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晴了兩日,今兒個又陰了。」濮陽醇望著窗外,線兒來撤茶水,往窗外匆匆望了一眼,「恩。」說完端著盤子又出去了,在門口和畫意撞了個正著,畫意微微的嗔怪道,「急急忙忙的做什麼?」「你說做什麼,馬上就要中秋了,事兒多著呢,不像你,一早就不知到哪去了。」「你這小妮子,我不在閣里就是偷懶去了?這是什麼歪理!不就忙些,就這般脾氣,這麼氣性大,干脆讓姑娘把你配個人,做人家吃湯喝茶的夫人去算了!」
線兒端著托盤,氣得直跺腳,「我憑什麼要出去呀,做工我也沒偷懶,要出去也是你出去!」「你還不偷懶?!」畫意正要開始念叨,濮陽醇只仍無聊的擺弄著梳妝台上的首飾,懶懶道,「你們倆啊,要我說把你們都配了人我才清淨。」
見姑娘如此說,線兒急的哭了起來,「我這從早忙到晚的,招誰惹誰了?」濮陽醇見狀,看著畫意也氣呼呼的,便拿起一塊芙蓉糕來,掰成兩半,起身一人手里塞了一塊,「你們姐兒倆的,見了面還掐,不見面啊,不知道得想成什麼樣,好的時候一個果子都兩個人分著吃,一惱了,又這樣。」
線兒抬起頭看看姑娘,濮陽醇便笑了笑,線兒拿起芙蓉糕咬了一大口,道,「早上都沒吃飽,把你那半也給我吧。」畫意見線兒如此這般,又想起濮陽醇說的話,走過去將濮陽醇那一盤子的芙蓉糕都拿了來,放在線兒的托盤子里,「我替姑娘把這都給你了,這可行了吧?」線兒不答話,只和姑娘小行了個福便出去了。
濮陽醇自覺好笑,看著出去的線兒搖了搖頭。想起才剛吩咐畫意的話,復又望了望畫意,畫意也未說話,確定周圍沒了外人,方點點頭。濮陽醇知意,便讓畫意給她隨意挽了個髻,隨意插了上她那金玉的簪子,一身淺竹青色齊胸襦裙,只讓兩個小宮女同畫意跟著,又打發線兒告知殷公公只是到四周散散步,便自閣樓而下,悄聲走了。
榭月池西南側有一水中亭,由一白玉九曲橋連著,尖頂圓身,由東海楠木建成,說大不大,說小卻也能容下十數人。當中有一六角形矮桌,邊上置之藤麻榻墊。周邊皆婀娜飄著名叫落絮霞的紗綢,乃是樓蘭國進貢之物,輕若棉絮,色若霞染,為防此紗有時因風大而被吹得失了姿態,便在底部縫上珠串,如此一來,風來之時又能輕盈擺動,又不至于蜂蟲般的亂飛,掃了亭內人的興致。
濮陽醇命人在這庭中置上烹茶的茶台,銅爐,茶盞,茶具等物,自己一人盤坐在榻墊上。爐中碳已紅熱,茶盞架在爐上慢慢烹著,北方吹來一陣風,吹皺了一池秋水,池水與天共秋色,遠山近樹皆如丹青一般,濃淡相映,長天一色。
茶的香味漸漸自盞中溢出,一如秋般的禪意,山湖漸漸空濛了起來,濮陽醇打開一青瓷柴窯圓肚罐,舀了一匙鹽放入茶盞中,待茶二沸時,用竹勺舀上一杯,就著微帶涼意的秋風,慢慢飲了起來。
濮陽醇閉著眼,品著濃濃的茶香,感受著靜謐與天然包圍著自己的那份恬淡,「難怪姑姑常愛來這,怕是神仙,也願意在此處偷偷閑呢。」她如此想道。一杯吃盡,濮陽醇正要舀起第二杯時,畫意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過來,手中托著竹簸箕,簸箕里的菊花讓雨一沁,味道更清濃了,濮陽醇笑道,「正合我意!」便抓了一把白菊花瓣撒在了茶盞中。
雨一直濛濛下著,濮陽醇品著茶,時常四處望一望,看來婉妃今日是不會到這來散步了。從安受封也有些時日了,婉妃一直不找她,濮陽醇心中也沒個底,倒不如主動探探她的口風,若是她就此滿意了,自己倒也心安些,莫不要再想什麼招數,引得皇上變了心情——一個從安助她,足矣。
從安之事,濮陽醇思付了好久,她不得不開始明白,在這深潭里,不會有任何依靠,就連至親,也不過相互利用罷了。更別說早已坐擁至高權力的皇族,骨肉相殘,已是家常。如今腳下踩的,已是深宮,踏入了,就別想全身而退,若不自保,無路可尋,就算身邊無關痛癢的人,難免哪一天,就成了血祭。
畫意見濮陽醇愁眉緊鎖,便也猜出她幾分心思,左右張望的,欲要說說別的,讓姑娘少胡思亂想。正巧瞧見湖中隱隱約約有一行船,畫意忙道,「你瞧那邊,可是有船?」果然朦朧秋雨間確有一船飄飄蕩蕩其中,濮陽醇笑著輕聲道,「究竟有多痴,這雨愈發的大了,還願在其中漂泊。」雖說冬日甚遠,可這今兒冷冷的空氣,卻讓濮陽醇腦子里浮現著一句詩揮之不去,獨釣寒江雪。
行船里的人披著簑衣,身旁的冷酒相伴,獨坐船頭,雨滴激起的漣漪鬧得小船輕輕搖晃,那人只穩穩坐著,也沒有回去的意思,肆由煙雨任平生。遠處水中亭內裊裊煙霧彌散在紗帳內,好似看著極溫暖。這兒雖是別院,終究仍是吃人的宮廷,深宮中的女人,謀權的謀權,爭寵的爭寵,就算各個花容月貌,終究心已如蛇蠍,誰還靜得下來在此處坐了這麼久。
若是等婉妃的,婉妃遲遲不來,早該走了的。而如今的夏宮里,仍有這般清淨興致的姑娘家,非濮陽家的那二人了,從安向來謹言慎行,宮中除了浣紗居同听蕊閣,是萬不敢越了規矩到外頭來。且遠遠瞧著那素淨的衣服,倒也不能使妃嬪所穿,剩下的,還能有誰。倒是雅得很,若是船靠的近些,定要聞聞茶泡的可香不。
這二人,船上人看亭,紅煙獨裊綠紗帳,亭中人望舟,青雨孤影烏篷船。手中的茶已跑了溫度,濮陽醇將茶杯放下,起身道,「走罷,免得擾了別人的清淨。」畫意便撐起油傘,扶著姑娘,慢慢往听蕊閣而回。船上卿辰愣了半日方發現岸上人去庭空,便也將船靠回了岸,游船散心,倒是他常愛做的事。
殷公公穩若松石似的在听蕊閣外等著濮陽醇,帶她一行人回來,便一臉嚴肅地迎了上去,給濮陽醇行了個萬福,「姑娘這是打哪兒回來?出去散步,走了這麼久?」濮陽醇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是那嚴苛的聲音讓她隱隱約約腦海里浮現出了一個人,隱約的,一去細想,卻又沒了那種感覺了,也懶得去想,只不耐煩道,「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兒麼?」
殷公公道,「才剛人來報,娘娘臨盆了。」濮陽醇想了想,原來沒出來是為了這個……「算算也正是御醫所說的時日,我這就換身衣服過去。」殷公公攔住她,道,「你姑娘家的,現在可不是時候過去。且在閣里听著信兒,待娘娘順利生產了,姑娘再過去道賀。」濮陽醇點點頭,回屋里重新梳妝打扮,換上新衫,端坐堂前,靜候婉妃的喜訊。
直到晚膳過後,依舊未听到婉妃那兒傳來消息,偷偷瞥見殷公公眉頭緊鎖,女孩子家的,更是最喜胡思亂想,忙打發春喜再到野然居去問情況。畫意端來一小杯溫酒,輕聲道,「這是荔枝釀的,今兒個吃的都是涼食,喝些熱酒驅驅寒氣罷。」
濮陽醇接過酒杯,只是握著,思復半日,道,「打發人回濮陽府里,叫張媽媽做幾份兒姑姑愛吃的棗泥糕,雲霧糕的,還有那些酒釀蛋什麼的,家中的味道,恐怕姑姑平日里也吃不著,今日這麼一大折騰,定是要耗盡精氣了,名貴的補品藥材也不缺,做了這些來,姑姑高興了,便嘗兩口,若是歡喜,就吩咐張媽媽入宮來幫忙,娘娘產月,飲食進補的,也能吃著家中之食味了。」
畫意答是,濮陽醇仍道,「快出門迎迎,看看春喜回來了沒。」說罷,瞟了殷公公一眼,只見殷公公仍是那副滿是官司的表情。濮陽醇輕輕嘆了口氣,如今只能祈禱婉妃能夠順利生產,一切平安無事,畢竟是自己的親姑母,撇去獻美不說,她待自己的好,到底是實實在在的。
直到凌晨,婉妃那兒方傳來消息,順利誕下個小公主,眾人忙給濮陽醇扶好襦裙,理了理發髻,便擁著濮陽醇趕到野然居去道喜。
野然居里沒了往日的開闊敞亮,處處紗帳顰顰,各處皆擺上了爐火,一進屋,竟烘的濮陽醇臉頰都泛起紅暈來。婉妃臥在屏風之後的大圓床上,月兌去了往日的華服,身著淡粉色的單衣,發絲和著汗水黏在臉上,面上無妝,竟是個清秀溫和的婦人一般,將近大半日的生產讓她精疲力竭,她只閉著眼楮,擁摟著包著襁褓的小公主,臉上疲憊卻帶著極淺的笑意。
濮陽醇上前下跪行了個大禮,道,「婉妃殿下萬福。醇兒恭喜姑姑,恭喜公主。」婉妃仍閉著眼楮,氣息微弱地道,「醇兒。來,看看小公主。」濮陽醇輕輕坐在床邊,看著那初生熟睡的小嬰兒,悄悄道,「公主眉眼可像皇上呢。你瞧她那小樣子,日後定是極討人愛的小家伙呢。」婉妃听了自是高興,怎奈是在累得一絲氣力也沒了,只笑了笑。
「鳳兒呢……」「殿下回來了,現在斂川堂,這個時候,他不便過來。殷公公著人去告訴了,殿下說明兒一早便過來瞧您和妹妹。」婉妃點點頭,嗓子里勻出「恩」的一聲。站在床頭伺候的楊公公輕聲告道,「陛下正往這邊來呢。」婉妃緊了緊眉頭,道,「我不想見陛下……他若來了,便說我睡熟了,先別擾我。」「這……」婉妃強撐著氣,瞪了一眼楊公公,那公公方忙跪下道,「是。」
磕了個頭,便出了寢殿張羅去了,婉妃握起濮陽醇的手,明明屋里這般的暖和,可那手卻冰涼,「醇兒,去把台兒上的青雀頭黛拿來,給姑姑描描眉……」濮陽醇只點點頭,桌上那銅絲編嵌的小盒子上還瓖著幾顆紅綠寶石,盒子里是深灰的眉墨,濮陽醇倒是未曾見過,曾听殷公公提起過,那是陛下所賞的西域貢品。
芊芊玉手拾起細細的眉筆,點了點那墨,替婉妃描起眉來。孩子已抱在乳娘的懷里,那婉妃閉著眼,緩緩道,「這眉黛色淡,不至于過艷了。就算我睡著了,陛下看著,也得是美的。」濮陽醇笑了笑,「姑姑放心,醇兒細細給你涂著呢。」「恩。一會兒,你便先回去罷,不必候著了。」婉妃只覺眉間那軟頭頓了一下,復又細細描畫了起來。不用看也知道,那丫頭面上正掛著笑。
「好了。雖是疲憊,可姑姑望著仍是動人呢。」婉妃半睜開眼,笑道,「去吧。」許是剛剛誕下孩子,口氣里少了往日的驕傲,多了好些的慈愛。濮陽醇莞爾一笑,正經行了個萬福,放退下。婉妃望了望濮陽醇離去的背影,輕輕哼笑一聲,復又閉上眼養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