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著,便見著殷公公在太液池旁等著濮陽醇,見她一行人回了來,便迎上去。濮陽醇一路低著頭,此時方道,「殷公公在這兒便好,你們先回去罷。」打發了眾宮人,殷公公便在池邊的石凳子上鋪上了自己的披子,扶著濮陽醇坐下。
今兒個天晴得可愛,日頭已西斜,金燦燦地染了一世界的輝煌,照在身上,倒也暖得很。濮陽醇那心中卻亂的沒有閑暇享受著冬日里的恬靜,「公公。你是我的公公,還是姑姑的公公?」
殷公公只道,「姑娘有話盡管說罷。」
「跟我說說吧。」
「……」殷公公一時要想想,這麼多的事,該同她從何說起,
「陛下,去年開春兒時便看著你喜歡,況太後也一直覺著你這孩子好。那時曾同婉妃商量著,要封你做個郡主,收在婉妃宮里,讓你在宮中過得好些,讓婉妃找了個由子推托暫擱了。那日,你挨了打,婉妃正巧讓陛下叫了去,婉妃便同陛下復提起了這事兒,說著而今回紇不安定,你也大了,又這般知禮懂事的,再賜個公主之名,送了過去同那兒的將軍王和親,也應是好的。陛下听了倒也沒說什麼,只說年下里的,那事兒再議。」
「那怎麼到頭來,卻成了五爺?」
「素心那時怕婉妃一時氣急了不收手,生怕把你打出個好歹,心想求個爺來所情也是好的。太子病中,七爺又不在宮里,素日里與你交好些的,便是五爺了。五爺那日趕來時,婉妃已去了蓬萊閣,我們忙著給你上藥的,便也無暇顧他,想是走了。後來,一日五爺親自來了紫金殿,同婉妃說了一晌午的話。老臣因在你這兒伺候,倒也不知她二人說了些什麼。再過了兩日,婉妃便同陛下說起了你二人的婚事,陛下雖未開口,可太後听了大喜,見太後如此,陛下方給你二人賜了婚。」
濮陽醇冷笑,「就這麼容易?呵。」
「姑娘,老臣在婉妃身邊待的日子也不短了,姑娘若覺著婉妃待你果真無情,一如事事皆在利用你,恐怕姑娘也要委屈婉妃了。」
「難道不是麼。」養了大半月,濮陽醇說起話來,聲音仍虛著,這一趟挨打,濮陽醇確實遭了不少罪。
「殿下平日里待你多好,想必姑娘自己也瞧在眼里。听說婉妃仍在府里時,便同三老爺交情最好,三老爺去了,婉妃思付著還是將你也接進來,空養著也罷了。濮陽府里那些人面上有請,私下里怎樣的嘴臉,婉妃心里也明白,若是將你留給他們,不定姑娘你要受怎樣的委屈。那是鏡蕊姑娘還在世的時候。這些,都是那時婉妃親口同老臣說的。」
濮陽醇閉著眼,在外頭久了,有些頭暈。「鏡蕊一死,我便成得拿來用了。」
「姑娘可想想,婉妃可還能有別的路子?」
「我總是覺得,一如從安一樣,無用了,不可心了,便輕易的除了。人命在這宮里,真輕賤。我也一樣。」
殷公公道,「看來姑娘,還是被蒙在鼓里。」
濮陽醇回頭疑惑地望了望殷公公,只听殷公公道,「和昭媛彈劾七爺。七爺竟已被貶得不許參議朝堂之事。此事婉妃,能坐視不管麼?」
「……」濮陽醇怔了半晌,苦笑道,「看來,我還是太天真了啊。」
「姑娘如今怎麼說,也算有了歸宿。比起在這深宮飄著,總是好的不是?姑娘該開心才是呀。五爺待你又一向不同于別人的……」
「不同于別人?我可看不出來。怎麼也想不出,怎麼到頭來竟將我同他配在一起。」
「老臣在宮中一輩子,見的眾生相也多了。五爺雖說為人冷漠了些,可那關心你的心,他那冷面可是遮不住的。且不說從前如何,你挨打那一日,听素心一說便忙忙的趕來了。你周身是傷,他也不便近來,便杵在宮門外頭。直到御醫給你診好脈,派好了藥,方通御醫一並離了紫金殿。」
「……」
「就是說起從前罷,他宮里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不想著你?姑娘聰敏,這點子上倒是遲鈍了。想來五爺該是確確實實的想要娶你罷。」
濮陽醇只道,「公公,醇兒想自己走走。你帶著他們,先回罷。」
濮陽醇既如此說了,殷公公便打發了小宮女回紫金殿給濮陽醇拿來個厚點的披風,帶著眾人回了紫金殿南廂……
一個人站在
崇明門前,站了許久。高聳著的宮牆壓著黑雲,肅穆地壓抑著生活在里頭的人們。他們只能規規矩矩地活著,卻從未熄滅心中的熱情,只能在暗處高歌著,向世界發出挑戰。只可惜,誰人都未發現,自己早被「宿命」二字,緊緊地包裹住了生命了。
回想起剛進宮時,鼓起了勇氣,告訴自己自己好好活著。在這宮里,也算過了一段開心的時光。
同哥兒們談論三十六計爭得不亦樂乎;同公主和旁的外家姑娘們在馬球場上嬉笑拼殺;伴著婉妃邊嘮著家常,邊看著小公主在一旁玩耍;同從安描著繡樣子,嘴上輕輕哼著歌兒……
轉眼幾年,細細想來,一切都變了模樣。轉眼,昔日的玩伴,封王的封了王,住到了宮外面;遠嫁的遠嫁,今生可能再會?還有那薄命的,撒手便去了。自己竟一時也要嫁了,而今天地間再不復從前。
走過別人的生死,看清世事的冷漠,像個旁觀者似的在一旁平靜地活著。誰知,那多情的心早同他們起了波瀾。進宮的時候,是斷了魂;而今就要離宮了,卻業已失了心。世事看得透了,反不知該如何活著。
春雨淅淅瀝瀝,愈發下得大了,濮陽醇一身空色的素裙在那一天一地晦暗的雨夜里,分外孤清。身後「噠噠噠」地一陣踏過水的聲音,濮陽醇回頭一看,是個年紀輕輕的小丫頭,那小丫鬟道,「姑娘,這雨里站久了是要生出病的,我們爺打發九兒給姑娘送傘來。」
那小丫鬟個子小,瞧著比濮陽醇矮了小半個身子,使勁踮著腳給濮陽醇舉著傘。濮陽醇伸手接過了傘,道,「你們爺?」
「對呀,我們爺是五爺。」那小丫鬟笑道。
那般樸實入人心的笑,多久沒見著過了,濮陽醇道,「噢。這下著雨,難為你跑過來。」
「姑娘客氣了,姑娘若沒什麼事兒,九兒便先回去了。」
濮陽醇點點頭,面上哪還留有顏色。什麼都無所謂了,既要娶,便娶罷。想怎樣,便怎樣吧。對未來該是如何,而今的她,早已失了方向。
那濮陽醇悠悠蕩蕩又到了太液池,心中仍不願回屋去。便在那暖亭子里坐著,迷迷糊糊地竟睡了過去。清晨的太液池上薄薄地籠著灰白中含著一絲青翠的霧,在那裊裊晨煙中睜開眼,都不知昨夜是睡是醒。
撐起身子才發現渾身酸痛,身後一青藍色萬壽紋繡披風順著肩滑了下來,分明昨日泰安宮外溢了滿眼的顏色。
濮陽醇愣了愣,獨自輕聲嘆道,「難怪昨夜無人來趕我,……真真兒緣孽……」
過了幾日,皇帝正式賜了婚。濮陽醇便搬回家里居住,喜得濮陽府里上下為即將到來的婚禮操持準備。雖說五皇子早些年便有了幾位側妃入府,可如今濮陽醇是嫁做正妻,即皇子妃,必然是要風光莊重的嫁出去的。
大老爺一听到這消息便立馬打發人各處置辦起嫁妝來,因歷來禮制約束,彩禮不過只有絹三百匹。在那三百匹絹上下的功夫,濮陽醇根本無心過問,只日日在家中佛堂念經禮佛。
許是自小在庵中長大的緣故,濮陽醇心煩意亂之時定會道佛前誦經禮拜,以求心中安寧,家中人滿面紅光地忙著大大小小的婚事,竟也無暇去顧及準新娘了,只由著她,日日送上滋補飯菜甜品便罷。
歸家未幾日,宮中禮官便至家中行納采之禮,采以羊,香草,鹿,膠,漆,合歡鈴,鴛鴦,蒲葦,卷柏,受福獸,魚,雁,九子婦,以祝福新人吉祥和美,相敬相守,百年好合。
直至婚禮,濮陽醇也未曾過問過一句,不知歸家了幾日,不知何時成親,不知外務如何,日日冷著臉,就是老爺太太們來瞧,擠出的笑容也濃濃的嵌著憂愁。
數起日子,再過一日便是大婚了。預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