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初,縣路線教育工作隊進駐紅旗公社,隊長的權利和公社書記平行。
一九七三年初,湖北青年林抗美到紅旗公社插隊落戶,被安排到學校代課,時年他十八歲。
一九七三年五月中旬,十七歲的花朵高中畢業。
五月端午這天,一大早,阿狼就背著大背兜出發,去縣城接今天回家的花朵,這是昨天賀秀茵交下的任務。最近幾個月,阿狼覺得自己變了,主要是那晚夢見花朵產生了夢遺。當果睡的他看著竹席上那一大攤黏乎乎、稠米湯樣的東西,極匱乏生理知識的阿狼害怕極了,同時也羞得面紅耳赤。但是在夢中那如同天崩地裂、大河奔流、全身痙攣的快感又讓他情不自禁地去回想夢中的情景。他想,在夢中只不過是親了一下花朵的臉蛋,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把花朵抱在懷里,那又會怎麼樣?阿狼不禁浮想聯翩。
從此阿狼如同做了壞事的孩子,害怕見花書記,更不敢見賀秀茵。一見到他們就目光不敢對視,耷拉著腦袋。也不敢去見花朵,想方設法的回避去給花朵送東西,每天把自己弄得很累,以為這樣就不想花朵了,但花朵還是夜夜翩翩入夢。
花朵有三個哥哥。當初花德斌從縣城調任紅旗公社書記,他們沒有跟著來,而是留在縣城舅舅家讀初、高中。大哥花建國,顧名思義生于一九四九年,高中畢業後就參軍,現在已經是連長了;二哥花建軍和三哥花建華是雙胞胎,高中畢業後也步了大哥的後塵到了部隊。在縣城讀書時,除了暑、寒假,他們很少回家,現在到了部隊,更是難得回家一趟。
這些年來,阿狼和花家的關系處得很好,像是他家半個兒子似的,承包了他家所有的重體力活,家里改善生活的重擔也落在阿狼的肩上,幾乎每個月阿狼都要進山打兩三次獵。特別是花朵到縣城讀高中後,學校生活差,家里隔三差五給她弄、捎好吃的都成了阿狼的事。
阿狼進山更頻了。
今天他沒有辦法推辭,因為明天他要去地區集訓,公社放他一天假。
大背兜里賀秀茵早就放了十幾個烤熟的大洋芋,阿狼邊吃邊趕路。
東風縣原名九九井縣(特殊時期初期就改成這個革命的名稱),它位于雲貴高原的中部,海拔在二千米以上。九九井縣城建在雲龍山脈的半山腰,在明朝是府建制,奢香夫人的墓地就在城郊,九城衙門的古跡在雲龍山依稀尚存。
縣城里沒有幾個人去過世界霧都倫敦,見識那里的霧罩;中國霧都重慶的霧罩去領略過的人卻眾多,但和九九井的霧罩相比,他們認為是在伯仲之間。在冬、春時節,九九井的濃霧可以把整個縣城籠罩,走在大街上,人仿佛在白雲中穿行,對面三尺不見人,大有離天三尺三之感慨。特別是在杜鵑花盛開的季節,清新、溫潤的霧氣里彌漫著花香,更是有到了仙界的感覺。
外鄉人到九九井,如果是從東、南、西門進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鎮門的三座寶塔。傳說中雲龍山有條惡龍作祟,九九井的士紳們請彌喇跳儺,得到神的旨意,說這條惡龍巨大,它的頭在東門雲龍山頂,腰在南門,龍尾巴在西門,要分別在東、南、西門建三座塔才能鎮住,留下北門出祟氣。所以東門寶塔建在高高的雲龍山頂,直沖雲霄,壓住龍頭;南門寶塔建在一座低矮的山頂,壓住龍身;西門寶塔則建在山脈間的凹地處,壓住龍尾巴。惡龍被鎮住無法翻身,龍本身就是水的化身,它的身體變成了九十九股泉眼,猶如九十九顆黑珍珠星羅棋布地瓖嵌在這一片斜坡地上,使這個遠離江、河的高山地區的高山縣城不缺水,九九井縣城因此而得名。人們曾經數過在這個小縣城里的井,有名稱的雖然沒有九十九口,但幾十個井是有的。它最雷人的井在縣城的最熱鬧處、大十字正中央,算得上是今古奇觀。它名叫「桶桶井」,顧名思義,它像水桶一樣,人站在不知經過多少年箍井的、磨得光亮的整塊圓圓青石板上,慢慢放下三、四米或更長的桶繩子,在桶浮到水面時,手輕輕一動,一桶水就滿了。不會打水的人任你把桶好高的拽下去,只會把桶摔爛,也打不到半桶水;或任你滿井口游動,繞得你汗流浹背,也是白費功夫打不滿一桶水。九九井縣城幾乎每隔半站路就有一口井,它冬暖夏涼,夏天冰涼爽口,冬天霧氣騰騰,溫和潤手。它們養育了一代又一代九九井的兒女,人們對它們的水質也了如指掌︰龍水井的水是九九井縣城最好喝的井水,因為它是從龍王眼楮里流出來的眼淚,回味甘甜;楊柳井的水最合適做豆腐,細致白女敕;觀水井的水養蘿卜。觀水井是九九井縣城最大的一口井,它是從龍嘴吐出的一口比籃球還要大的瓊漿玉液,一年四季奔流不息,人們所用不多,浪費的全部潤養了那片土地。觀水井四周的土地種植的紅皮白瓤的蘿卜,它清脆甜涼,是九九井縣城獨有的水果特產,人們給它取了一個恰如其分的香艷名稱胭脂蘿卜;核桃灣水井的水煮紅豆最容易熟…雙水井…皂角井…一方水地養一方人,特別是九九井的女兒因為九九井而聞名。有老話說︰九九一枝花。就是指九九井女兒因為有九十九口井水的養育,個個漂亮白女敕,如胭脂蘿卜似的水靈甜媚、白里透紅。
回鄉的游子們總要去到離家最近的井邊,美美喝上一頓家鄉井水,以解相思之愁。如果趕上端午節,那更是要興致勃勃的參加隆重的、自發的風俗活動︰去祟氣、游北(百)病。每年在端午節的這一天,人們早上要吃用龍水井泉水煮熟的米粽,傍晚喝了雄黃酒,吃完美味佳肴。小孩子們衣襟上掛著端午節的吉祥物︰絲線纏的菱角、綢子縫的裝有蜘蛛香的心型香包、布縫的大猴背小猴,在大人的帶領下成群結隊往北門方向走,據說可以去祟氣,一年不生病。因此每年的端午節,人們都蜂擁至北門郊外,受「端午」的洗禮,把身上的祟丟在城外,把端午節紀念偉大詩人屈原的根因擴大化了。
那天的北門郊外熱鬧非凡,縣城的人都聚集在這里,附近的少數民族也穿著節日的盛裝扎堆趕到這里,開始對歌,更增加了節日氣氛的濃烈。而住在北郊的人家則往更遠的郊區走,去遠達幾里路的螺絲塘(或落尸塘)。
九九井縣城南、北兩面的郊區山凹處錯落著幾個小湖泊(它太小,只能稱著塘),它是由泉水和雨水匯集而成。北面的稱螺絲塘,因為它太小,像螺絲殼的里面,先人們取的名字恰如其分。想當年,九九井雖然有過奢香夫人宣撫司的鼎盛,經過歷史的蕩滌後,都沒落在荒山野草里了。到了解放前,深山窩里的螺絲塘除了放牛娃偶爾光臨,城里人足跡罕到。不知道從那年開始,螺絲塘漸漸有小孩落水的事發生。特別是解放後,毛老人家號召︰「人多力量多,干勁大。」九九井人民響應號召,生兒育女干勁十足,人口突飛猛進,縣城面積急劇膨脹,螺絲塘和縣城拉近了距離,這里就成了孩子們盛夏消暑浮水的好去處。去得多,便沒得多,每年螺絲塘都要招幾個童子「海軍」。家長們對螺絲塘便深惡痛絕起來,將螺絲塘諧音為「落尸塘」這個陰氣十足的名字,嚇唬女圭女圭說︰「去嘛!落尸塘是專門落你們這些小娃的。下水就死!」
這種讓人毛骨悚然的語言並沒有嚇唬住女圭女圭,螺絲塘每年的童子「海軍」照招不誤。
遺憾的是前幾天,縣中隊的解放軍叔叔為了參加縣委舉行的、紀念毛主席暢游長江的活動,幾個「旱鴨子」解放軍叔叔相約到落尸塘學游泳,結果淹死了一個,落尸塘便招了第一個「成人海軍」。臨近節日,發生這種悲劇,讓全城老百姓都很郁悶。在那些年,春節、元宵、端午、七月半、中秋、重陽節是老百姓重要的日子。為了讓全城人民過爽端午,縣委昨天便濃重地開個追悼會,寄托了大家的哀思。
總之,落尸塘成了積「祟」的地方,陰氣彌漫,是龍王招「海軍」的住陽間辦事處,是非正常死亡地。
南門郊外的塘稱為「大海壩。
大海壩不名副其實,它不是大海,但是比落尸塘卻大了許多。山里人見識少,沒有見過大海,便美名其曰︰大海壩。
大海壩在南門塔山的東面,是一處風景秀麗的地方,成了烈士靈寢的所在地。
當年為九九井縣解放犧牲的先烈們就安葬在這里,後來有資格的人(公家人)死了也安葬在這里。因為每年的清明節間,縣里的中、小學校,各單位都要扛著花圈去緬懷先烈,照唯心的說法︰此地風水好、香火旺,而且是跟英雄為伴,做鬼都光榮。
「我家某某埋在大海壩!」後人侃天時可以說得嘴響,那是份榮耀,以至于一些平頭百姓死後也硬往里擠。
大海壩成了正常死亡的代名詞。大家說某某人死了或開某某人的玩笑,就說︰「去大海壩了!或龜兒神叨叨的,可能要去大海壩交戶口和購糧證了!」
今天是端午節,並沒有因為解放軍叔叔的死,讓老百姓少了過節的氛圍。這就是古人說的︰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一百多里的路對阿狼來說是小菜一碟,才早上十一點過阿狼就到了東風縣。阿狼是第一次端午節到縣城,特意拐道大十子逛逛,瞧瞧熱鬧。
街上人山人海,喧鬧不堪,就像煮沸的稀粥。
因為天高皇帝遠,加上又是端午節,市管會放寬了尺碼,雖然沒有私人賣肉的,但賣雞、鴨、鵝、蛋、糧食、小山貨等比比皆是。最顯著的特點是街上擺滿了陳艾、蜘蛛香等林林總總的中草藥和雄黃,這是九九井的傳統,據說這天山上長的根根草草,挖來都是藥。阿狼特意瞧瞧有沒有賣蛇的,逛完中心場,也沒有找到一條蛇。看來白娘娘怕端午是真的!阿狼心想。
阿狼逛得是心曠神怡,直到肚子有些餓了才從桶桶井東面石梯巷走,登完一八級石階,到東門塔山腳下的縣一中。
花朵早就收拾好行李在一中大門口等他。
阿狼已經有三個多月沒有見花朵了。
花朵穿一件白標布做的短袖襯衣,下著青色綿綢裙子,涼鞋,長辮子早就剪了,高高地梳著兩個 ,顯得下巴更尖了。她完全長大成人,出落得更加漂亮。
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阿狼的面前,逼人的青春讓心里有鬼的阿狼不敢正眼看她。
阿狼回避著花朵肆無忌憚的目光,腦海里閃現出夢里和花朵親熱的情景,臉色霎時紅得像豬肝,心「呯呯」亂跳。
花朵卻把阿狼看個仔細,阿狼長得更魁梧了,穿著大哥給他的白紗背心,赤果出黑油油的胸毛和腋毛,卷上膝蓋的軍褲露出兩條黑 、毛聳聳宛如青h掾的腿,踩在地上的光腳丫就像兩把倒地的小掃把。
「臉紅什麼?狼心狗肺!都是大人了,還不穿鞋?大哥沒有給你球鞋?」花朵自從知道阿狼的故事後,就給他取了一個別名︰狼心狗肺。
奇怪的是阿狼逆來順受地接受了,但這個名字除了花朵,誰也不敢叫。
「精神換發,」阿狼回了一句《智取威虎山》楊自榮答座山雕的台詞。
花朵咕咕咕嬉笑起來,「臉為什麼又黃了?」
阿狼見花朵沒有在意自己臉紅的事,放下心來,「防凍涂的臘!」
「台詞記得很好嘛!我真服了你的這雙腳,寒冬臘月…。」
「大哥給了我兩雙球鞋。可是我的腳穿鞋難受,」阿狼把行李等行七雜八的物件麻利地裝進大背兜,背著就走。
「賤命!狼心狗肺,我們吃了晌午再走,」花朵還是那樣愛發號施令。
看著花朵對自己的態度一如既往,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心事,阿狼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代之而起心情有些失落。阿狼帶著期祈的眼神看著花朵,听著花朵的鶯聲燕語,乖乖地跟著她到縣城唯一對外賣飯的地方——凹腰街小十字東風縣國營飯店。
花朵驕傲地拿出二斤全國糧票,一元四毛錢給售票員︰「買十碗面條,」她轉頭對阿狼,「我知道你饞面條,今天我讓你吃過夠。」
貴州不盛產小麥,東風縣是海拔2000m的高山地區,小麥的產量更小,城鎮居民時有時無供應一點灰面。在鄉下,農民則靠自己種一點小麥,才有面條吃,不種的通年都吃不上一頓面條,以至于這里的農村定親送彩禮把面條納入事項,平時過生日、做月子、看病人等,送兩斤干把把面條是相當體面的禮物。
阿狼沒有推辭,他知道花朵決定的事是沒有人能改變的。以前阿狼給她送東西,她每次都給他打牙祭。有一次運氣好,恰逢飯店有抄手賣。阿狼是第一次吃這種面點,薄薄的面皮里包著一小坨肉丸。四碗抄手,阿狼是狼吞虎咽,如豬八戒吃人參果囫圇吞棗倒下肚,到了第五碗才細嚼嚼,那美味的感覺舒麻到腳板心。時至今日吃遍世界山珍海味的他仍舊固執地認為抄手是最好吃的面食,至今想起來都還流口水。
阿狼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聞到豬油味和吃過豬肉了。雖然他經常能吃到野味,但他不是游牧民族,要真正的解饞,還得要靠豬,況且他也太想吃面條了。他親眼看見服務員把一勺勺燒得滾熱的豬油澆在面條上面的辣椒面和蔥、蒜花上,炸得「吱吱」著響,香氣撲鼻,沒有偷工減料,才放心地回大廳
花朵慢慢陪阿狼吃。她吃第二碗時,阿狼已經七碗下肚。他不好意思吃第八碗,放下筷子。
花朵把最後一碗面條推到阿狼面前,「張飛秀花,裝什麼秀氣?簡直是餓死鬼投胎!吃了。你還要背行李走路呢。」從小到大花朵對阿狼說話總是大一句小一句的,偏阿狼就听她一個人的話。
「花朵……」阿狼听話地拿起筷子。
「叫姐。越大越沒禮貌了!什麼事?」花朵故著老氣橫秋的呵責。
阿狼肚子里暗笑,因為任誰看他倆都是兄妹,而不是姐弟。
「花朵姐,明天我要到地區去了,」阿狼三口兩口吃著面條,嘴里嗚嗚著。
「做什麼?」花朵把還沒有吃完的大半碗面條也倒進阿狼的碗里。
「地區集訓民兵干部,一個縣十個名額,我被選上了,」阿狼很快就把面條吃完,兩人離開飯店。
阿狼背著行李路過在世界都有名的大方漆器廠木工車間,從窗口向車工師父要幾個不和規格的廢棄木碗,預備送給四月八,他家連吃飯的碗都不夠,往往分成兩輪吃飯,阿狼又到離飯店十幾米遠的小水井,先把軍用水壺灌滿,又爬在井沿把水喝足了才和花朵開始趕路。
「有出息。不過你不能老當民兵呀?」
「叔和縣武裝部王部長說了,等我滿十六歲,就向部隊推薦我去當特招兵。」
「哦!今天城里好熱鬧,可惜不能去游百病、听山歌了!」
兩人邊走邊說,很快地出城。
「你還偷人家的雞吃不?」
「你怎麼老提我小時候的事?」阿狼憨憨地笑著。
「我沒事的時候老想起你小時候做的那些孽障事。比如那次你把**塞進小中華的給他打氣,肚子脹得老大…小中華差點死了…」
花朵說著,想起往事笑痛了肚子,阿狼跟著也咧開大嘴笑起來。
「還有那次,你不知道從那里得到一串炮仗。你把它捆在狗賽虎的尾巴上點燃,嚇得賽虎滿公社大院亂竄,把我媽曬的一甕醬都打翻了。」
笑!
「你教小蝌蚪他們浮水。小蝌蚪膽小不敢下溏,你生生的按他下溏,教他閉氣。結果小蝌蚪被灌了一肚子的水,昏了過去。你又抱他上岸,倒提著到水。」
「小蝌蚪現在浮水比誰都好。他一個猛子栽下去要一分鐘才出來,快趕上我了。」
……
小時候的孽障事大了擺談起來都成了趣事,沿途兩人笑得躥躥倒倒,四點過才到箐粱子,五十多里的路竟走了四個多小時。
阿狼背一百多斤重的行李一點累的感覺都沒有。花朵卻累得不行,坐在樹林里歇氣,喊腳痛。
「什麼天?這麼熱!」
「昨晚月亮又戴帽子了!月亮打傘,干斷田坎;太陽打傘,沖斷田坎。今年是個大旱年。」
「狼心狗肺,我們走大路,別走箐粱子。我怕狼!」
「我跟狼是一家人,狼有什麼可怕的?這條山路近十多里,林子里又涼快,好走。走小路!快走。」
「你別催了!誰家蒸下臘肉、推好水豆腐在等你?我腳都起泡了。哎!我傻呀!應該等有便車的時候才回家嘛,」花朵後悔道。
阿狼看著花朵腳底的水泡,突然覺得心好痛。從小一起長大,阿狼太了解花朵,花書記夫婦對花朵是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飛的嬌寵。花德斌沒有讓花朵下地干一天活,賀秀茵沒有讓花朵洗過一次碗。花朵是名副其實的大小姐。
「真是一個大小姐!不是我們鄉下人。不就是起了幾個水泡!兩個耗子打架掙一顆米,多大的事?」
「我本來就不是鄉下人,我有戶口,」花朵驕傲地說。
听到這句話,阿狼有些不快,「是!城里人,快走吧!你好吃好穿,嫁給軍官;好吃懶做,嫁給干部;要吃雞鴨蛋,嫁給小商販,」阿狼嘴里嘟噥著。
花朵追問︰「你說什麼?有本事大聲點,別口袋里裝茄子嘰里咕嚕!」
「我是說,要吃雞鴨蛋,嫁給小商販,」阿狼說完拔腿就跑。
花朵見阿狼奚落自己,追打過去。
「對。我就是喜歡吃雞鴨蛋;我就是要嫁給小商販;我跟小商販做一家是兩個啞巴睡一頭沒說的。我氣死你!」花朵追不上阿狼,在後面恨恨連聲。
兩人開著玩笑,步履加快了,漸漸地快走出箐粱子。
來到最後一個山坳口時,前面一頭狼突然當住去路。花朵驚叫一聲,雙手拽緊了阿狼的左臂。
阿狼雖然表面平靜如常,內心還是有一些慌亂。如果現在只是他一個人,他才不害怕。現在身邊有花朵,這才是他最大的擔心,偏生今天又沒有帶獵槍。看到花朵驚慌失措的神色,阿狼心中有些後悔,早知道就應該走大路,今天花朵如果有什麼閃失,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
阿狼慢慢放下背兜,用腳尖叼起路邊一根樹干在手,把花朵拉到自己身後,才齜牙發出一聲聲的狼嗥。
狼听到他的嗥叫,開始走動起來,不一會轉頭離去。可是剛走幾步,狼又調頭回來,坐在他們前面,目光冷森森地盯著花朵。阿狼突然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狼的目標是花朵。
阿狼故意牽著花朵慢慢地從狼的身邊繞,目光緊緊地盯著狼。當花朵的前面完全沒有阿狼的遮擋時,狼突然拔地而起,直撲花朵。說時遲,那時快,阿狼要的就是這個機會,他把花朵用力往後一推,自己向前一步轉身,用力一棒打在狼的腰上。狼是銅頭鐵尾麻腰干,被阿狼這至命的一擊,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花朵見狼倒在地上,爬起來就跑。
阿狼接著兩棒將狼打死,才提起狼背起背兜去追花朵。
兩人跑出了箐粱子,花朵才回過神來,一坐在地上大哭起來。阿狼知道花朵被驚嚇了,見她哭得很傷心,不知道怎的就把花朵抱進自己的懷里,輕聲的安慰她。花朵沒有反抗,很順從地喂在阿狼的懷里。
「花兒,不怕了!狼被我打死了,」阿狼很自然地叫起花朵父母對她的昵稱。
花朵仍撒嬌似茵茵地哭,扭著水蛇腰不依不饒,「我說走大路,就怪你。」
「是我錯。不怕,不怕!」阿狼不停地安慰花朵,給她揩淚。看著懷里花朵那張梨花帶露的俏臉和嬌弱不勝的體態,阿狼不由自主地深深被吸引,腦海里全是在夢境里和花朵親妮的畫面,那些畫面又和眼前的花朵重疊在一起,刺激阿狼雙目噴火,臉色紫漲,呼吸急促,一時色膽包天,雙臂用力扣住花朵柔軟的腰肢,瘋狂地要去親吻花朵。
花朵覺得自己透不過氣,才清醒過來,看見阿狼變得扭曲猙獰的臉,嚇得慌忙把阿狼推開。
「你干什麼?」花朵緋紅了臉。
「花兒!我…我…我喜歡你…」阿狼臉紅脖子粗終于把話說出來。
「亂說什麼?我是你姐,」花朵軟弱地反對。
阿狼激動地分辨「花兒,你不是我姐,從來都不是,你心里知道。從小到大,都是我在讓著你,世上哪有弟弟讓著姐姐的?」
看著低頭無言、溫柔羞澀的花朵,這是花朵從來沒有過的姿態,阿狼心醉了,「花兒,這幾個月我天天晚上都夢見你…心里害怕得不得了,也不敢來見你。花兒,你夢見過我嗎?」。看見花朵微微點點頭,阿狼膽子又大了起來,慢慢挨著花朵坐下,輕輕握住花朵的雙手。兩個人心慌得彼此都听到對方的心跳聲,卻不敢看對方一眼。
花朵畢竟是女孩,又大阿狼兩歲,在縣城讀高中,見過一些事情,知道在荒無人煙的森林里和異性單獨相處是很危險的,更何況現在自己面對的是阿狼,這個從小就喜歡自己,性情粗野、膽大如斗、又帶凶惡狼性的血性男兒。從他剛才要親吻自己,就看出這是一個什麼都敢做的男人。
花朵便輕聲羞澀道︰「我們該走了。媽媽在等我們過端午,」花朵說完掙月兌開阿狼的手站起來。
阿狼看花朵羞得似紅霞的俏臉,心中高興的那個勁沒法形容,見花朵要走,就不由分說把花朵抱起來放坐在背兜上,定楮凝望著花朵。阿狼已經好幾年沒有這樣近距離的看花朵。花朵的肌膚是那樣的白女敕,比城市女孩的肌膚還要好,絲好毫沒有鄉下姑娘在地里勞作被烈日炙烤熟、色素沉積、所謂健康的古銅色皮膚,「我不要你走路,」說著背起就走,同時發出一聲聲高亢的狼嗥。
在那個封閉的年代,阿狼這個初涉情事的懵懂少年對愛情自有他的衡量標準︰被自己抱過的女孩就是自己的女人。
「不要。太重了!」花朵心疼阿狼,可背得太高,又不敢跳下來。
「花兒!我喜歡背你,我要背你一輩子,」阿狼快步走著。
「阿狼,你不是說你跟狼是一家人,狼從不會攻擊你。吹牛了吧!」
阿狼看著手里提的狼,心里突然一陣悲哀,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花兒,我們不說這事。」
听阿狼話音變了,花朵這才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阿狼和狼親在這一帶是眾所周知的,特別是他狼嗥的聲音跟狼叫得一模一樣。阿狼打獵從不獵狼,狼遇到他也不攻擊他,據說是他身上有狼的氣味。幾年前,阿狼還從箐粱子撿回一只快餓死的狼崽,養大了才放回山上。至今那頭狼還時不時晚上跑到公社附近嗥叫,大家都听熟了它的聲音。所有大家都說,阿狼吃了三個月的狼女乃,身上有狼的味道和狼的習慣,和狼是一家人。
不管怎樣花朵的心情是愉快的,幸福的。因為阿狼為了她,動手打死了狼,證明她在他心中的地位無人能匹,阿狼為了她是什麼都肯做。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她看清楚和接受了阿狼的真愛,卻沒有認真考慮自己是否真的愛面前這個有著狼性的少年?漫不經心地享受他全部的、最純真的愛情,讓他糊糊涂涂地墜入情網。
回鄉的第二天,阿狼就離開紅旗公社去地區。花朵親自送阿狼走路到區里,坐從縣糧食局運返銷糧來的解放牌汽車。這天恰好是趕場天,集上人山人海。因為是空車回城,沒有篷布的車廂已經像背 背苞谷似的插滿了一廂人,根本擠不上去。駕駛室里早就擠坐著三個要去縣里開會的區干部,兩邊的車門上各扒有兩人,就連汽車的右邊大燈上也騎著一個婦女。車廂里的人有一大半人是搭車順路回家,一小半人則是為了開洋葷坐車,等過足了車癮,中途跳車再走路返回回家。
駕駛員阿狼認識,是一個到過越南的轉業兵,大名沒人知道,綽號叫「花咪ど」的人。因為他任何時候給人的印象,臉上和身上都是「色彩斑斕」,行動又敏捷如貓。他開車的技術在縣里是大名鼎鼎,可以在冬天「桐油凌」時節過箐粱子不掛鐵鏈子。阿狼雖然跟他學過開車,但心里有些瞧不起他。因為「花咪ど」除了阿拉伯數字1-10外,其余的字是它認識他,而他不認識它。雷人的是,汽車哪兒出了毛病,「花咪ど」都能修,但如果是零件壞了,「花咪ど」一慨說不出名稱,他往往是把壞的零件下下來,不管多大多重,都背到縣城去比著買新的。
此時他見阿狼來了,終于松了一口氣,從左邊汽車大燈上跳下來,「要不是張部長說你要去地區,我早走了。就剩這個位置了。」
車子開動的那一瞬間,阿狼握住花朵的手,臉憋得通紅,卻說不出話來,直到汽車開出去好遠,「花兒!找一輛馬車坐回去,別走路。去狼的墳上看看!」阿狼終于吼出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