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濮陽醇一早便讓那一臉的喜慶笑得面目有些扭曲了的喜娘喚了起來,眾人伺候濮陽醇沐浴梳洗。
著上青碧的鳳鳥染紋連裳,衣襟同衣袖一層為紫羅蘭色暗紋錦,一層為淺蔥色水紋錦,一層為空色魚紋繡,一層為山吹色珠繡牡丹,一層為真朱色金絲繡萬福紋。一頭青絲梳成鳳尾圓髻,綴上珍珠黃金精制的鈿釵同鳳冠。以團扇障面,那團扇乃婉妃所贈,說是樓蘭進貢的絲紗所制,透著光看仿佛籠著霧的黃昏一般,正是濮陽醇最喜的一日之中的光景。
只是今日,心中若是歡喜,恐怕也難為她了。忽地發現自己從小便無力主掌自己的命運,去揚州也好,歸家也好,入宮也好,就連今日大婚也好,皆是別人的意思。從未有人問過,自己如何想的。許是讀了太多的雜書,知道了太多女子家不該知道的世界罷。
若是一入小時,以為青燈古佛孑然一身便是這一世的宿命,倒也罷了。怎可知命運的洪流將她推向的是這般的繁華紛亂的紅塵,讓她措手不及,無力反抗。銅鏡中的濮陽醇面上是嬌俏的桃花妝,即便眼中幽幽地含著郁與迷茫,顧盼流轉間依舊動人。
屋外喜娘喚小姐至祠堂拜別祖先,又至正堂叩別家中長輩,至午時禮官便登門為今日的昏禮做準備。
未時金吾衛護著,宦官,女官,禮官等數十宮人便擁著五皇子催妝迎門。濮陽府所在的大街一路至皇城外的洛合別苑皆有帛障圍著,百姓雖早已听說皇室宗親有今日一大喜事,卻無緣見著那坊間傳聞里自小便長相俊美的五皇子同他的新娘。可到底還是讓人好奇的上下打量。
濮陽府里能入內堂伺候的下人們皆邊忙活,邊偷偷的打量這位皇姑爺同幾乎未見過幾次面的小姐。
卿辰正牽著濮陽醇自閨房行至正堂,只見那皇子身著絳色公服,精細妙巧的婚服配上他那健康而精壯的身段,簡直相得益彰,更顯風流。
他低著眉眼,手里輕輕的牽著新娘的手,沉默卻溫穩,在禮官的指引下,听濮陽老爺同夫人的教誨,並行奠雁,跨鞍之禮。小姐許是入了年來一直身子不好,消瘦了些,撐起那一身華服雖說依舊婀娜,卻頗惹人憐愛。遠遠看去真真的是一對璧人,天作之合,旁人無不頷首稱羨。
自濮陽府至卿辰的蜀玔別苑的一路,卿辰皆一如剛才,輕輕握著濮陽醇的手,不知為何冰冷的手讓那暖暖的大手握著,身子也覺得不再那麼冷了。早晨至今那無人察覺的顫抖,不知什麼時候也終離開了。
車馬到了朱雀大街便為新人換做輦轎,卿辰騎馬于前,新娘輦轎于後。別苑正殿前鋪滿了青布條,給新人行走用,喚做傳代。殿前掛起「百子帳」,洛合別苑上下皆帷帳漫漫,一片喜紅。禮官的指引下,二人行交拜,合巹之禮後眾人擁著入洞房,在禮官喜促下,新娘卻扇露出那春日初蕊般的面容。
婚房也讓人裝點得滿目的紅,喜慶而熱情。房中臥榻上紗帳微啟,二人相對而坐,禮官向帳中拋灑金錢彩果,禮為撒帳。後將新郎一屢頭發,用紅綢束好,系在濮陽醇的頭發上。並道,「你夫妻二人今日結發為夫妻,願你二人相敬如賓,同心同德,子孫滿堂。」眾人听之齊齊跪下,大禮叩之,道「願五皇子,皇子妃百年好合,子孫滿堂。」
一日昏禮終畢,眾人退去,一時間屋內只剩他二人,靜得連相互呼吸的聲音都听得見。
無意中目光相接,只見卿辰依舊深得望不見底的眼。許是累了一日,乏了罷,眼楮都眯起來了。濮陽醇想著忙低回頭去。
未過半刻,便有宮人入屋伺候二人更衣,濮陽醇讓人扶至銅鏡前坐下,釵鈿解下,翩翩長發由他散著,頂了一日的鳳冠,一時摘下來,輕松許多。青色喜服一層層褪下,宮女為她著上絲質月白色的衣裙,袖沿還繡著合歡花的圖案。衣罷復又攙扶回榻上,卿辰也換好了寢服,宮女將屋內余出的燈皆帶了出去,只剩喜燭閃閃爍爍,晃得二人的影子影影綽綽。
濮陽醇坐在榻沿,低著頭,「一直,」忽地打破沉默,輕著聲,「一直未有機會,同你道聲謝。」卿辰倒未想到她的第一句話,竟是這個。又想起這丫頭對自己一向苦著臉的,如今怎忽地順起眉眼說這樣的話,眼里露出那般玩味的笑意。
只听濮陽醇接著道,「是你,為我向婉妃求的情吧。封郡主,送遠嫁之事,我也多少知曉了。嫁給你,到底還是比遠嫁好些。」
「好些?這話怎麼听著不對勁兒呢。」
「總是實話罷?」
濮陽醇這一問,卿辰向來倒是在理,一時竟語塞了。
濮陽醇接著道,「到底,醇兒還是該謝你的,救我一命。呵,小時的頑話,竟如此成了真……」
「你還記得?」
「就算忘了,此時也記起來了。此時記起了,今後也不能忘了罷。」
卿辰背著濮陽醇盤腿坐在榻里,新娘看不見他的表情,那寬厚的肩膀動也不動,也不說話。
濮陽醇頓了頓,又著道,「五哥哥不嫌棄,娶醇兒做妻,醇兒定恪守婦道,相夫教子,做你稱職的皇子妃。」水蔥般的手指,無力而緩慢的解開身上的衣裙。卿辰轉過身來,面前的女子清素著臉龐,長發掛在耳邊,月白的絲綢滑過肩膀,面上卻依舊清冷得如佛前的月一般。
她這般,卻是卿辰萬萬未想到。他愣了愣,探身過來,輕柔的將她抱起,放在榻上。濮陽醇一直低垂著眼眉,一如新娘該有的姿態,只是,只是少了那分嬌羞與幸福。他們貼的是那麼的近,濮陽醇閉著眼楮,長長的睫毛微微地翹著,她幾乎能嗅到他溫熱的呼吸。
想起剛才濮陽醇的一番話,自知當初她入宮,便一直看在眼里,這樣一個閑雲野鶴一樣的小丫頭,被宮中的爾虞我詐打磨得滿心傷痕。雖說如今以娶她為救她之由,可不都是私心使然,有回想起她剛才的一番話來。想著,竟覺得心疼了起來。
「你恨我嗎?」。卿辰問道。
那雙圓圓的杏眼睜開來,滿是無助卻全無閃躲與軟弱,眼角劃出一星眼淚,「恨吧。可我不該恨你。」
卿辰翻過身來,躺在濮陽醇旁邊,半晌,道,「沒事兒,恨吧。我也恨你。可這不礙事兒呀,咱們今後要一起活著了,甚至同穿一件衣裳,同踏一雙鞋呢。總要看對方不順眼的,倒不如一開始便不順眼了,也省的日後撕破臉時還得心里難堪。」
濮陽醇轉過頭來,見卿辰面上安靜的笑,自己嘴角也微微上揚,二人相視而笑。細來想想,听著雖像小兒的頑笑一般,可倒也是貼心的實話。先前的尷尬,竟讓他一番話,化解于無形了。
「累了一日了,睡罷。」卿辰拉起被子,一半給濮陽醇,另一半自己蓋上。新婚之夜里,卿辰竟能止乎于禮,倒不像他的作風。許是自己今天這一番話,讓他心里不痛快了也未可知。可又想起他的調侃……真真兒不知面前的五皇子,究竟想著什麼,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了。
濮陽醇倒是真真兒累得夠嗆,倒在床上,這一想,便睡了過去。一腦門子的官司,早拋諸腦後了。
卿辰靠在榻旁,望著熟睡的濮陽醇笑了笑。自己心中明白,就算娶了濮陽醇,她內心的無助同煎熬依然存在。可自己卻從未後悔出現在她的生命里︰她難過,自己的胸口便透不過氣一般,她茫然,便多想拉起她的手帶她走出迷霧,她受磨難,心中便如錐子劃過一般,隱隱的癢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而今終于知道了這句話的意思,至今自己也未深究過,究竟為何便認定了她做妻子。而今看見她睡在自己的身邊,平靜的呼吸著,知道她這一刻,每一刻都好;想到今後能光明正大地讓她做她想做的事,讓她過喜歡過的日子,心中便是滿滿的滿足。這便是,自己這番沖動的守護,最貼切的理由了罷。
原諒我這般自私地搶來了你。可我相信,唯有我有這能力,也有這樣的心,來給你新的生命。
安睡罷,我的新娘,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