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滿地白霜,我假裝畏冷地縮縮脖子,順便哈出一口白霧。看著阿呆它們凍得瑟瑟發抖的小肉身子,我不僅大大鄙視它們那一層絨絨軟軟卻中看不中用的毛皮,還小小慶幸自己如今便利的身體,照這情況,莫說御寒,就是拿刀捅我幾窟窿,怕也是不打擊我的心理的。不怕燙不怕冷不怕痛不怕餓,實在是居家旅行闖蕩江湖必備秘技,若非擔心素素掛念,我覺得此時我能在這寒風中果奔一日夜。
既然決定離開這山間野廟,那小黃同小麻子是再不能帶著同行了。我狠下心忽視素素眼底的不舍擔憂,拉著她便急急往山下走。那兩只未來的獸主似乎察覺得到我的良苦用心,在我同素素華離腳邊「嗷嗚嗷嗚」悲鳴一陣後便義無反顧地鑽進枯木叢,搖一搖尾巴,不帶走一絲冷意。華離姑女乃女乃一路怨念我沒愛心沒善心沒同情心,居然只將那不足兩個月大的小動物放在深山里任其自生自滅。我同她眨一眨眼,悠哉道︰「真是不好意思,本少爺的心就那麼一點點大,裝了家國天下便裝不下虎豹豺狼,唉,華大小姐若愛心泛濫沒處放,大可回破廟去與它們為伍。哎呀,說不定前途大大的有啊。」
「切,」她不屑地睨我一眼,「家國天下?我呸——就你這德行?再說了,你把素素姐姐置于何地?她不比你的家國天下?」言罷還兀自竊笑起來。
我听得很火大,這十歲大的人就已經精明像老鼠一樣,長大還得了?禍害啊禍害。「哼,你素素姐姐便是我的家國天下,你不服麼?」
素素見我又同華離置氣,哭笑不得。這使我很欣慰,那種表情,是非常可愛的屬于常人的姿態。而一身仙澤的素素,終究得償所願。在這里,在我的身邊,她只是素素,只是我李未央心尖尖上的珍寶,不再是闢天大澤人人畏懼的靈女,天地初開的聖族後裔。
「阿呆與小……大傻貌似十分不舍呢。」其實是她自己舍不得,一步一回頭,期望再有兩只潑皮好動的小家伙突然如往常一般從某堆枯葉下或是樅樹上鑽進她懷里撒嬌。
「走吧,等日後空閑,你帶李小念來找它們,啊,李小念會很害怕的,哈哈——」
「為什麼素素姐姐要帶別人來?未央你干什麼吃的?」小祖宗不僅鬼點子多話也是多得教人想抽她。
「因為那時候本少爺就變成了厲鬼去找你算賬!」
「哼,」她嘴角一撅,神情自大,「鬼有什麼可怕的?我可是見過比鬼更……啊——」她突然捂住嘴巴,欲言又止,並不著痕跡地拿眼角余光瞄一瞄我,自知失言。
我同素素相視淡笑,並未言語。
比鬼——更可怕麼?真巧,我也恰恰認得幾位。
一路無波,只華離姑女乃女乃無事生了幾回非。一回她半夜不睡覺居然跑出去放火,事後美其名曰給我們烤地瓜。我無語地望著地上厚實的灰燼,要知道這堆灰土的前身可是擔任著我們目前暫居的這座樸實小村莊人們安然御寒過冬的大則啊。莫說烤地瓜,就是烤熟全村雞鴨牛羊也都是綽綽有余的。
我賠笑著臉色與一干善心的村民道歉,他們懷著一片赤誠熱情將我們奉若上賓,傾情相待。可如今名為我同素素幼妹的華離,卻一把火燃盡他們的支撐。我忍著滿心的怒火,教素素拿出所有銀錢賠付。
于是,我們成了窮光蛋。
又于是,我決定將這祖宗帶到一個不能放火的去處——進城。
出得村後,我們翻過一座山,便遠遠看見彩旗招招人聲鼎沸。走近一看,是個熱鬧的小鎮,穿過一座恢弘的漢白石大門牌樓,便是集市。牌樓上方鏤刻著「青花鎮」三個大字,下面則是一副對聯懸于左右,左書「鑿山未獲泄王氣」,右書「埋塚不見帝王陵」。橫批低于鎮名,曰「蟠龍中臥」。
我突地低聲吟笑,同素素側耳。「你看,金陵到了。」
我本不識青花小鎮,卻由那副書聯悟了。相傳秦始皇厭惡此東南方逸散的王氣,遂鑄無數金人埋于此地,即「藏金的王陵」,故得名「金陵。」後人爭相掘寶,卻無人獲金,終至泄了此方山氣。想來這青花鎮大約便是金陵城的邊緣。
「唔,書聯倒是寫實,只那橫批麼……」我模著下巴,略有所思。
「蟠龍中臥——有什麼問題麼?」素素問道。
「呵,金陵城曾于三國時期名為建鄴,是為東吳都城,晉時改建康,南北朝時又是宋、齊、梁、陳都城,五代十國時期亦為南唐都。歷時六朝,跨越今古。雖說幾代帝都,出盡帝王,卻代代于這歷史長河中不若曇花一現,實在稱不得‘蟠龍’。只不知此聯為何人所作,大概月兌不出本地人,與有榮焉罷。」
「確是個人杰地靈的好去處。」素素挽起華離的手,招呼著阿呆——大傻因為形象過于猙獰,我只好將它盤成圈圈,置于包袱內冬眠。走了半日路程,皆月復中饑餓,而我們的錢早上已被華大姑女乃女乃盡數敗光,現今身上除了一塊鳳凰金令,便再搜不出一點值錢的東西。
眼下只能祈禱上岐大奸商的事業已經發展到這種大城邊緣的小鎮。我們入得鎮內,眼楮並不看路,只死死盯尋著各家商號屋檐上是否矗立著象征救命稻草的展翅金凰。
華離嘴中嘀嘀咕咕地怨罵著什麼,偶爾還沖我飛來一記鄙視的目光。對此我覺得萬分莫名其妙,心里便將這長于說謊習慣倒打一耙的小鬼列入拒絕往來清單,並隨時加以提防。
「餓死了——我不走了……」某祖宗耍起脾氣僵在原地再不願挪步,泫然欲泣。本少爺原本是個體恤民情的好少爺,若往日見著這麼個外表可人的小丫頭,指不定會耐心哄勸安慰,只是在無數次見過這姑女乃女乃的本事後,我早巴不得她做出此舉。遂只朝她皮笑肉不笑一聲,牽起素素便闊步向前,頭也不回。
「喂——李未央——」或許是見我的決意堅定,使她真正憂愁自己會被拋下,竟半分不帶猶豫地再度黏上來,我覺得這人如此小小年紀便這般會纏人,且臉皮極厚,數年後定要毀了一大批無知青年的人生。
而她十分懂得人心,自知素素心善,絕不會同我一般與她為難,遂一路死死拽著素素的衣角,表現得極度乖巧。旁人一眼看來,覺得這真是個文靜靦腆的孩子,當真討喜的很。
我們兜兜轉轉總算在小鎮最繁華地段找到一家鳳凰山莊的產業,第一眼見到那華麗麗的金凰標識竟是素素,可見這人是何等的耐心細致。我同華離轉一圈沒任何發現後,便失了耐心,早被街道邊各式各樣的玩意吸引了注意,只素素在認真盯著每間房屋的屋頂。我覺得她大約是听華離一路嘟嘟囔囔地喊餓,心里不忍。我一聲嘆息,素素啊——可是向來不會錯過任何新奇熱鬧的。
奸商的客棧一如既往地豪華奢侈,盡管我十分懷疑當地是否真有人消費得起,但總算找到吃住的地方,心里便也不再多做思考。
掌櫃很年輕,卻是個女人,大約三十不到的樣子。此時不年不節,此地又非景致聖地,故生意比較冷清。小二勤快麻利地將我們迎進去,他想接過我肩上的包袱,被我婉拒。里面既沒錢也沒衣,只一條被迫提早進入冬眠期的大青蛇。我本就擔憂自己拿不出現銀而使得掌櫃生氣,如今若他們被大傻嚇到,我只怕連鳳凰金令的分量都不夠稱心。
那掌櫃一臉素淨,未施脂粉,想來定是個有本事的,否則以奸商的個性,絕不會教她坐鎮此店。
我客氣地遞上金令,如我所料她的臉上神情一擻,我當她也會如曾經那位洛陽遇見的老板一般,心里不受用。卻不曾想她竟展露笑顏,親自為我們打點一切用度。
我當下心中了然,這女掌櫃定是沒見過鳳凰金令,怕是將上歧氏定下的「持此令者當為貴賓」謹記于胸,于是即便生意清淡亦不覺得我們在白吃白喝。
小地方的人果然心思淳樸,奸商在此地發展家業,真是甚合我心。
我們得到這一路最盛極的款待,店中上至掌櫃下至伙夫,皆以我們為上賓,吃住用度均為上品。如此可樂壞了華離,她在某方面同李小念當真有著異曲同工之惡劣,首先不得不提的便是愛吃肉。
我從未見過哪個十歲大的小女孩竟然這般會吃,並且素菜不沾,獨攬葷腥。最佩服還是後廚的師傅,見到華離如此狼吞虎咽風卷殘雲他居然覺得萬分欣慰,時時整裝待命,為滿足大胃女的口月復之欲。
素素瞠目結舌地看著華離吃飯的樣子,事後便仔細看護著阿呆,偶爾甚至解開包袱探一探大傻。她同我側耳道︰「當日幸虧將她帶下山來,否則小黃它們便有生命危險。」
我為她這般釋懷地替小獸們掬一句慶幸之言很感到有意思,嗤笑道︰「小黃是躲過一劫了,奸商卻正在大出血。這丫頭是餓鬼投生的麼?我看這家店快被她吃窮了。」
此時華離打的是我妹妹的旗號,她如此形象現于人前,實在難教我面上光彩。為了奸商深入基層的產業能多活泛幾年,我只住幾日便同滿店上下告辭。
對于白吃白喝白住,我同素素都還是過意不去的,心里負擔沉沉。華離一听要走當即不高興起來,覺得有特權不使實非明智之舉。
「笨蛋年年有,未央是第一。」
「多謝夸獎。」我這鳳凰金令本就來歷詭異,多使一次我心里便多一分歉然。為了此次出行能得到最大價值最多快樂,我覺得自己還是收斂些的好。
「阿離,」素素輕輕刮一下華離的小鼻頭,柔聲道︰「再不許說未央是笨蛋,知道麼?」
她神情如斯溫柔,口氣卻不容置疑地堅定。我呆望著一臉笑意的素素,她——這是第一次為了我教訓華離。
華離眨眨眼,如同重新認識素素一般,痴愣地點點頭,「我不說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