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滾出千重淚,燈芯結出不小的燈花,燭火閃爍,映出菱花鏡里我蒼白瘦削的面頰。
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菱花鏡里的人兒玉容慘淡,紅唇褪色,再也找不到往昔那樣濃烈,那樣飛揚的鏡像。
我模著菱花鏡里自己朦朦朧朧的容顏,每一面菱花鏡都曾見證過一個女子從紅顏皓齒到鬢皤面蒼的歲月,這小小的菱花鏡里竟然也暗藏著人生的滄海桑田。
菱花鏡上的折枝牡丹燦爛如昔,未沾半點塵埃,我的心,卻已爬滿了歲月的銅綠。
我揚起唇角,極力放松臉上的肌肉,眼楮里帶著一點點輕柔的笑意。
這樣笑,並不算什麼難事。
可當我想起薄情寡恩,置蕭子鸞與死地的陳雋璺,想起凶狠毒辣,禽肉不如,將父親po害至死的陳雋昌,想起霸我江山,辱我母親,殘害我蕭家子弟的陳餃,臉上的笑容像是冬日窗戶上結的霜華,遇著熱水,頃刻間消弭成一道道淋灕水漬潑面而下,慘不忍睹。
揚唇,放松臉上的表情,眼楮里帶一點點笑。
從四更雞鳴到旭日東升,曜野蔽澤,我只做了一件事情,微笑。
對著菱花鏡,一遍又一遍地微笑。
每次入宮,每次出門,每天,每天,都要這樣對著鏡子練習。
我進宮時,縱橫交錯著的金碧輝煌的宮殿群正籠在旭日的玫瑰色紅光里,那一種崔嵬瑰麗,大氣磅礡足以震撼每一個看見它的人,從身,到心。
正值盛夏,太陽一出來就帶著驚人的熱度,我特意趕了個大早,就是為了避過午間的暑氣。
四周拂著細微的風,煙霧裊裊在晨光下散成千絲萬縷,我坐在玉輦上,尚且不時拿帕子擦著額上的細汗,那些抬我的宮人的辛苦就可想而知了,遂吩咐他們挑樹蔭濃密的陰涼處走。
玉竹殿里,冰梅格子的金絲楠木鎖窗半開著,晨光映出一個曼妙修長身影。錦衣女子正臨床修建一盆馬尾松,我看到她時,她亦看見了我。
「梅兒!」人影一晃,錦衣女子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我扶著雕欄,沿了雕砌著龍鳳呈祥的漢白玉台階拾級而上時,熟悉的修長身影已飄然出現在了殿門外。
「梅兒!快!快過來讓姑姑瞧瞧!熱壞了吧。」錦瑟朝我招手。
我疾行幾步,走到她面前,「姑姑。」
錦瑟拉著我的手往里走,一疊聲的叫侍婢準備溫水給我沐浴更衣沏茶打扇子,又親自捧了我愛吃的冰鎮瓜果,綠豆粥給我解暑解熱。
我每次入宮,數她忙的緊。
沐浴更衣畢,方才去見母親。
母親產子尚不足一月,既撲不得風,又受不得涼,這時節坐月子真真要悶死人。
我進去時,母親正執著一卷書歪在榻上,不時地低頭去看襁褓之中的孩子,手指輕撫著孩子的小臉。那孩子小嘴努著,睡得正香,她這樣來回撥弄,不知道是不是手勁太大的緣故,那孩子便不勝其煩似的睜開眼,以一種困倦的眼神看著她,又慢慢合上眼楮。
我幼年時,曾經多麼熱切地盼望著她能向我投過來一瞥關切的目光,給我一個溫暖的懷抱?
那時的她,太忙。
忙的幾乎沒時間正眼看我。
于是,我只能在父親和蕭子鸞的膝蓋上騰挪。
我看著搖籃里的孩子,濃密的黑發,狹長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分明的輪廓,幾乎和陳餃是一個模子刻印出來的……
突然就覺著厭煩。
父親的恥,母親的辱,我的痛,梁皇室的悲哀,一幕一幕,鋪天蓋地而來。
我扭頭看向窗外。
我害怕再看下去,我會抑制不住掐死這個小東西的沖動。
我日日苦練,自以為已經得心應手,自以為已經偽裝的足夠好,可以從從容容地面對一切人和事,不曾想,母親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頃刻間就可以將我所有的面具都碾的粉碎。
母親這時終于發現了我的存在,「梅兒來了。」她含笑說著,隨手將書放在榻邊小幾上。
她臉上的笑,是那麼的好看,分明閃耀著初為人母的女子臉上才見得到的母性的光輝,眼楮里暈滿幸福的光圈。
我心底的恨,頃刻間滋生,迅速地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極力自持,我垂下眼簾行禮,不讓她看到我波動的情緒,上前道︰「娘親覺得怎麼樣?身子可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