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婉妃已出了月子,白露也過了二侯,天氣漸漸轉涼,暑氣已過,皇宮已重新做好準備,迎回皇族眾人。回了皇宮濮陽醇便住在婉妃的紫金殿內,這般伴著姑母,也方便些。這一日,婉妃打發濮陽醇到太學給鳳兒送些東西,回來的路上,忽地見從安所居的承香殿里向來門庭冷落,可今日人丁多了不少,甚覺奇怪,可面前是殷公公,卻也不敢多問什麼。
倒是殷公公抬頭望了望濮陽醇,道,「今兒個早上御醫給濮陽才人確為喜脈,皇上大喜,便吩咐皇後賜封才人為正二品昭媛,賜名為和,即封其為和昭媛。另賞宮人十人,綾羅二十匹,綢緞二十匹,金銀玉玩十件,瓷器銅具三十件。和昭媛貴人有福,如今有了身孕,婉妃日後也能為她少操些心了。
濮陽醇喜上心頭,卻也不知為何而喜,只覺從安從此不再孤單一人,比起寡人一個,要開心多了。至少,從今往後,她的小公主或是小皇子會一直陪在她的身邊,母憑子貴,她這一生,怕是不會太苦了罷。怎奈殷公公到底是婉妃的人,只好淺淺笑了笑,
直到回了紫金殿的南廂,濮陽醇歪在軟榻上歇息,半晌,閉著眼道,「公公,和昭媛受封,畢竟同為濮陽家的,姐妹一場,于情于禮,也該去請個安。」殷公公奉來一盞熱酥酪,緩緩道,「姑娘愈發懂事了。這便著畫意給姑娘準備去。」濮陽醇雖面上這般,可殷胡安殷公公心中倒是清楚,她同從安的昔日的情分,自己看在眼里的,這孩子面上淡漠,實際里是個多情的姑娘,對從安那般絕情是真是假,心中也有個數。
次日一早,下房的小張公公來報,「回姑娘的話,和昭媛已起身,正用早飯呢。」宮女素心小聲道,「知道了,下去吧。」便輕輕將濮陽醇喚起,與畫意等人伺候姑娘更衣,因是給新昭媛娘娘行禮去,特意將新做的宮服拿出來給濮陽醇穿上,那衣裙考究的很,橘紅的襯底,榴花蔓枝的暗紋綢料上繡著錦上芙蓉的花樣,高腰的襦裙間綴著七皇子所贈的青翠玉佩,頭上點點珠玉相佩寰間,鄭重而不張揚,卻怎麼看也少了些靈氣,可今日既是去瞧姐姐,便無那心思管這些了。
自從那日听蕊閣一別,二人便再沒見過。如今的從安已非往昔,不再是夜里和自己在床上聊脂粉,聊詩音,聊心事,直到紛紛睡著的小姐妹。如今的她,是二品誥命夫人,是有了身孕的皇帝的女人,不再相互了解的姐妹,該要如何面對她?興許她們還能似從前那樣親好,興許,客套幾句便是如今的她倆了?濮陽醇忽地心里亂了起來,五味雜陳。
正想著,到了承香殿,緩過神來,已坐在殿里的正堂之中了,承香殿里竟是意料之外的簡單,竹制的窗廊,初秋之際已能略感寒冷,竟連些紗帳也沒有。屋內更是一覽無余,過于簡單,置物架上僅有四五件梅瓶酒器,可看來確是官制的,精良的很,許是皇上或是皇後之人賜的罷。
濮陽醇心中涼了半截,此處竟簡陋的連夏宮里的听蕊閣都比不上,皇後冊封從安之時還賜了從安一些擺設,遠不止如今擺在外邊的寥寥幾件,可如此四壁皆白的,怎會如此慘淡。
正納悶之時,只見宮女扶著從安打東側門進來,一見從安,濮陽醇便像一口氣堵在胸口,怎麼呼吸也喘不上來似的。消瘦的身子撐在華麗衣裙之下,卻已不見昔日的婀娜曼妙,臉上更是難覓血色,更別提那疲憊無力的神態了。濮陽醇怔怔的望了從安好久,從安和她說話好似也沒听進,素心見狀,偷偷上前去小聲道,「行禮。」
不知不覺眼淚含在眼圈里,濮陽醇才緩過神來,忍著淚,上前行了個大禮叩了頭,「和昭媛萬福。」從安忙道,「妹妹快起,和我哪講這般規矩。」畫意上前將濮陽醇扶起,濮陽醇便在一旁的座塌上坐著,收拾了心情,卻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客套未免過于冷漠,可聲討她太不照顧身體,卻也太親密些,思復半天,只好強笑道,「昭媛怎麼,看著消瘦了些?」
從安只是淺淺笑了笑,「這陣子害喜呢,也吃不下什麼東西,所以看著憔悴些。」「怎麼不吃些進補的炖品什麼的?」從安晃了晃神,尷尬地笑道,「啊,正是那些藥材的味道吃不慣。」
濮陽醇一看從安的神色,便猜出了幾分,轉眼瞪了從安身邊的丫鬟一眼,只道,「昭媛如今月復中懷有龍子,你們若是敢有一星半點的怠慢,幾個腦袋等著掉?」只見那丫鬟一臉的不慌不忙,只道,「殿下如今確實是食而無味,阿婢也沒有辦法。」
濮陽醇茶碗重重砸在桌上,「什麼混話,你個小妮蹄子怎麼選進宮的!怎麼照顧主子的,公公們沒教你麼?」一看濮陽醇怒了,那丫鬟連忙跪下嘴上喊冤,直說因為昭媛害喜,濮陽醇罵道,「好你個奴才,主子害喜,你還不讓她吃了是麼?堂堂二品昭媛,就是讓這般伺候的?」
那丫鬟哪知道濮陽醇這沒品沒級的外家姑娘這般的凶辣,想要還嘴,卻又看在她姑母的份兒上,只好住嘴,嗚嗚的哭了起來,濮陽醇仍狠狠地看著她,屋內的宮人們都跪了一地,從安見狀,直說,「也別怪她們,這還得是因為我。」
濮陽醇心中知道從安是什麼脾氣,都這個樣子了,若還沒有個人在她的宮人面前做個勢,恐怕那些宮人總有一天要騎到她頭上。見宮人們這般跪了一地,故意嘆了口氣,面上軟了下來,轉身從托盤上拿起一個一尺見方的盒子,走上前去,將那掌事兒的丫鬟扶起,道,
「我同和昭媛都是一家子的,姐姐不好了,我定是火氣大了些。這箱子的東西,就當是我送予你們的,照顧昭媛辛苦了,只是勞煩你們多費心。和昭媛如今情況你們也知,日後請務必要盡心盡力照料才是,否則若是傷著小皇子,何人能保得住你們?」
那丫鬟一掂箱子的重量,方道,「阿婢知錯,阿婢這就去太醫那兒取些藥材,吩咐膳房,給殿下多做幾道菜,讓殿下挑著吃。」
從安輕輕舒了口氣,一個昭媛如此小事便這般,不知平日里這些人是怎麼「照顧」從安的。陪清荷說了半日的話,伺候她吃了午膳,看她吃的還好,才放心回听蕊閣去。下午和昭媛又復打發人來請醇兒過去聊天,濮陽醇復更了衣,到了浣紗居。
從安在院里設了茶果點心,披上了濮陽醇贈的猩紅絨的披風,濮陽醇笑道,「姐姐披上這個披風顯得氣色格外好呢。」從安笑道,「今兒太陽好,來坐著,陪我說說話吧。」轉身對宮人們道,「你們下去歇著吧,有事兒我會叫的。」那掌事女官望了一眼濮陽醇,便道,「是。阿婢不走遠,就在那房檐下候著,殿下叫一聲,阿婢就過來了。」從安笑了笑,眾丫鬟便退至稍遠些的地方。
從安面著陽光,閉著眼,嘴角輕輕彎著,深深呼吸著下午帶著陽光溫暖的空氣,濮陽醇望著她,拋開一切不談,誰看了都會覺得,面前的這個婦人,是幸福的。濮陽醇也笑起來,二人這麼坐了好一會,就像回到了從前,二人坐在院內,手里握著針線,閉著眼楮迎著午後的陽光,偷偷打著盹。濮陽醇握了握從安的手,問道,「姐姐這些日子過的究竟如何?」
從安聳了聳肩,「很好呀。」濮陽醇看著她的眼楮,「跟我你還逞強。」從安無奈地笑笑,撫了撫肚子,道,「好也好,壞也罷,如今我已為昭媛,日後又能母憑子貴,過得如何,妹妹何必再擔心?」濮陽醇只笑笑,歪在從安的腿上,從安便輕輕撫著濮陽醇耳邊的碎發,濮陽醇道,「我只望你和月復中孩兒一切安好。」從安笑著,不答。
兩人皆不語,院里的菊花正是怒放,蜜蜂嗡嗡的采著蜜,不如那二人,靜靜的坐著,觀看著時間慢慢滑過,濮陽醇想了片刻,又道,「那位爺……」
又是半晌的寧靜,從安道,「爺是我的恩人,若有一日,我能為爺做些什麼,那便是為我月復中孩兒積些德了。過去我同你一般,小姑娘一樣的,心中未免常胡思亂想,該用何種情感對人,總是分不清楚。現今,已是這般光景,如何做如何想,心中該掛著誰,都該有數了。」
曾經那般柔腸寸斷,談笑間,竟已這般理智蒼老了,究竟該嘆人生無常,還是該嘆世事冷漠。
從安接著道,「倒是你,可過的好?」「日子平平的,倒好。」從安思復半晌,道「婉妃也,沒在讓陛下……」濮陽醇淺笑,搖搖頭。從安道,「那便是好的了。同你待的日子雖不長,可你那性子我倒是知道。在這宮中這般拘謹的過日子,妹妹你心里究竟是不痛快的。如今婉妃對你,可有何新打算?」
見濮陽醇搖頭,從安便道,「那便更好了。妹妹,你听姐姐一句勸。向來,你同那幾位爺都玩兒得好的,姐姐如今有了地位,也能說得上話。若是瞧好了誰,便讓姐姐替你說和說和,早早嫁個稱心的,將來日子也不愁。」濮陽醇故作嬌嗔道,「姐姐……胡說什麼。」「好妹妹,姐姐和你說體己的話,你可別不當回事兒。在這宮里誰對我好,我心里清楚,從安如今既能幫得上醇兒你,鐵定萬死不辭的。只是得趁著婉妃心思還沒落回你身上這個空當才行。」
「我倒听進去了,只是醇兒的心,姐姐是知道的。」從安道,「傻妹妹,你可想過出了宮去,要怎麼過?老爺夫人都不在了,世道紛亂,你一個姑娘家,要怎麼活?」
濮陽醇的眼楮依舊望著天上,「大不了,我回清水庵接著做姑子去。」「那兒苦。」「那兒身苦,這兒,心苦。」從安彎起眉眼來,覺得這丫頭一股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孩子氣,「你那都是氣話。自己細細想想,姐姐說的可是在理。」「……」
不知可是因為有了身孕,從安如今的笑,總是有著一股母親般的甜味,讓人看了正如午後一般的溫暖,「好妹妹,我望你好,正如你望我好一樣……姐姐說話不好听,也要你听進心里去。宮外險惡,你在外頭若是要活下去,總要有個生計,可你姑娘家的,又是嬌生嬌養大的,那苦活兒,你干不來。就算你回庵子去,你那些梯己兒路上打點的恐怕都不能富余。回過頭來說,這深宮,進來難,出去更難。你若是宮女,女官的,年紀大了,自然遣出去。可你姑姑,怎麼可能放開手,讓你在外頭自生自滅呢。你听姐姐的勸,安下心來,再住著。就算下了死心要出去,也得花時間想好對策呀。也難保,遇見了醇妹夫,便不想四海為家了呢。」
濮陽醇輕輕地笑了笑,心中想到,從安倒是想的清楚,這些,自己不是未想過,只不過心中依舊蒙著霧似的,從未看清自己該走的方向,那般向往自由,也不過是掩飾自己迷茫的借口罷了。她道,「我寧願做個閑雲野鶴。」
「你這傻丫頭,這是你未遇見讓你怦然心動的人,以我對你的了解,恐怕到時,你甚至願意為了他,去做任何你所恨的事,甚至付出生命呢。」濮陽醇起身望著從安笑道,「姐姐你是戲文听多了,哪有這般的轟轟烈烈。」從安淺淺彎著嘴角,心中思付著濮陽醇這話︰這般轟烈,便是從安一心護著的,對五爺的情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