听过。我记起李小念曾与我讲过她同“天镜庄”的一桩因缘,心下一直以为那是她为自抬身价而编的幌子,现今看她折腾的本事,倒有几分信了。倘若那“天镜庄”眼高于顶,不让我进门,大可用李小念兄长的声望撑撑,也未见无用。
江南之行我走得甚艰苦,因怕李小念回京后对大家一番危言,纷纷出来寻我,故而连“凤凰金令”都不敢拿出来,彻底隐了踪迹。仅靠着身上不多的银两勉强行进,穿不得锦衣吃不得雅素,日子过得让我甚觉前世今生。若被京里的亲朋好友见到我这般光景,不知他们心中作何感想。不过最幸运的是,自打上次喝过两口李小念的血之后,倒不见发病了,很是为我的清苦日子省了心。
虽不容易,但终究跋山涉水地到了。
天镜庄。
闻名于世的天镜庄稳稳坐落于杭州东郊飞华山下,气势磅礴,很有江湖之主所居地的气质,景致美观气候宜人依山临水,住的又是英雄豪杰,可见真正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成功三要素,我心下了然。
李小念的面子果然不可小觑,看来我今后要通知所有人不能再以老眼光看人,不能再随便随时随地嫌弃李三小姐,尤其是柳木头,他可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收了块宝啊!身体里的血能治病,又在任何地方都吃得开,多教人骄傲。
天镜庄的人将我迎进去,大显大家风范,端茶递水设宴接风好不热闹,我心下不好意思,觉得是代李小念承情。那庄主为人很是热情,餐桌上一直要与我推杯换盏,我直直解释了好几遍不能饮酒不能饮酒,他却非称我客气。如果不是喝酒要我命,任谁也扛不住那五十有余的老人家的热情。
天镜庄的待客之道无微不至,甚至配了名小丫鬟与我,我好一番推拒,却终敌不过镜庄主的盛情,婉言谢过。
那丫头名唤湘湘,生得眉清目秀牙口伶俐,我打算从她这里问出阿呆或是朽园的消息。
夜间我躺在镜庄主命人为我备下的客房卧榻上久不能成眠,遂起身想学古人临窗对月,吟诗作赋,开窗后却发现月亮不在视线范围内,只好作罢。又忆起此次出行遇到的种种经历,心中实难平静。人人都说身不由己身不由己,我此生际遇却是命不由己。早夭的命格,显赫的身份,贵极一时的荣宠,离散的亲情,仿佛冥冥中早注定我矛盾的一生。
正自临窗感慨彰显文人气质自我感觉甚妙之时,只听一阵笛声飘入耳畔,乱我迷思。
在这月黑风高夜深人静旁人酣睡他独醒的时刻奏笛鸣乐,大约是位高人。唔,果然是高手住的地方,行事做派都很与人不同。
左右睡不着,不如去看看那高人的庐山真面目,顺便探探朽园的方位。
笛声很婉转,我循着一直走出客房所在的西厢,然后看到镜庄主配与我的丫鬟湘湘。她惺忪着睡眼,一身紫衣,提着昏黄的烛火就那么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而我夜半不睡觉在人家家里乱晃悠自是三分心虚的,竟没注意到,很吓了一跳。
“公子,我是想来提点你庄子里半夜偶尔会有笛声,希望不惊了你睡觉。”
显然已经惊了不是吗?
“是谁在吹笛?”我回身瞧着她问道,却见那小丫头蓦地红了脸。这人自打下午被分到照顾我之后就时不时盯着我,一脸膜拜。幸好同样的表情我往日见得多,早云淡风轻了。
“呃,是关在朽园的一个女妖怪,天天一到夜里就吹笛子,听得人心里烦躁!”那小丫头嘟着嘴表示不满,却将我的好奇心彻底引发了。
“女妖怪?朽园?你莫不是没睡醒说梦话吧?”我疑惑着神情套话,尽量疑得像一些,不教她疑心。
果然那丫头一派单纯心性,见我不信居然想带我去亲眼看看那妖怪的真面目。甚合我意。
朽园是座年代有些久远的破败园子,与前面那幢辉煌气派的庄园格调甚不搭,阴森森倒还真有几分住着妖怪的气质。
“公子你可要小心些,听庄主说那妖怪厉害得紧,会吃人的!哎呀你听,她又在召唤那些凶禽猛兽了!”
果然笛音一转,不再悠扬,倒透着些浩瀚野气,而飞华山里那些豺狼虎豹竟真的如同听见召唤一样,纷纷应声嗥叫。我紧握双拳,为见证这种神异不可言传的奇景战栗不已。
湘湘那番鬼怪之言我自是不信,但这园中却真真切切真地住着一位奇人,能与天地自然对话之人。而我的宠物阿呆,很有可能如花晓残所言那般来到这里,千里迢迢被人召到这里。
“她是谁?为什么会在天镜庄?”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但又唯恐湘湘生疑不肯相告,只得挑最重要的来解我心中所惑。
“是庄主同少爷们大约五个月前从外面抓回来的,据说是看见那妖怪为祸村野,杀人食尸,费好大劲才合力将她擒了,二少爷还伤了呢,至今躺在床上修养,可急死人了。”
“唔,那可真是不太妙。”我面上无波地随口附和着,心里却翻腾得厉害。五个月前……五个月前正是阿呆离家的日子,它果真在这!随即又问道:“那她长得什么样子你见过么?青面獠牙?血盆大口?”
“唔,这个我还真的不清楚。庄主那日是半夜回来的,我们早睡下,第二日管家便下令所有人不得接近这园子。那妖怪的事,也是管家告诉我们的,故而谁也没见过。就老是听她半夜吹笛子,引得后山那些虎狼们都不安分,吵得人睡不着。”
以我对女人的经验告诉我,湘湘的确对此很是烦躁。扰人好眠是不会被称赞的,尤其是爱美的女人,可见这朽园里关着的,很可能男扮女装的妖怪。
“你们庄主打算怎么处置那妖怪?”这才是关键,天镜庄是武林支柱,江湖脊骨,若有一丝风吹草动也瞒不过那些江湖小道的朋友,但这一路走来,无论关于天镜庄几个月前还是之后的动静,都一点也无。他们抓到所谓祸乱人间的“妖怪”,理应大张旗鼓召开武林大会,充分展示武林盟主该有的神威啊,低调什么的权当乱扯,那是同镜庄主与天镜庄甚不搭的风格。
“当然是除之而后快啦!总不能养着她吧?”小丫头说话很有意思,不过也相当于没回答我的问题,看来从她这里是找不到我满意的答案了。突然又觉得湘湘就这么告诉了我他们家最大的秘密,处境会不会变得危险,那丫头倒显得对于我关心她这件事带给她的感动更胜过自己泄密后处境的凶险,一脸含羞带怯地将我瞧着,我冷不丁抖了几斗。
此时已月过中天,四下一片寂然,园中的笛音也早就消散。湘湘拉着我直往回走,这丫头估计也是练过的,手劲很大,扯得我差点摔倒。
我心下想如此良机不可错过,来日就寻不到机会再来这里,那妖怪倒无所谓,阿呆却是不能不管的。于是我便趁着那一个趔趄,点昏了湘湘,决定独探朽园。
园门是一扇破旧的红木门,很有些年代,看着像随时会倒下来一样。上方歪歪斜斜挂着块匾额,斑驳地映出“朽园”二字,我叹道,果真是座应景的园子,朽得很。
门上竟是未上锁的,听形容那妖怪可怖得紧,不怕出来杀人食尸么?还是有什么镇妖的法宝?原本以为我是怕的,可仔细体味一下心情竟觉得只有期待,难道是江湖磨人胆?还是思念阿呆太甚?不得而知,但趁着这胆势赶紧进去才是正经,否则等下惧意上来或是教人发现,那就真不太妙了。
一处荒废得不能再荒的园子,果然留着只有吓人或是关人的作用,地上树叶被踩得沙沙作响,园里大树的树影也飘飘摇摇摆动,再往深些走,都是一样荒凉森然的景象。
不远处一棵看不出年纪的老槐树下,赫然蠕动着一团白影,它的眼神多年未变依旧清明如昔。
阿呆……
阿呆!
正当我准备近前抱它时,一双纤纤素手轻柔地从它身上抚过。
在这样一幕森然破败的景致中,她一步步向我走来,朱唇轻启间,满园流光。
“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