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閔奉命立起身來。
凝香卻只跟荀南郡說話︰「我們家里的車還在門口呢。」
荀南郡也只得打著回旋話︰「唐主席,既然都不算外人了,也不必那麼客氣了。我們就自己坐車回去了。再會。」
唐家三口也只能順著台階下,說了幾句客氣話,先送了荀家父女出門,早有侍者引著荀家汽車夫開過來。
眼見著荀家車子開走,唐啟漢才說︰「我看荀南郡倒是識時務。只是荀家這個丫頭,在外國人的場面上滴水不漏,怎麼私底下並不怎麼開化?特別是今天,一直是一副應付的姿態。」
「你也是,人家一個姑娘家家的,你冷不丁地擺出這樣一個陣仗,人家難免害羞。」唐夫人雖然鑽石首飾沒有送出去,對凝香的歡喜卻早送出去了。
「夫人,你只是看到她今兒一面,並沒有見她鬼精靈的另一面。」唐啟漢看一看身後的兒子,有點兒不悅地說︰「你也未免太殷勤了。我們兩家,真要成了,也是他們攀附我們。你也該挺起脊梁,倒不能被那丫頭的氣勢給壓倒了,那倒成何體統?」在他的眼中,大概凝香已是唐家掌心的孫悟空。他也不能理解當下年輕人婚前戀愛的迂回曲折。只道父母之命便是斬釘截鐵,荀南郡不是已經多少算應了麼?凝香的不情不願也不算得什麼了。
唐閔耳听著父親的苛責,默默不語,一晚上,他心里的百轉千回並不比凝香少。
他知道凝香與小雅要好,要她這麼快地接受自己,確實為難。更何況,她與吳爽、雲昶關系一向走得近。撇開家世背景學識淵源,唐閔自知自身並無值得凝香高看一眼的過人之處,所以他更是忐忑。這種忐忑到底讓他心虛。心一虛,難免就有點兒卑躬屈膝。
回家的車上,凝香沒有與父親同坐一排,扭身坐了倒座。偏身到窗口,盯著窗外一排一排日漸豐腴的行道懸鈴木。她的頭昏本沒消褪,這會兒被一排排快速倒退的景物一晃,又覺一口氣堵在心頭。
慘白的街燈從懸鈴木枝丫間漏下來,照在凝香的臉上,仿佛一層瑩瑩的琉璃光。
荀南郡看她懵然無緒的樣子,以為她惱了,喊一聲︰「凝香!」
「父親,你淨知道誆我!」凝香回味過來,帶點兒淺淺的嗲顰說……
「這麼大的人了,還耍小孩子脾氣。」在荀南郡心中,凝香其實一直是個孩子,多大了還是他眼中的孩子。今天這一著也令他自己難過,他多麼想告訴凝香事情的真相,讓她能體諒他的苦處。話到嘴邊,還是生生咽下去了。過了許久,荀南郡說︰「凝香,我倒是真心覺得唐閔這孩子不錯,到底算是個讀書人家的孩子,雖然心眼兒多了點,但還算實誠。再說了,這個世道為官當政的,沒有點兒心機,也無法應酬下去。」
「父親,您再說這件事,我真惱了。」凝香見父親絮叨絮叨,左右還是不離唐閔,心里頭早厭了。
荀南郡長嘆一口氣,說︰「凝香,你就是厭了我,我還是要說。我不給你找一個穩妥的去處,我怎麼能放心下來。我不想有一天回過頭來,你恨我。」
「父親,這話說得怎麼如此的令我費解。即便我一輩子都嫁不掉,也強過所托非人不是?這件事,我自個兒心里有數,怎麼著也不會恨你的。父親,您就別操心了。」
「凝香……」荀南郡動動口唇,到底還是沒有再說什麼。
凝香看父親陷在汽車的闊大黑皮沙發中,竟顯得羸弱而單薄,心里不忍,挪身到他身邊坐了。
父女兩個心底都是話,喉嚨卻都打了結,一句都說不出口。一路無言。
凝香獨自回到房中,再將耳中風聞的張局長與人說那段話仔細地咀嚼了一遍。那人話鋒之中,不但直指香度,似乎還對唐家有所戒備。若是將此事告知唐啟漢……吳爽領軍出戰,大概非是一天兩月即能回轉,城中留守軍也就兩個旅,這樣一想,竟然不抵張局長手中警備的力量。唐啟漢與那人亦是熟客,倘若唐家為了自保,供出香度丟卒保車,也不是沒有可能。不能將香度的身家安全維系于這樣的一個政客身上。自古政客最是牆頭草,難以捉模。更何況,唐閔與小雅本是情深意重,只因見自己有所用處,便要來利用自己,可見這父子兩人也是同樣涼薄之人。若是被他們知道香度所在,先不要說那人,便是唐氏父子便要除他而後快了。
4月天氣,夜里有點兒薄涼,凝香裹了一件香羅坎肩。坐在桌前,左思右想,想到深處,手中不自覺捻著自己的發梢。
「嚇,小姐,這麼晚了,你這是要洗頭發嗎?」小蘭打了一銅盆的熱水進來,問道。
凝香吃了一驚,低頭一看,原來一邊的發辮已經被自己捻得散了,斜披在坎肩上。發帶散到地上去了。她低頭揀起來,還是香度還回來的那副水藍色絲帶,她不舍得換,用得最久的一副。
當下她心里打定了主意,將小蘭打來的熱水洗淨了頭臉,早早睡了。
隔日早飯後,凝香並不去公事房,打電話與唐閔請假。唐閔經過昨夜一頓尷尬的晚餐,正不知如何面對凝香,爽然地應了。
凝香不叫自家的汽車,另雇了一輛黃包車,趁著晨光
,在街巷里繞了幾圈,確定沒有盯梢,才差著車夫,一路跑向靈陀寺。
正是寺僧早課時分,寺中裊裊繞繞,都是誦經講-法的聲音。凝香在禪房等了一炷香的時候,才等到普淨法師法事結束。普淨法師見到她,也不覺意外,只將她讓到禪房坐下。
凝香便將昨夜偶遇風聞的幾句話復述了一遍,並說︰「我想這一段話,也只我一人偶然听見,並不知道當真不當真。那位夫人對我成見極深,所以由您來轉述,也許她才肯信幾分。」
普淨法師耳中听著,並不曾說什麼,只是手捻佛珠的速率越來越快,眉峰也漸漸隆起,過了許久,他才道︰「該來的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