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扭頭一看，果然是雲昶。她一顆焦灼的心才慢慢地安定下來。
踢踏踢踏的馬蹄聲所到之處，人們自動地讓開一條行道，遠遠地看到城門處，搭起了高高的送行台，拉著長長的橫幅。唐啟漢領著政府要員們，張望著這邊。
唐閔一看到領頭馬前還坐著一人，待看清了是凝香，他的整張臉就黑了下來，堪比身後沉郁的天空。
唐啟漢偏過頭，在兒子耳邊用幾不可聞的低聲說︰「他們都是要上戰場的人，你跟他們吃什麼干醋？」
唐閔臉色這才稍霋，想起昨夜父親跟他長談︰吳爽、雲昶、陸晴空這三人一走，香城之內，再也找不出像樣的人才來，我們再給荀南郡施加點壓力，荀凝香還不得乖乖俯就。我們利用荀凝香在外國人中的影響和荀家在香城的根基，不但本土勢力就是國外勢力一樣為我們網羅所用。小不忍則亂大謀，做大事的人，第一重要的是忍耐力。
唐閔一念至此，也跟著眾人堆起笑臉，拱手隆重送別。
一出城門，雲昶才將凝香放到地上，轉而策馬領著人馬小跑起塵而去。
騎兵後面是炮兵，轟隆隆的坦克碾壓著凝香的耳膜。轉而是步兵，都是搭著帆布大棚子的軍用卡車一輛接一輛地開過去。兵人的目光從敞開的車後緊緊地膠著城內，繃得緊了，各個心里一震，一條條的目光都斷了，不舍都藏著掖著，直立著的依然是堅朗的身體與意志。
最後一輛吉普車上坐的是吳爽。他走下車與唐啟漢等人敬禮作別，轉身上車。
司機開著車，路過凝香身邊，吳爽的目光落過去，深深地看她一眼。汽車速度明明是快的，可是流光仿佛如一條靜靜的河流，從他們的眼神之間緩緩淌過去。吳爽的心間一撼，再也不敢看，僵著脖頸，朝著遠方硝煙而去。
凝香望著他們漸漸地遠了，連汽車坦克的轟隆隆聲都漸漸地微了。遙遙地極目，青黃軍色仿佛一路蜿蜒到天邊，若一條普渡的黃河，她再分不出哪一個是雲昶那一個是吳爽。凝香記得幼時女乃媽領著自己給娘放祈福蓮花燈，那一路亮色也是連天接地，那年心境同此時。她不知不覺臉上濕了，竟是一臉的淚。
當夜，凝香睡不安穩，一夜都是夢魘。隱約記得夢中都是戰火，雲昶、吳爽在子彈的嘯叫炮火的轟隆中時隱時現，突然一顆炮彈落轟地落到他們中間，一片硝煙騰起……
凝香一驚坐起，窗外雷聲還留下隱隱余聲，緊接著是 啪啪的雨滴聲。
夏未至，這雨的陣勢卻不小。
凝香再也睡不著，听著階滴點點到窗戶發青。她這才發現自己的後窗戶被釘上了烏青色防盜格柵。這一定是雲昶的手藝。他是人粗心細，從小跟著三教九流的人，學到的技藝亦是上知天文地理，下懂整飭修理。自從整編後，學到的歪門邪道，都用在了正途上。
凝香想，自己這間屋內明明連一件值錢的東西都沒有，雲昶在窗戶上釘個格柵真是多此一舉。等他從戰場上回來，得听著他叫自己一聲——姐姐。姐姐，弟弟，姐姐，弟弟。凝香自己在腦中分飾兩色，相互稱呼，兀自笑起來。
天亮，凝香去民政廳里報道上班。今日公事房里異常安靜，只剩下幾個文職人員。
踱到對面樓內，兩個留守的駐防軍旅長差著小兵收發電報。看到凝香進來，笑著招呼。凝香假裝隨口那麼一問︰「一早就有電文？他們北伐軍昨兒出發的，不會今兒就有戰斗了吧？」
「那哪兒可能呢？他們駐扎在里江邊上，安全著呢。早上繼續向南進發了。」一位姓李的旅長笑著應付道。
各人都知政府里少年公子中有幾股逐香勢力在暗中較勁，以期凝香青睞。一股是唐閔，一股是陸晴空，另一股是吳爽和雲昶。而其他有自知之明的人，對凝香只作幻而不想，倒是敬而無畏。比如這個李旅長，就一直揣度著凝香的對這幾人的喜好，竟在她面上看不出端倪來。
凝香在公事房里心神難定地坐了一天，臨晚，父親荀南郡來了電話，說有家宴，請凝香務必去天香樓參加。
家宴？荀府人丁漸稀。荀南郡對時局一向悲觀，心灰意冷，即便是宴請賓客，也不過多是故朋舊友，都是席設在家中廳堂。難得去飯館里鋪張奢侈，何況是香城第一樓天香樓。
凝香這麼想著，猜不透是那一方來客。下班之時，荀府的汽車已經等在門口了，直接載著凝香往天香樓而去。一到門口，早有穿著薄綢馬褂瓜皮小帽的侍者領著上去三樓包間。這里一切都是前清風格，席卷全世界的革命浪潮獨獨遺漏了這里，連侍者綢帽下依然拖著長長的大辮子。
樓上包間依然是細木格子的門扇，糊著杏黃色麻紙。格扇下半部的裙板和絛環板上雕刻三國戲文，一出出的三顧茅廬、東吳招親、煮酒論英雄。
那一扇是空城記。諸葛亮羽扇綸巾，焚香彈琴，擊退司馬懿15萬精馬良兵。兵退之後，余一淺隙。
一人的聲音從淺隙中，隱隱透出︰「我仔細地差人調查了︰此母子二人曾在香城出現過，那不過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據說是當年當政者拒絕庇護，從此他們就從公眾的視線中消失了。也許是
流落到其他地方了也不一定。」凝香心中一驚，此人不是警備司令部的張局長麼？雖然不過是見面點頭的交集，聲音卻是听得清楚的。
「你不要與我打馬虎眼，我倒是听說這一兩年又有人在香城見到這個叫香度的男孩子了。」
凝香腦中一震，不自禁地停住了腳步。
「那是誰看到他的？您告訴我，我也好去給您查一查。」
「要是我都告訴你了，我還用得著麻煩你嗎？」森森寒冷的口氣。
張局長明顯地口氣顫了，話音軟了︰「是是是，池森先生。我再著人去查一查，查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