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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寒霜邀坐論生死 佳人靈動慕殘心

素素這夜決定同我懇談一番關于華離的事。

本來我不覺得她的事有什麼值得我們鄭重其事地交流,但一想到連日來生活被各種風波攪合,素素同我一直忙于這樣那樣原本于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兩人已經很久沒有獨處過,完全將多日前雙雙偷溜離群的初衷置于腦後,卻無怨無悔地擔起拯救蒼生大任,實在不符我的風格。

于是我欣然應允,並且腦中擬好交談內容,關于華離小祖宗的事,我決定一筆帶過。

是夜月朗星稀,氣流冷凝,連日來已降薄霜,山里更顯空寂,除卻破廟里一堆昏黃的柴火同我們幾個尚看得出生氣的活物,已再無半點生命跡象。

素素略顯驚奇地踩著地上微微凍住的枯草,一步一聲「咯吱」大約覺得很有意思,笑得比星辰更動人。

「好玩麼?」我看她踩得不亦樂乎,忍不住發問。

「唔,東荒沒有季節變更,我從來不知道枯死的小草竟也能發出這般美妙的聲音呢。」她頓住腳步看我,眼神閃閃亮亮,如同春陽下碧波微漾,靈動不可方物。

「百花丘呢?百花丘不是季節分明麼?」找到一塊巨石,我輕輕拂去落葉塵埃,示意素素坐下。

「未央,你冷麼?」她剛坐下便轉頭這麼一問,教我恍惚一瞬。

「再加衣服便無法過冬了,呵呵,素素,我不冷,不冷。」我是真的不冷,或者說——我已經感覺不到冷了。

早在幾天前華離小祖宗用火棍為阿呆「燙頭發」換造型時,我便驚覺自己的身體正發生著一種妙不可言的變化。她當時舉著燒火棍追著攆著跟在阿呆後面,可憐小阿呆嚇得「咿呀」怪叫,四下逃竄,全然失了聖寵的氣質。我一時惻隱,竟徒手攔下火棍,這才發覺一點沒感到灼熱。

當下便覺得蹊蹺,于是趁人不注意將手放在熊熊焰火上燒烤,眼瞅著被燙出水泡並隱隱散發肉香,也未曾覺得半點難受。後來許是烤手掌的香味引來了小黃小麻子,它們圍著火堆盯著香氣四溢的我的手,垂涎三尺。

再後來我就發現身體的知覺似乎正一點一點流逝,慢慢便再感覺不到寒冷,直至連痛感都消失。

這大約便是——將死的預兆罷。

「未央,」素素擔憂地將我望著,「你的身體……你的身體——沒有一絲生氣……我……」

「呵呵,」我笑著握住素素的手,拍拍她的頭,「我自幼便是這樣,是不是很神奇?」

其實我連素素的溫度都無法感覺到了,她的手握在我的掌心里,仿若一片鴻羽輕紗,既無質感,也無重量。

「可你……」

「我一個身染沉痾之人,自是知道照應自己的身子,你看我里衣中衣外衣裹了幾層,小茴前些日子送的夾襖我也穿上了。你莫擔心,我不冷。」我覺得我沒有撒謊,我說的都是實話,只是隱瞞了一些小事罷了。

素素如今——已同常人沒有區別,她要顧及的事情很多,我不能再為她平添憂擾。

等我離去之時,她大約——已能習慣這凡世的生活罷。

「素素,」我伸手將她擁攬入懷,長長吁出一口氣,「我啊,要說這世間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便只有你了。我娘還有大哥小念照顧,那些朋友亦都有各自的歸宿。只有你……只有你孤身一人教人掛懷……所以啊,倘若我死在這里或是死在金陵,你便拿著鳳凰金令令上岐宣的商隊送你入京,可好?」我幾乎是懇求的語氣,甚至不敢看素素的眼楮。

這番如同遺言般的囑咐許是嚇到了素素,她掙扎著想從我懷里起身,我卻使勁按捺著,「听我說完。」

素素歸于平靜,溫順如貓咪,反手摟住我的腰——這是我眼之所及,並非身體感知,實在遺憾。

「你獨居闢天大澤十九年,受盡孤苦磨難,所以即使我死了,你也不許再回到那里。世間並非只一個李未央,還有很多很好的人……你到京城,柳木頭他們會代我照顧你,艷娘小茴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她們會讓你不再孤單,她們會讓你熟悉這世界。啊對了,離李小念遠些,她的思維你跟不上,會讓你頭疼的,」我兀自笑出聲來,低頭凝視著她的烏發,心里覺得不久之後便再無法觸及,不免一陣悲涼。「雖然你身上還有很多未解之謎,但我相信玉呆子他會幫你的。你與他不同,你在這塵世呆久了也還能沾染些紅塵之氣,而他卻是那種即便在人堆里打滾也還是零零丁丁一人獨處世外的氣質。他那樣的人尚且能活得好好的,自在來去,所以你也是可以的。」又頓了一頓,調整心態,「素素,你會做到的,是麼?」

她久久不曾吱聲,如夜一般默然。我覺得定是自己今夜這番抽風的將死之言嚇著她了,心里狠狠抽了兩下。

靜默許久,直到我懷疑素素是否被我催眠睡過去時,她才悠悠開口,卻並不曾抬頭,「既然放不下我,你為何不同他們回家?或許……或許——小茴姐姐可以救你呢?他們個個都非常人,個個都將你視為摯愛,為何……為何不回去呢……」

她——在哭?

她確是哭了——我們相識四余月,卻是頭次見她哭泣,即便曾經講到她的命運天曉氏的命運,她也不過大為動容而已,總是未流過半滴淚的。

「素素?」

「未央,」她猛地抬頭,險些撞到我的下巴,我看她清眸秀目盈滿水花,心中一痛。痛?原來身體的知覺死了心卻還是活的!這實在是世事無常得很——我本是心上的病癥,如今倒有意思,心里還是清明鮮活的,身體卻早早油盡燈枯。「你為什麼總覺得活不了?是因為相信朋友?還是你……根本不願活?」

她一字一句說得無比認真,直直戳進我的心扉,教我啞口無言。

這種問題,與其說我第一次被問及,不如說我從未思考過。相信玉倬卿?那是自然的,他雖遲鈍呆愣,本事卻是無可挑剔的——我從不對此產生懷疑。那便是我自己不願活?我仰頭將夜空望著,這個麼——確也是不得而知。

我這短短殘生,雖命格淺薄,活不久長,卻終究富貴榮華,皇恩聖眷無雙。此外爹親娘愛,摯友高朋,如今甚至紅顏相伴,試問該無所求了。倘若當真是自己不願活,那也是覺得此生足矣。

「素素,你為什麼會這樣覺得?覺得我——不願活下去?」素素的見解從來非常人所能及,若說李小念擁有天生敏銳的野獸直覺,那素素便是近乎讀心的靈異,她總是能一眼望見人心底最深處的恐懼,還有真相、情感。只是她初來乍到,什麼都不願說,也可以說是不敢說。總是不經意流露出自己的勘破,不過我心下明了,那是她最自在的表達,永遠是最真的。所以我很想知道為何她會有次一問,這是即便我自己,都尚未由腦子過濾過的人生態度。

「未央,」素素鮮見柔情地拿手撫過我的臉頰,一寸一寸似乎欲將這臉銘記刻骨,那種悲情那種絕望,仿佛成為這滿天滿地唯一可入我雙眸的景致。「未央,與其總是想著如何漂亮地死去,我們不是更該思考如何美好地活著麼?為什麼——為什麼你的身上從來只有深沉的絕望無助?不是有他們麼?不是——有我麼……」

「乖啦,不要哭。」我醞釀著力道揉揉素素的頭,微笑道︰「原來素素你眼中的我是這樣的啊,唉,我還以為很有英雄的氣質呢。哈哈,不過,素素啊,我的絕望我的無助,那是生在根骨里的,就好像這糾結的命格,是——逃不掉的。我也想著可以開開心心地活著啊,沒事給艷娘閣里的姑娘們畫美人圖,替奸商數數銀子,啊——說不定還能偷了他的兒子騙錢,我還可以去柳木頭的學堂搗亂,教孩子們怎樣同夫子斗法,可以沒事逗逗玉呆子,耍耍李小念,再同娘親斗斗嘴,同皇帝三哥研究……可是啊,可是誰讓我自小便明了自己的結局呢?我——不怕死,我只怕知道自己,自己何時何處以何等的姿態去死。那是……多麼慘絕人寰的事啊。」

漂亮的死去不如美好的活著——我也懂,可自身的情況,終究只自己最了然,以我眼下的狀況,即使片刻後便迎來生命的終結,也是毫不稀奇的。身死心再滅,這已是老天格外開恩。

「你莫再掛懷了,命數是早注定的,有道是‘閻王叫你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三更半’,我很明白。話說你不是為了那小鬼的事麼?怎麼就無端端扯上我的生死了?嘖嘖,說起那祖宗,我真是一個頭兩個大……我看咱們將她扔在這山里好了,保管能統領一方百獸。」

「嗤嗤,」好歹將她哄得破涕為笑,我心里登時無比受用。「阿離是個好孩子,我們不能不管她。雖說她對我們隱了身世,但我瞧著是個不壞的。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孤身昏倒于這深山,想來定是有什麼苦衷。她既不願相告,我們也實不好相逼,只能待她自己思慮清楚。這之前,還是要帶在身邊,等找著了父母親人再做打算。唉,那孩子將自己藏得深,莫看她表面胡鬧荒唐,心思卻縝密得緊,千萬句話卻無一句攸關自身,即便我們提及也都是想盡方法蒙混。我看,這當中或可有什麼隱情。」

我瞠目結舌地听完素素這番話,人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她卻是一刻不別也須得刮目相看。「你居然知道?你知道那祖宗姑女乃女乃在耍我們?哇哇,素素你還真不能再回闢天大澤,當真埋沒大才。我早該同柳木頭說說,教他也挖掘挖掘你,指不定能為大宋朝薦個女狀元呢。」

唔,柳木頭若得了個這般有慧根的徒弟,那李小念真得卷鋪蓋走人了。

「那孩子長于說謊。唔,這是個不好的習慣,是麼?」

「嗯嗯,非常不好,簡直不好到極點!」

「那你怎麼看?」

「嘖嘖,一個擅長說謊的小孩,大概只有兩種特殊緣由,一是為生活所迫,不得已為之。另外嘛,許是她根本就活在謊言里,說謊,是她的保命之道。素素,你覺得是哪種?」

「第二種。」

「哦?」

「大約不會有時常嫌棄容身之所的為生活所迫的人罷。」

我哈哈大笑起來,捧起素素的臉在她額上輕輕一吻。這真是個——很與眾不同的小美人妖怪。

「我們明天啟程去金陵,順便找找小祖宗不負責任的爹媽。走,睡覺去。」

只是素素不知道的是,我已隱約猜出了華離的身份。

她的淚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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