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結束，家眷在香城的將領都忙著要回家與親人道別整理行裝，單身的也都要去各機要室里尋電話給家里一通告別通言。
陸晴空慢慢地站起來，並不太著急回家，回去也不過多是爹爭娘吵。
邊上的雲昶扶著椅子，腳步踉蹌了一下，胳膊肘尖準確無誤地撞上了他的胸口。「啊呀！」陸晴空捂著胸口倒吸一口氣，連桌子盡頭的吳爽都听到這邊的不尋常動靜，朝這邊張望。
「對不住，對不住。」吳爽連連抱歉。
陸晴空斂住心里串串的火焰，一語不發，轉身搶了幾步走出了會議室。
他游魂一般地走出了公務大樓，看到凝香在不遠處從荀家汽車里下來。他整個人一呆，原來他千算萬算，卻沒算到昨夜凝香屋里點著燈，燈下的人卻是李代桃僵。等到再亮了燈看清人，卻都已經晚了。然而他並不後悔，那個叫小雅的也是該死，她憑什麼在大庭廣眾之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掩護凝香從自己身邊溜走？她憑什麼戴著自己送給凝香的珠串？毀了她也算一泄心頭之恨。
凝香才走得近了，抬頭看到陸晴空站在階上凝神望著自己，心里一顫。她想起父親說過陸晴空身上有一股暴戾之氣。這一看，他眼神似渙不散，卻仿佛無數簇簇小火苗熾熾燃燒，確是如此。
她低頭從陸晴空身邊擦身而過，並無一言二語。
陸晴空鼻尖嗅到一股潮濕清潤的香氣，他心里卻跟結了一整個冬天的寒冰一樣。幾滴冰涼的水滴落到他的臉上，抬頭一瞧，卻原來是天氣變了。
凝香在走道里遇見了雲昶與吳爽，她問︰「你們幾日出發？」
「就這一兩天的事。」
凝香將頭低下，看著雲昶腳上的軍靴，那樣的厚重闊大，這才幾日相聚，就要離別？她心里一陣悲涼。
三個人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凝香突然想起小雅，便問︰「你們見到小雅了麼？」
雲昶與吳爽匆匆對視一眼，說︰「要是不在民政廳公事房里，我猜該是在宿舍屋里罷，听人說她身體有些不舒服。」
凝香愕然，問︰「小雅怎麼了？病了？」
「這個我們哪里知道。」
凝香心里一酸，想唐閔今日跑到自己家里胡鬧，定是小雅听到風聲。這件事情對小雅是多麼大的一重打擊呀。心里想著，打定了主意，一定得跟小雅擺明自己的態度，到底也讓小雅放心些。
一路上想著如何勸解撫慰小雅的話，卻不想出門兜頭一場大雨，只好又退回來。立在檐廊下，看這一場雨事並不似靡靡之姿，再加上雷聲滾滾，更是聲勢大將起來。
「凝香。」扭頭一看，卻是唐閔，他手里拿著一把黑紡綢的長柄雨傘，另有一把花洋綢的短柄雨傘遞過來，說︰「到午飯點兒了，你還沒吃飯吧？我請你到馬路對面那館子里去吃。廚子燒的太膩歪了，這春夏之交，還是吃清淡點兒的好。」
凝香的心里倒被他的一席話攪得膩歪起來，恰巧雲昶撐著一把偌大的桐油紙傘正要走下台階。凝香大聲叫住他，攀著他的胳膊一起沖入雨中了。
唐閔隔著瀟瀟颯颯的風雨，仿佛隔著重重的珠簾翠幔，一陣凶猛的簾卷西風，斜雨打到他尷尬的臉上，他手中兩把雨傘竟一無用處，也不顧著去吃飯，轉身走回去了。
雲昶被凝香勾著胳膊，一把大傘倒是斜簽到凝香那邊去了。雨點兒撲騰著溫潤的潮氣，含著一絲兒清香，濃濃地迎面而來。
雲昶將她送到宿舍樓下，看她抖落青麻旗袍下擺的雨滴，張開口欲要說些什麼，偏是忍住了。
凝香急著去看小雅，也沒注意他的神情，轉身上樓而去。
小雅反身睡在床上，一點聲息全無。凝香扳過她的身子，發現她兩眼腫得跟桃子一樣，臉上一道一道的水痕舊跡。
「小雅！？」凝香失聲痛叫。小雅曾經水光流轉的雙眼，眸中輝光全滅了，仿佛是兩眼枯深枯深的古井，將凝香的心一下子吸得沉進去。
昨兒分別時，她還一派喜顏歡色，今天竟容顏慘淡如此，凝香一頓足，道︰「小雅，不行，我不能眼見你如此消沉。我去找唐閔討個說法。」
小雅雙手落命地抱住她，說︰「凝香，不，不準找他。這是我的劫數，與他何干？」
「你……你怎麼如此維護他？」凝香惱怒小雅不爭，看她虛浮得幾乎如紙人一樣的身子，卻又不忍心。深嘆口氣，只得返身替她去樓下拿開水壺，順便在事務室給唐閔公事房搖了一個電話，替自己與小雅請假。唐閔在電話里听到凝香與小雅在一起，明顯地心虛話浮，胡亂地答應了。
凝香拎著開水壺上樓，兌了一點兒冷水，替小雅洗臉擦身子。到半下午，小雅發燒病了。凝香又差人將小雅送到公立醫院，在醫院里耽擱了一天兩夜。第三天上午，小雅的病才慢慢好一些，人也緩了過來。
凝香找了看護照顧小雅，自己在醫院門口找了輛黃包車回家換身衣裳。陰濕天氣，青麻旗袍穿了幾天，軟塌塌地粘在身上，格外地不舒服。
黃包車才走了兩條街口就走不動了，前面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凝香記得這條明明是大街，也不作
集市廟會，即便是大禮拜日，行人也不至如此之多。
一問黃包車夫，原來今日是北伐軍啟程開拔的日子。她心里一緊，慌忙從手袋里掏出車錢遞給車夫，也不等著找錢了，急急地在人網里鑽進去。
然而人太多，有作別兒子的父母，有送別兄弟的姐妹，也有痛別愛人的妻子，大家都不肯錯過捕捉親人身影的機會，你推我擠。
終于，領頭的軍隊騎著馬兒踢踢踏踏地行近來。人群愈加***亂，每個人都極力拔高自己的高度，手伸上去，仿佛親人憑著著兩只手便可以認出自己來。遠遠高高處望過去，一支支手臂，如憑空樹起來的一片愛的森林。
凝香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突然一只大手海底撈月，她整個人就被撈了起來，等她被安頓在馬背上，還在恍惚之中，周圍已響起一陣熱烈掌聲與 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