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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沉痾無解愁與共 偏道行至桃花源

我本打算叨擾這家人一夜便入金陵城。奈何實經不住婆婆的盛情挽留,于是決定再住一宿。

日間婆婆的孫子阿文——這酸溜溜的名字實在不符合此子氣質,只因了寄托故去爹娘的想頭,希望他日後做個文化人傳承祖訓,濟世救人。他小孩子心性,很快便同我們熟識了。我央他帶我們四下轉轉,領略此處風光。

在這之前我驚奇地發現婆婆竟是個醫道高明的大夫,雖說她這藥廬地處偏僻,卻仍有不少外地人慕名而來。所以她同兒子媳婦實在忙得很,我也不好意思留在屋中佔地方,這才教阿文帶我們出來。

阿文同我們講道,這村子經年累月地傳下來,歷史悠久。村民卻一年少似一年,他們多是覺得這里沒有發展,便舉家遷出了。我環望著這片土地,的確沒什麼人影,房屋也盡是破敗的。若說最熱鬧的去處,竟是他家的藥廬。

婆婆不舍得離開這片埋葬了她的青春她的夢想她的摯愛的土地,盡管一度有人提出資助她在金陵城里開藥鋪診所,她也毫不猶豫地婉拒掉。拒得多了,別人也不再提了,于是附近鎮上甚至城里的人紛紛涌到這座古村求診。

望著滿天滿地的荒寂蒼涼,我輕嘆一口氣。素素照例興致奇高地踩著地上凍結的枯草,頭也不抬地說道︰「有婆婆在,這片土地便不會死去。」

我點頭表示贊同。

阿文又道,這里十多年前並非這樣,算得上一個熱鬧的村莊。只因當年一場泥石流災害將這里直通金陵城的路給封死,沒了路,自然沒了行路的人,這才漸漸荒涼起來。

阿文指著我身後那座山,不無感慨地嘆息,那里在他還未出生時其實是一條寬闊的峽谷道,過了谷便有兩條岔道,一條通往金陵城,一條是秦淮河下游的渡口,名喚桃花渡。

可惜當年那場泥石流不僅封了峽谷道,亦堵死金陵往桃花渡的路。這古村三面環山,卻還是能由青花鎮出去,桃花渡便從此廢棄了,三面環山一面面水,實在成了一處絕地。

當晚婆婆著小兒媳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餐,雖說多以素食為主,卻甚合了我與素素的口味。華離稀里嘩啦猛扒了三大碗,肚子撐得圓鼓鼓還意猶未盡。我心道這丫頭不論吃肉吃素都堪稱個中巨胃,今後大了若嫁個一般人家怕是會被活生生吃窮。

只是我眼拙地沒瞧出來婆婆竟是個微微貪杯的老太太,如今一高興,居然有些喝高了,溝壑分明的暗黃色面龐稍稍染上些微醉意,于是說話便也直爽起來。

「小公子啊,老身許是年紀老邁眼楮昏花了,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客氣一笑,「婆婆但說無妨。」

「嗝——」婆婆打了個酒嗝,「老身雖說醫道並不高明,卻也勉強瞧出小公子你身子不太爽利啊。是病了還是傷了?」

我朝她抱拳一揖,笑道︰「婆婆高藝,未央確是身染異疾。」說罷揭開長袖將手臂暴露于人前。那青紫交錯的凸出脈絡實在可怖,著實嚇了眾人一跳。

婆婆眯縫著眼細細端詳,她家小兒子同兒媳則瞧得目瞪口呆。也難怪,他在此處不過給人看看傷寒錯骨的小病小傷,哪見識過這番異象。華離揉著眼楮不可思議地看看我又看看我的手,大約很覺得匪夷所思罷。

「婆婆,你可看出什麼端倪?」問話的竟是素素,她一邊輕撫著我手臂上的怪象,一邊蹙著眉將婆婆望著。我拍拍她的肩膀表示不必憂慮。

「唔,」婆婆的酒意似乎醒了大半,「只有手臂如此麼?」

「大概除了這張臉,全身亦是這般了。」我沒有撒謊,早晨查看時,這異象已蔓延全身。「哈,只要臉上好好的,我就寬心了。」

每個人的面色都無比難看,即便是處處同我作對的華離,現下也雙目含悲。我實在受不了這副樣子的她,沖她一瞪眼,「哼,沒見識的小鬼。」

她居然意外地沒有同我斗嘴。

婆婆的手指搭上我的脈,凝神與我診斷起來。

我心知這是徒勞,但怕拒了婆婆作為一名神聖醫者的面子,也只好隨她。

這桌滿含婆婆兒媳心意與手藝的飯菜,便這麼于一室深沉氣氛下遺憾地浪費了,實在可惜。

屋外已黑沉沉沒有人跡,偶爾只聞得一陣寒風掃過屋檐角上書著大大「藥」字白幡,發出一兩聲「嗚嗚」的聲響。婆婆仍在蹙眉診脈,旁人皆一臉求知地等候著。這種時候,仿佛只有被擔憂的我本人最自在,用另外一只閑著的手玩弄素素垂在炕上的烏發,興致還算好。

「哎呀——」婆婆終于舒開了眉頭,卻又發出長長的一聲嘆息。「老身活了六十余歲,替人瞧了四十年病癥,卻頭次見到小公子你這般胡鬧的年輕人。」她口氣很顯得意味深長,眼神亦是。

「嘿嘿,婆婆,您真是高!」我拿剛剛被模脈的手朝她豎起大拇指,嘿嘿一笑,「您可不是第一個這樣說我的人,在京城啊,幾乎每個認識我的人都會發出同您一般的感慨。」

婆婆勉強一笑,嗔道︰「你明知我說的並非小公子你的個性,何必玩笑?唉——」她搖搖頭再嘆一口氣,「你這身子,定是有高人調養,否則只怕早入了黃土,哪里還能攜著美人四處游山玩水?可為何——不再繼續養著?或許再能延些壽命……」

我如今真是十分佩服這滿頭灰發一臉皺紋的老婆婆郎中,一點不比宮里的御醫遜色,只診一診脈便通曉了一切。于是再次抱拳笑道︰「未央命運合該如此,勉強不得。勞煩婆婆掛心。」

她定定地看我半晌,最終也只得一嘆,「罷了罷了,天命如此,我等亦無能為力。」

然後我便見著素素的臉上爬滿失望傷懷,心里再度感傷一番。我此生,終究要——負她。

「未央,你會……會死掉,對不對?」華離眼中不知何時居然噙滿淚水,說話不清,我見此情景無疑如活見鬼,幾乎停止的心跳居然在胸膛里突突蹦了幾下,教我惶恐萬分。

「你這是……激動興奮的淚水?哈哈,如你所願,未央我啊,確是個活不久長的……」我這是打趣她,並非真意,卻慘淡淡接收幾道憤怒的目光,遂知趣地閉嘴。

「小公子,你這是一心求死麼?」婆婆問,看得出她這也並非玩笑。

「唔,婆婆嚴重了,哪有人求死不求活?只是人吶,是種奇怪的生物,自知活不了的時候,還算很達觀的,也不怎麼懼著入土的一日。我如今只想同素素在一處過完最後的人生,也算于願足矣罷。」言罷自覺深情地執著素素的縴縴玉手,大約可以算作頭次于人前的表白。

以前覺著做不出來的事,被死亡一逼迫,于是便也低頭妥協了。

素素當晚不知受了什麼刺激非要同婆婆的兒媳搶著洗碗,並且態度十分堅決,不容忽視。那年輕的婦人恐是被素素的決心嚇到或者感動到,便戰戰兢兢地立在一旁陪著。對于素素做家務這點我還是不太抱什麼信心的,又怕說出來打擊人,遂也當做沒听見,由她去了。

一陣 里啪啦無比熱鬧的動靜過去後,素素歉然地出來了,原本早晨才換上的一套藍白藍白的長裙如今已全然換了副面貌,如同打翻了潲水桶般,看著相當狼狽。

我忍住笑意並且示意旁人也要若無其事地做自己的事,順便叮囑她回房再換身衣服,當心著涼。她難得有心想做些什麼以表示自己的存在價值,我實不能在這種時候教她崩潰。

婆婆頗具深意地望著素素離去的背影,嘖嘖道︰「要這麼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陪你流浪江湖,小公子你著實心狠。」

我「撲哧」一笑,「是啊是啊,很寶貝呢,我自然愧疚。」

這里——不會再有異樣的眼光將你審判了,素素。

第二日一早,我便同婆婆一家告辭。

華離竟提出願意留在這小村莊住些日子,待我與素素回來時再過來接她。

「我說吧,那丫頭準是看上婆婆的孫子了,現下居然舍不得離開!唔素素,祈禱我們在回來之前阿文沒缺胳膊斷腿變智障罷。」

素素睨我一眼,又回頭望望山腳的村子,滿是不舍。

我們並未听從婆婆兒子的建議由青花鎮繞出去再進金陵城,而是堅決表示可以翻山過去,節省時間。

我對于自己已病成這幅模樣卻依然可以跑跳飛躍表示極大安慰,因為如此古村後那座高山翻起來便容易得多。

這山上多是石頭,大約因著土壤不易存活植物,加上如今冬季,更不見半點生命蹤跡。我抱著素素提一口氣登步踏石,很輕松便上了山頂。四下望了望,感慨道︰「這樣光禿禿的山怎可能抵得住泥石流?唔,少生孩子多種樹,十分有必要啊。」

素素在我身後突然「啊」了一聲,我正在為這一聲「啊」而感到不明所以時,她拉著我向山的另一面一指,「好多桃樹。」

循著她那縴縴一指,我眯起眼楮費力地朝下面望著,一面佩服素素高人不知多少等的眼力,一面果然看見模模糊糊一片地方。

有水有路,自成一方,唔,那大約便是阿文同我們講過的桃花渡罷。

「可惜現在不到開花時節,否則倒也能了了你一樁夙願。也罷,京城多得是桃林,我們回去後,再……」我開始有些心虛,聲音自降一調,「再陪你同賞。「

「啊,還有小茅屋,」素素不予搭理,自說自話,「未央,我們下去瞧瞧,可好?她雙眸發光,懇切地將我望著,神情很不能忽略。

我自是抵抗不住她這般嬌態,一撫額頭轉向金陵方位,默然片刻便扶住她的縴腰縱身一躍,姿態美妙。

怨不得要為此渡口取名桃花,這方圓不過半里的隔絕之地除了正中間修出一條木道,加之木道旁一座險危危風中飄搖的茅草屋,其余之處盡數種滿桃樹。也有可能當年並不這般多,是因廢棄之後結的桃子無人打理采摘,故而落地再生,再落再生,年復一年下來,便成了這桃林之鄉。

我想象著仲夏時節此處的碩果累累,不自覺咽了口唾沫。

木板修成的路走上去發出歷史的回響,估模著已經受數百年的風雨摧殘,令人欣慰的是它貌似並不屈于泥石流的婬威,依舊堅守使命。木道盡頭便是秦淮河碧波。那里,曾是一處教人安心的港灣,如今,卻再不見一只船影。

我與素素齊心協力將茅屋收拾收拾,打算作為暫時的安身之所。

這里許是曾經守渡人歇息之處,災害來得匆忙,人也走得匆忙,鍋碗瓢盆一應俱全,家具雖簡陋,但也可以用的。

拭去厚厚幾層歲月遺留的塵埃,我開始覺得素素選這地方落腳實在不太明智。水倒是可以盡情喝,火也能隨意點,只最重要的是沒有吃的。

阿呆同大傻在我們來了半日後方姍姍來遲,還帶著一臉疲憊,看著亦是想吃飽睡覺的氣質。圍著我們「嗷嗷」「嘶嘶」直叫喚。

「乖,睡覺請便,吃飯自找。」我放下這句話,它倆委屈地搖搖尾巴,自去了。

唉,我望著那兩個一青一白的肉呼呼背影,覺得如果可以開葷,實在是很美好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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