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離果然乖乖閉嘴,一路無話。這使我對素素更加刮目相看起來,滿懷感激地覺得她真是做了一件又一件善事。如此我便不必再幼稚地同華離置氣了。
穿過青花小鎮,我們須得途徑一座古村才能到得金陵城。
那座村莊真可配得上「古村」一說,年代久遠到已追溯不了它的起源,人們只以古村為之命名。
天光西沉,因是冬季,一會兒便天色黯淡,我們敲開了一家藥廬的木門。
一位約莫六十歲的老嫗掌著燈開門,木門發出一陣沉重厚實的響動,彰顯著歷史之聲。
老嫗遍布皺紋的臉在昏光下深刻而慈祥。
「婆婆,我們兄妹三人欲到金陵城尋親,此時天色已晚,能否借宿一宿?」屋內溢著我熟悉的藥香,還有暖色。我許是因為這身病的緣故,對于懸壺濟世的醫者總是抱著敬重之情。這婆婆年紀雖大,卻目明步輕,姿態祥和,執燈的雙手並不顯得粗厚,反而像是悉心保護過,不僅有力而且干淨。若我所料不差,她必是此間主人,古村郎中。
大宋風氣並非如唐時那般開放,女子多禁于閨閣,織布繡花,不出門庭,人人信奉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而面前這花甲老嫗,竟打破陳規研習醫理,實在罕見。
「快進來,今夜要降一場大霜,受寒可不好。」她的聲音亦如她自身流露的康泰氣質,很是清明響亮。
房屋雖破舊,卻處處溢著安然的氣氛。前面是白日里抓藥診脈的藥廬,主屋在後堂。
我們隨婆婆進得後屋,只見炕上已坐著很年輕的一男一女,還有一個同華離差不多大的男孩。他們放下手中碗筷,那年輕女子見了生人來,準備躲進里屋,卻教婆婆阻下。「吃飯吧,不過一群孩子,不打緊。」
我心里當真覺得這老人家有意思的很,大約我娘親日後老了,也是有這風範的。
那女子是婆婆的媳婦,剛剛進門不足兩月。炕頭那個虎頭虎腦直拿好奇目光瞅我們的男孩,是婆婆長孫。那孩子的爹早幾年上山采藥不幸跌落深谷,當場斃命。他娘沒一年後也傷心而死。這又是我想起小茴的爹爹池墨心,他正是為我采藥治病才落得個死無全尸的下場。心里又一陣傷感,那年輕媳婦已添好三副碗筷。
素素許是生得實在過于美貌,引得大家紛紛側目,卻沒有半點褻瀆之意。婆婆咂咂嘴贊道︰「這麼個神仙般的姑娘,怎好四處跑動?」然後又拿笑眼覷我,打趣道︰「小公子啊,你可得看好了,這世上的男人可不都是同我家這二愣子一樣老實。」
我嘿嘿一笑,嘴上應承,心里卻感嘆,這世上人人可覬覦素素,惟獨我不行。
華離一向自來熟,早與婆婆的孫子鬧到一處。我擔憂著那看起來老實巴交的孩子指不定會被耍成什麼樣,搞不好還會留下心理陰影。
這一家人都是很善心的,婆婆早年喪夫,好容易拉扯大兩個兒子,卻又遭遇喪子之痛。人生若此,實乃大悲。幸好如今長孫相伴,幼子亦成家立室,且逐漸接手這間藥廬,如此可謂大大告慰老人家一番。
謝過一飯之恩,老太太又忙于為我們打點鋪蓋。此地荒僻,平常鮮有人至,看得出我這三個不速之客的到訪令他一家很是高興。
「小公子,」婆婆執燈引著我們像里間走,客氣道︰「山野小地比不得外頭,不過驅驅寒意而已。老身雖說沒有見識,卻也知道你三人來歷不凡,還望幾位不要嫌棄寒舍,早早歇息吧。」
「婆婆多禮,未央謝過了。」
本來氣氛一片大好,主人家心地淳樸,外來客和氣謙恭,眼瞅著待會兒便能掃除一日的風塵,華離卻偏偏招呼著婆婆咬起耳朵來。我憂惑地看著這姑女乃女乃又想整出什麼ど蛾子來,正欲阻止,卻見婆婆直起身來做一臉了然狀,滿面歲月的痕跡頓時笑成一朵菊花。
我見狀同素素疑惑地對視一眼,只听婆婆再度開口,語氣竟有一絲歉然。「呵呵,老身當真是老眼昏花了,居然……」欲言又止地再笑一番後,看我同素素的眼神驀然變樣,居然很有八卦的意味。「來來來,老身不知小公子同這仙女兒似的女娃是新婚,過失了過失了。今晚離丫頭同我睡一屋,你們睡這間客房罷。」說完不顧我的驚詫錯愕拉著華離便出門關上房門。
我當下被震驚地啞口無言,華離這祖宗——居然同婆婆道起我與素素的長短來,實在是欠教訓的典範。
「阿離不同我們一處休息?」單純的素素尚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與我望一望,便自去了。有時我當真懷疑她同華離究竟誰是大人誰是孩子。華離雖小,卻已練就一身圓滑世故的姿態,教人捉模不透。而素素,盡管年歲較長,心智卻仍處于成長期。所以無論之于她二人中的任何一人,我都對其將來表示憂慮。
「她許是看上婆婆家那大孫子了,不願與我們同處罷。」我本著人家犯我一尺我定還她一百尺的原則也同素素編排其華離的是非,當下心里便爽利不少。
然後我便糾結今晚的睡覺問題。
並非未同素素同寢過,那時在聖宮我與她被禁在一室同起同睡大半月,也未覺得有什麼。只是她當初只十二三的形象,我對她也僅限于同情階段,根本沒有半點尷尬之處。誰曾想短短數月,發生諸多變故,素素再不是從前那個素素,而我亦非從前的我。這樣一對年紀輕輕的小男女,如何好未婚同居呢?
我心下躊躇不已,只覺得自己正在做些奇怪的壞事,不敢近床一步。
「唔,你不睡麼?」素素早鑽進被子里,且無比之自覺地讓出半張床的地方。她或許根本不了解這世俗陳規,一切只隨心而為。
我一邊欽佩著她的離世絕俗,一邊慢騰騰挪到窗邊,「關窗戶,風太大。」
自我鄙視一番後,我覺得人家女孩子都不計較,我再扭扭捏捏便顯得十分矯情作態了。遂也掀了被子鑽進去。
這一頓糾結,早將滿身疲憊一掃而空,我只覺得精神抖擻地沒半點病態。
「素素,」我雖背對著她,卻也覺到她同我一樣未曾入睡。莫非她開竅了?覺得這樣很不合適?
「唔,未央,」終于開口了,聲音一貫的輕緩,我只道她要我離開,心里甚至做好誰柴房的準備。「阿離當真看上婆婆的孫子麼?還是——她不願同我一起……」
聞言我半起的身子登時重重落在床板上,敢情惹她睡不著的事情竟是這個?「呃……」我總不能同她說所謂的夫妻房事是三個人參與的,便只好硬著頭皮,肅然道︰「我看那丫頭就是瞧上婆婆家的這孩子了。哎呀,多好的孩子啊,虎頭虎腦,又是個醫者世家,若換了我,也是要著迷的。不是你的問題,與你無關,與你無關。」
素素聞言立時便釋了懷,噓出一口長氣。
我這夜睡得相當謹慎,因為身體知覺已失,手腳若觸到什麼亦不自知,遂生怕不注意失禮于素素跟前,實在汗顏。迷迷糊糊之間,仿佛听見有人喚我,一聲一聲顯得迫切。
「未央?未央……」听著像是素素的聲音,我當是夢境,想應卻發不出聲,急得我一個打挺自床上坐起。
「怎麼了?怎麼了?」我慌張地四下張望,回身卻見素素一臉憂傷地將我望著,那眼神——悲切如彼岸花開。
「未……未央……你——的身子……」
「我的身子?」我借著昏黃的燭火細細審視自己的身體,卻看見原本與人無異的皮膚上瞬間顯印出人體獨有的青紫脈絡,一條條橫亙其上,看著無比詭異猙獰。我亦被此情景驚得呆住,凝神不語。
「未央,未央我們去京城吧!你……你周身血液已不再流動了……我剛剛推你,你也沒有感覺……回去吧,我不想去金陵了,我也不要到處吃喝玩樂,我要你活著……我要你活著……」
我抬手輕輕拭去素素悲慟的淚珠,只是再感覺不到她光華的肌理,滾燙的淚水——我只感到一片虛無的觸感,如同撫模空氣。
「原來這就是要死去的樣子啊,果然——好看不到哪里去……呵,」盡管感覺不到她的溫度她的顫抖,我卻仍想將她擁在懷中,輕撫墨發。「素素,如果說——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呢?如果——這是我生前最後的心願呢?我……」
「不行!我們回去!未央,你听我說,我有辦法救你——我有!」不管是神情語氣還是決心,素素的這番話我實在找不出一點值得疑慮之處,有那麼一瞬,我覺得我幾乎真的信以為真了。
「哦?」我故意打破這種悲沉的氣氛,輕笑道︰「莫非我們素素也是個神醫之後?嘻嘻,那我便相信你好了。」
「我沒有同你說笑。雖然我沒有小茴姐姐的本事,可我真的有辦法救你。未央,你要信我。」
未待我發表自己的高談闊論,心神卻被一陣奇異的聲響給勾了去。素素顯也是聞見了,只疑惑著凝神靜听。
我听清楚後便心下一動,趕忙拉著素素躺下,扯起被子將我兩人通通遮蓋得嚴嚴實實。無奈我近來耳力突增,素素亦是生來便耳聰目明的,任何一點點聲音都能入得了耳。
隔壁的隔壁,怕是婆婆家幼子同媳婦的新房,而這亂我心神的動靜,竟是他二人正自魚水之歡所發。魅惑呢喃的嬌喘申吟因極力壓抑而更顯酥骨。
我于憋悶不透氣的被褥下直翻白眼,覺得人之本性著實可怕,就連那麼一個看著老實憨厚一個則嬌羞靦腆的人都無法禁欲一時。唉,若是普通人也罷,隔了兩間屋舍即便他們做任何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或許旁人都察覺不到,偏偏是我同素素兩個。
「唔,他們——在干什麼?」我听素素這麼一問當即覺得心里發涼,倘若身體還有知覺,也定會頭皮發麻。這種問題,我該如何作解釋呢?
「咳咳,」我頓頓神清清嗓子,沉聲道︰「唔,這個麼——怎麼說呢——唔——嗐,大概就同女媧娘娘造你們一樣,他們也在造人。嗯!」
我覺得以我的想象力能掰出這等謬論已實屬不易了,只盼望足以令她信服。
「造人?」素素突來興致,一下掀開被褥,便想下床。
我心里「咯 」一沉,莫非——
「我要去看看。」
我驚呼一聲「完了」,雙手使力將她拉住,許是無法控制力道,用勁過猛,竟教她向後一個趔趄,重重壓在我身上。
這種奇妙的動作我只在戲本子里見識過,現實中卻從未有幸嘗試。如今我深愛的女孩就這麼痴痴地伏在我身上,明眸璀璨,唇紅齒白,清晰得仿若我命中唯一。
我覺得再如此下去或許會勾起一陣天雷地火,後果不堪設想,于是硬生生將素素扶起,氣氛當下尷尬地無以言表。
「唔,我是想說,呃,那個……」失態了失態了,本少爺居然會被這樣的事鬧得語無倫次起來,很沒有以往灑月兌不羈的氣質。「素素啊,他們那個造人行動是不能教外人看見的,否則便無法成功。你看小茴,她肚子里的孩子便是背著別人同上岐宣造出來……啊呸,什麼話,就是他們在沒有人欣賞的情況下得到的。所以啊,要想讓婆婆早些再得一個乖巧可愛的小孫兒,我們便不能去看。知道麼?」
素素轉著黑白分明的眼珠,仔細想了一會兒,大約覺得我說的很在理,于是略帶不甘地復又躺下,嘴中喃喃道︰「女媧娘娘以前捏泥人的時候也這般辛苦麼?嘖嘖,怪不得後來便想出藤鞭甩泥的法子。我明日同他們說一說,這樣下去會要命的。」
我登時無語,素素這小腦瓜里究竟裝了些什麼?「千萬別,你想啊,你們天曉氏是女媧親手捏的,世代生來便不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尊貴無雙。我覺得還是保持這種傳統比較好,指不定他們能得個靈秀非凡的孩子。素素,不可說,不可說。」
此時隔壁再隔壁的動靜終于停止,天地恢復夜間獨有的靜謐。我推開窗望天,估模著已到三更。「素素睡吧,天快亮了哦。」
素素蜷進我的懷里,折騰半宿大約是累了,慵懶如貓咪。
模模縮在我胸口的素素的頭,我低低輕笑,「不能隨便往男人的懷里鑽哦。」
懷中人兒一動不動,鼻息均勻,好一會兒才傳來吶吶一聲,「只有未央……」
夜已深,路已盡,寒風蕭索,霜華如夢。為何我還可——安然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