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第八章(2)
從室友們口中知道一些,听彎腳本人說了一些,又從絲印部他的同鄉處听說一些,曾皓後來對彎腳的情況有了個比較詳細的了解。
彎腳是湖南邵陽人,有六個兄弟,夭折了兩個,剩四個,彎腳最小。集體時,他父親是生產隊的老隊長,那時的隊長可說是威風得很,所以他家在村里不算差。四個兄弟,眼看三個都成家了,就剩彎腳了。這時村子里來了一對母女叫花子,住在生產隊倉庫的後檐下,拿一張破曬簟避人擋風,挨家乞討過活。听她們說,她們是從貴州來的,孩子爸修水庫死了,家里還有兩個小孩,日子過不下去,只好把兩個小的留在家里讓老人帶,她們出來乞討。女孩子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雖然也穿得破衣爛衫,頭發有點像雞窩,但還是看得出來,模樣兒算周正。當下有心細的婦女給老隊長提議,不如把她討給彎腳做婆娘。
隊長一拍腦袋,哎,也是!雖然彎腳當時只有二十二歲,但那時候的農村,這個年齡成家的已經不少了,彎腳的二哥就是二十歲結的婚。最重要的是,彎腳有腿疾,此前有媒人給提了兩次親,人家就不同意。現在白撿個女人,不是老天爺幫忙麼?
老隊長就讓那個婦女去找那母女倆。事情辦得很順利。隊長請人掐日子,擺了桌酒,彎腳的媳婦就真撿到手了。這時大家一看,收拾齊整的彎腳媳婦長得標標致致,彎腳撿的是個漂亮媳婦。
老隊長留親家住了些天,把她母女倆討來的那些糧食變成了錢,便于攜帶,親家才回貴州去了。
第二年,包產到戶。生產隊沒了,隊長一職自然也不存在了,老隊長成了普通村民,誰也不歸他管了。包產第一年就大豐收,生活變了個樣。是人都說彎腳命好,再晚一年,他那漂亮媳婦就休想到手了。這也是老隊長失意之余,唯一感到慶幸和欣慰的,他訓斥彎腳時就必說︰
「你還和老子 嘴?你知道你婆娘是怎麼來的嗎?」
彎腳一急就漲紅了臉說︰
「說來說去煩不煩?你干脆拿回去算了!」
不過,過了幾年,大家豐收的喜悅就慢慢淡下來了,因為農產品越來越不值錢,種地成本卻在不斷上漲。改革開放的東風正在沿海掀起翻天覆地的巨變,農村勞動力像嗅到桃花汛的魚群涌向南方。一九八七年秋收後,村里有兩個人,隨親戚去廣東打工去了。村里的眼楮都看著那兩個試水者。去了一段時間沒什麼動靜,只說在做建築。
有的說︰「什麼叫打工?是做長年吧?」
有的說︰「會不會被賣到外國當牛做馬去了?」
過了兩年半,正在人們將要淡忘他們的時候,他們趕在春節前回來了。這兩個人都曬得黑不溜秋的,卻每個攢了六七千元,說話像變了個人似的,底氣足了,見識廣了,謀劃起蓋磚房的事了。照這樣干三年,就能超過村里唯一一家上過縣廣播的「萬元戶」——那可是他們一大家人幾年辛苦勞作、省吃儉用才達到的。蠢蠢欲動的人們眼前一亮,看到了方向。從來不服輸而如今在幾個兒子面前都沒了威信的老隊長,當年五十六歲,也按捺不住了,加入了南下隊伍,輾轉到東莞厚街一個新開的家具廠做鋸工。山里的農民,十個有九個是鋸木好手。
大約半年後,老隊長給家里寫了信,要幾個兒子都出去。信中大意是,還種個卵地啊,出來打一年工,能買好多年糧食。四兄弟去了三個,彎腳不肯去,他腿有毛病,怕人笑話。可不久老隊長又寫信來了,要他去,工都給他問好了。彎腳那時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兩個兒子都是包產後生的,沒田土,又被計劃生育罰了點款,日子過得緊巴。既然工都問好了,去就去。
彎腳人精著,還讀到小學畢業,識得幾個字。就揣著老爹的信動身了。老爹告訴他坐火車到廣州,再從廣州坐大巴到厚街。老爹顯然是考慮到如果坐火車到東莞常平,再轉車到厚街,反而多花錢,也耽擱時間。
在廣州下車是凌晨六點,剛天亮。彎腳打著哈欠出了站,四處張望,打量汽車站在哪個方向。第一次到這麼大的地方,也很新鮮。他走到大鐘下面的台階上,到處看。這時有個人若無其事地接近了他,冷不防搶了他的包就跑。他回過神來呼喊著趕忙追,瘸著條腿哪里追得上。搶包的人很快就沒了影子。
彎腳不知道,他站立的地方就是廣州火車站曾經非常有名的「三十米台階」。那個地帶本是旅客緩沖區,三十米以內至火車站,屬于鐵路部門管理,三十米以外屬地方管轄。結果導致該地帶成為「治安黑點」︰遇上地方公安整治廣場,違法犯罪分子就跑往三十米台階;當鐵路公安整治那一地帶,違法犯罪分子就跑往三十米台階下面,玩起「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的游戲。由于鐵路和地方缺乏溝通協作,只要違法犯罪分子跑到了對方地界,這方就不會再追,三十米台階就成為違法犯罪分子的理想庇護所。據一段時間的統計,那一地帶日均發案達三十多宗,可謂「一米台階一宗案」,不知有多少打工者在這里留下一生也無法抹滅的惡夢。正如一位詩人所寫︰走在魚龍混雜的廣州火車站,你要小心,一腳踩空,就是萬丈深淵。
彎腳的錢和信都放在背包里,口袋里只有三元多零鈔。沒了路費和bp機號碼,彎腳成了無處求告的棄兒。他想向警察求助,時間太早,沒見有警察。好不容易在廣場邊看到一個穿保安服的,彎腳瘸上前去,同他說了事情經過。保安說他是一家公司的保安,來這里等人的,這事他管不著。彎腳心里就一涼。彎腳遲疑了一下,又鼓起勇氣問保安能不能幫個忙,給點去東莞的車費。保安就警惕起來,顯然把他當成騙子了。這樣的騙子本來就多得很,何況廣州街頭挨餓的也不知有多少人,誰又救濟得了誰,大家都熟視無睹了。保安就挪開身,走往別處去了。彎腳看到一個中年清潔工,一副農婦相,就又瘸上前去,問這里去東莞有多遠?清潔工以為他是坐火車或大巴去,就說不是很遠,她老公在東莞打過工,坐一個小時就到了。彎腳心里一喜,心想那也就幾十里路,求人不如求己,咱走路去。就問東莞在哪個方向。清潔工掉轉頭看了看,手朝東莞方向一指,說火車是往那個方向去的,是那邊。
彎腳是這樣盤算的︰從鄉上坐班車去縣城要一個多小時,六十里路,清潔工說去東莞也是一個多小時,那不就六十來里路,他走七八個小時就到了。他沒考慮到,去縣城的公路坑坑窪窪,拐彎爬坡的,車開得慢,一路走走停停,而這邊走的是高速,這里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差不多相當于家鄉的三倍遠。
彎腳看看還有半瓶水,就在路邊花兩元錢買了四個饅頭。他不認得去東莞的路,就順著清潔工的指點找到鐵路,順著鐵軌走。這時他的精明就派上用場了,他看見往來的火車上有的寫著東莞,就表明沒有走錯。他走啊走,走到下午兩三點還沒到;走啊走,走到太陽快落山,估模應該到了,卻仍是一望無邊的田野。他看到附近有兩個農民,就過去問。農民听不懂他的話,他也听不懂農民的話。他反復地說,東莞,東莞。有一個總算听清了,皺著眉手往前面指。他只得繼續往前走。
不能再走了。由于自己估算的失誤,四個饅頭只剩下了一個,水也只剩一兩口了。彎腳在鐵路邊一處廢棄的抽水泵站歇下來。他很快就睡了過去。第二天早上,吃掉那個饅頭,去地邊水窪里灌了一瓶水,繼續趕路。走啊走,還是無邊無際。肚子嘰哩咕嚕叫。路遠點也就罷了,山里人不怕走路,可這肚子沒了東西吃,麻煩就大了。路過一片香蕉地,他四處看看沒人,悄悄鑽入林中,摘了兩串,吃飽了,又摘了一串,把褂子月兌下來,包住香蕉,接著往前走。路上有兩次他遇到兩個巡道工,問他們東莞還有多遠。巡道工說,還遠呢。擦身而過,雙方同時回頭,彎腳發現他們像看怪物似的看他。
一路上,隔會兒就有一列火車扯著嗓子帶著風聲呼嘯而過, 當 當,好像在說,彎腳彎腳,你咋在這,我走了哦,拜拜拜拜。彎腳還看見飛機,飛機隆隆地從他頭頂的天空飛過。他還是第二次這麼低看見飛機。說是第二次,因為他還有一次這麼低看見過,那是很多年以前在坡上放牛。那年大旱,鬧毛蟲,山上的樹葉被毛蟲啃得差不多了,走路都能踩死毛蟲,有時後頸癢,一模,也是條毛蟲。那天彎腳和村里的駝子佬坐在半坡田坎上,抽草煙,有一搭沒一搭談天,拿一根棍子把要爬過來的毛蟲打死了撥開去,突然听見一陣隆隆聲,就都抬頭眯起眼尋那聲音,就看見一架飛機從山那邊大鳥一樣飛過來,盤旋了一陣,有一會就在他們頭上打轉,像要落下來。彎腳都有點害怕了,和駝子佬不約而同地舉手擋著,好像那飛機是泡沫做的,落下來擋一下就彈回去了。但沒多久飛機就飛走了。事後有人說是偵察機,來這里看地形,為打仗預備後方,有人說是來撒藥殺毛蟲的。彎腳比來比去還是不知道哪一種更可信。殺毛蟲的可能性更大,但彎腳的爺爺是修過飛機場的,那是在芷江,為了打日本,日本人想翻過雪峰山去四川,結果栽在了那,宣布投降了。後來彎腳的爺爺磕著旱煙桿說,雪峰山是什麼山?日本人也想過去?又說美國飛虎隊那些大兵真好玩,在飛機上畫鯊魚和不穿衣服的女人,他們眼楮像羊眼楮黃黃的,嘴也像羊吃草磨磨磨,嚼著口香糖逗小孩。現在頭上這飛機又是干啥的?多半是載人的吧,上面的人有沒有看見他彎腳?唉,你說這人,同是趕路,有人坐飛機,有人坐車,有人靠腳,有人得努力使勁拖著個壞身子在地上爬。但這話彎腳沒說。在鄉下,彎腳他們說得多的是,媽的,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有人吃肉喝酒住樓房,有人吃酸菜住茅棚,有人當叫花子討飯。
彎腳還看見農民在勞作。那時這邊的農民還沒有完全洗腳上田過上收租的日子,大部分還在種著莊稼。這里是他們的家園,他們不用著急。著急的是彎腳,要一瘸一瘸地趕路,不知要到達的地方在哪里。想到這里彎腳鼻子就有點酸,想他的叫花婆娘和孩子了。
靠著褂子里的香蕉,彎腳在第三天下午,一瘸一瘸地走到了石龍火車站。就在他要進入火車站地段時,被車站的工作人員截住了。工作人員老遠就喊不準從這里去車站,等走近他一問,也就弄清了是怎麼回事。工作人員告訴他,這里已經是東莞,但離他要去的厚街還比較遠。彎腳問厚街在哪里,說實在走不動了,也找不到路,無助地望著工作人員。工作人員想了想,就問彎腳那個廠叫什麼名字。幸好彎腳把廠名記住了,工作人員就把彎腳帶到車站一間屋子里,打114查了電話,與廠里聯系上了。一會兒,工作人員叫彎腳接電話,竟是他老爹的聲音。彎腳一下子就哭了,眼淚鼻涕地,抹個沒完。
彎腳在車站等,大約兩個小時後,老隊長帶著二兒子趕來了。老隊長對工作人員千恩萬謝,硬扔了條白沙煙在桌上,把彎腳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