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夏菀在病中,联想夏家势力起伏不定,自己又日渐不济,不免暗忖,恐怕是夏家在安西水患造孽过深,才连累诸事不利。左右思虑,终于想到了亲桑礼。亲桑礼源于礼记祭统,“王后蚕于北郊,以供纯服”,在重农的时代,原便是肃穆庄重,又经历朝皇后沿袭发展,最终的仪式极其隆重复杂,便在前朝也不过办了两回。夏菀知晓开支靡费,但亦想了,若能向上天请得风调雨顺,为逝者求得入土为安,或者能消誀家中罪孽,便立定主意,向元祾请求置办亲蚕礼。
元祾听后立允。他爱重夏菀,想及亲蚕礼更能树立皇后威望,早已称意;又虑及半年以来夏菀抱恙,身子大不如前。虽则他不太轻信鬼祟萦体,但亦想利用此机冲喜,换得夏菀平安。有日,便在朝堂颁诏“皇后亲桑以供祭服,其具礼仪!”并着有司置办。
朝臣悉听,已经知晓皇帝要为皇后大办亲蚕礼,均不敢怠慢。甚有擅揣上意的臣子,上奏称蚕坛离宫颇远,恐怕妃嫔往来不便,提请在宫内另择新址。元祾天颜大悦,亦知在一月内再建新坛并非易事,便亲定了宫内旧时的祭坛重作修葺。然有司不敢作普通修葺之想,陈设均用华贵奢侈之物,便连摆花都违悖花时,从南方运来牡丹催发,只为了仪典当日博皇后欢喜。
三月吉日,夏菀身着深青色帏衣,顶着朱玉掐丝冠,高居于凤凰宫正殿储元殿,等待内外命妇奉迎。
因尚未册立贵妃,宫内由德、娴、淑、容四位妃子跪拜于黄绫帘下,奏请皇后降就斋室。
夏菀朱唇轻启,“诺。”便有尚德局女官引领下座。出得帘外,四妃皆屈膝避开,两侧分跪伏于地下。
庄如眉趁着眼底余光看去,见夏菀高华无俪,顿时生了恨意,“你的荣光,原来是归于我的。谁料你有如此本事,能收去了祾的心?不过那能如何,你的身子不好,又生不得孩儿,便是上天与你的惩罚。以你的身子,还能侍候多少回,以祾的薄情寡义,终归一日也会厌倦,如今便看你还能得意几日。我还是依着道婆的意思,继续下盅咒你,尽管阴毒,也是你自个招来的怨。我咒你,也是愿你早日升天,省得日日受人诅咒不得安生,这个宫里,怨恨你的可不止我,旁边几个人的恨,只怕比我还要更盛罢!”
因太后又去修行,夏菀前行之前,先朝寺庙方向祷愿,方才乘辇去了斋室。通往斋室的御道,长长布了鸾凤罗纹的丹红地衣。一路鼓乐喧阗,恍疑阆苑仙音,熏香缭绕,俨是九天瑞霭。
到了斋室门前,有九名女官跪请下辇。夏菀甫下,见三品以上命妇齐跪于御道边,俱着命服低伏于地,容貌不能看得真切。她知晓娘亲位列正一品,必在行列之前,环视一回,便见着熟悉身影,酸楚难禁。
“请皇后娘娘降就斋室!”一众命妇跪启。
“免。”待随侍女官转传夏菀口谕,命妇站起,恭谨垂首。
夏菀走过娘亲身边,不由慢了脚步,在娘亲身上留恋地看了几眼,忍不得珠泪盈眶,又生生地噙了回去。
夏赵氏早已五内炙沸,却牢记宫规行事,生怕失去分寸,与女儿没脸,在夏菀走过时,才悄悄地抬头看了,但见夏菀身量较一年前高挑不少,却身形消瘦,不再似旧日的娇憨小女,更生了伤感,泪水不由走珠似地滚下,只得暗自庆幸还能低垂着头,不被发觉。
刹那之间,夏菀已经在心头煎熬了几回,一下又复了矜持姿态,目光凝视前方,莲步轻移往斋室而去。在斋室内洗浴,换过了纹金线翔凤的玄色鞠衣,熏透了香才出得室来。
坐肩舆上了高台,但见白玉栏边翠绕珠围,四尺台下柳拂旌旗,更有千片牡丹照地初开,端是个“宿露轻盈泛紫艳,朝阳照耀生红光”。
夏菀情知牡丹是在四月才能开,因默默埋怨堪违天时,顿生了不喜,但也知宫人难为,便不作声色,只不愿去看那些浓姿贵彩。
忽而,鼓角不鸣,又有九名女官上来。居中女史手持金色钩筐奉上,跪请皇后采撷蚕叶。
夏菀端重神色,持香向上天祷道,“于时躬耕帝藉,迈德班令,嘉柔桑之肇敷,思郊庙之至敬,命皇后以亲蚕,俾躬桑于内宫。手柔条於公桑,嫔妾肃以莅事,职蚕植而承筐,供副袆之六服。昭孝敬于蒸尝,盛华礼于中宇,神化驰于八方,洪惠播于无原,同硕庆于生民,卷福釐以言旋,美休祚于亿载。”
话语才歇,尚德女史朗声接道,“皇后长秋无极!”此后,宫妃、命妇及宫人侍从接连以此吉言恭祝,声响此起彼伏。
鼓乐又是突起,肃穆热烈。又有多个素衣少女走上一方红地五彩花纹波斯毯,按着乐声节奏,巧翻彩袖,妖折纤腰,轻轻如蛱蝶穿花,款款似晴蜓点水。镇在四角的凤凰展翅鎏金香炉,正从凤啄中散出沉檀,随着和风淡荡,更如仙家一般。
夏菀待得采桑舞毕,便又坐了肩舆往台下去。早有尚德女官引领适格宫妃与命妇在桑树之前,跪候皇后下降。夏菀移至树前,才采了桑叶三片,放于身后女史所持的筐中。可巧这时,天稍微暗沉了,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细雨。
“看来上天是听到我的祷求了,一下便下了春雨,是要告诉我今年是好时节罢?”夏菀不由欣喜,妩然一笑,尽入了不远处李思齐的眼。
这年李思齐已然升迁,官拜正四品宫苑副监守。采桑礼守卫正为宫苑职守,但其已是副职,本可安排下属便是。不过李思齐暗揣私心,欲趁此会近看夏菀,以解平日相思之苦,便以事由重大主动轮了值守。这一日,他见到的大多是夏菀的端庄姿态,不免可惜,谁料细雨蒙飞之时,竟然见到芳菲风流,两颊笑涡宛若霞光荡漾,心跳早已失去了章法。
“李监守,命妇也折过桑叶上去了,要不要撤了防?”有人问道。
李思齐恍然梦醒,急忙收去了心,佯装镇定说道,“既然如此,便撤了罢。”说罢,要与下属一同离去,却渐渐落在后头,趁人不觉拐到皇后采桑的树边去,悄悄折了一叶桑,藏在了袖中。细雨掠过了他的鬓发,撩起了他心中几分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