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打算叨扰这家人一夜便入金陵城。奈何实经不住婆婆的盛情挽留,于是决定再住一宿。
日间婆婆的孙子阿文——这酸溜溜的名字实在不符合此子气质,只因了寄托故去爹娘的想头,希望他日后做个文化人传承祖训,济世救人。他小孩子心性,很快便同我们熟识了。我央他带我们四下转转,领略此处风光。
在这之前我惊奇地发现婆婆竟是个医道高明的大夫,虽说她这药庐地处偏僻,却仍有不少外地人慕名而来。所以她同儿子媳妇实在忙得很,我也不好意思留在屋中占地方,这才教阿文带我们出来。
阿文同我们讲道,这村子经年累月地传下来,历史悠久。村民却一年少似一年,他们多是觉得这里没有发展,便举家迁出了。我环望着这片土地,的确没什么人影,房屋也尽是破败的。若说最热闹的去处,竟是他家的药庐。
婆婆不舍得离开这片埋葬了她的青春她的梦想她的挚爱的土地,尽管一度有人提出资助她在金陵城里开药铺诊所,她也毫不犹豫地婉拒掉。拒得多了,别人也不再提了,于是附近镇上甚至城里的人纷纷涌到这座古村求诊。
望着满天满地的荒寂苍凉,我轻叹一口气。素素照例兴致奇高地踩着地上冻结的枯草,头也不抬地说道:“有婆婆在,这片土地便不会死去。”
我点头表示赞同。
阿文又道,这里十多年前并非这样,算得上一个热闹的村庄。只因当年一场泥石流灾害将这里直通金陵城的路给封死,没了路,自然没了行路的人,这才渐渐荒凉起来。
阿文指着我身后那座山,不无感慨地叹息,那里在他还未出生时其实是一条宽阔的峡谷道,过了谷便有两条岔道,一条通往金陵城,一条是秦淮河下游的渡口,名唤桃花渡。
可惜当年那场泥石流不仅封了峡谷道,亦堵死金陵往桃花渡的路。这古村三面环山,却还是能由青花镇出去,桃花渡便从此废弃了,三面环山一面面水,实在成了一处绝地。
当晚婆婆着小儿媳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虽说多以素食为主,却甚合了我与素素的口味。华离稀里哗啦猛扒了三大碗,肚子撑得圆鼓鼓还意犹未尽。我心道这丫头不论吃肉吃素都堪称个中巨胃,今后大了若嫁个一般人家怕是会被活生生吃穷。
只是我眼拙地没瞧出来婆婆竟是个微微贪杯的老太太,如今一高兴,居然有些喝高了,沟壑分明的暗黄色面庞稍稍染上些微醉意,于是说话便也直爽起来。
“小公子啊,老身许是年纪老迈眼睛昏花了,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客气一笑,“婆婆但说无妨。”
“嗝——”婆婆打了个酒嗝,“老身虽说医道并不高明,却也勉强瞧出小公子你身子不太爽利啊。是病了还是伤了?”
我朝她抱拳一揖,笑道:“婆婆高艺,未央确是身染异疾。”说罢揭开长袖将手臂暴露于人前。那青紫交错的凸出脉络实在可怖,着实吓了众人一跳。
婆婆眯缝着眼细细端详,她家小儿子同儿媳则瞧得目瞪口呆。也难怪,他在此处不过给人看看伤寒错骨的小病小伤,哪曽见识过这番异象。华离揉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看我又看看我的手,大约很觉得匪夷所思罢。
“婆婆,你可看出什么端倪?”问话的竟是素素,她一边轻抚着我手臂上的怪象,一边蹙着眉将婆婆望着。我拍拍她的肩膀表示不必忧虑。
“唔,”婆婆的酒意似乎醒了大半,“只有手臂如此么?”
“大概除了这张脸,全身亦是这般了。”我没有撒谎,早晨查看时,这异象已蔓延全身。“哈,只要脸上好好的,我就宽心了。”
每个人的面色都无比难看,即便是处处同我作对的华离,现下也双目含悲。我实在受不了这副样子的她,冲她一瞪眼,“哼,没见识的小鬼。”
她居然意外地没有同我斗嘴。
婆婆的手指搭上我的脉,凝神与我诊断起来。
我心知这是徒劳,但怕拒了婆婆作为一名神圣医者的面子,也只好随她。
这桌满含婆婆儿媳心意与手艺的饭菜,便这么于一室深沉气氛下遗憾地浪费了,实在可惜。
屋外已黑沉沉没有人迹,偶尔只闻得一阵寒风扫过屋檐角上书着大大“药”字白幡,发出一两声“呜呜”的声响。婆婆仍在蹙眉诊脉,旁人皆一脸求知地等候着。这种时候,仿佛只有被担忧的我本人最自在,用另外一只闲着的手玩弄素素垂在炕上的乌发,兴致还算好。
“哎呀——”婆婆终于舒开了眉头,却又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老身活了六十余岁,替人瞧了四十年病症,却头次见到小公子你这般胡闹的年轻人。”她口气很显得意味深长,眼神亦是。
“嘿嘿,婆婆,您真是高!”我拿刚刚被模脉的手朝她竖起大拇指,嘿嘿一笑,“您可不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人,在京城啊,几乎每个认识我的人都会发出同您一般的感慨。”
婆婆勉强一笑,嗔道:“你明知我说的并非小公子你的个性,何必玩笑?唉——”她摇摇头再叹一口气,“你这身子,定是有高人调养,否则只怕早入了黄土,哪里还能携着美人四处游山玩水?可为何——不再继续养着?或许再能延些寿命……”
我如今真是十分佩服这满头灰发一脸皱纹的老婆婆郎中,一点不比宫里的御医逊色,只诊一诊脉便通晓了一切。于是再次抱拳笑道:“未央命运合该如此,勉强不得。劳烦婆婆挂心。”
她定定地看我半晌,最终也只得一叹,“罢了罢了,天命如此,我等亦无能为力。”
然后我便见着素素的脸上爬满失望伤怀,心里再度感伤一番。我此生,终究要——负她。
“未央,你会……会死掉,对不对?”华离眼中不知何时居然噙满泪水,说话不清,我见此情景无疑如活见鬼,几乎停止的心跳居然在胸膛里突突蹦跶了几下,教我惶恐万分。
“你这是……激动兴奋的泪水?哈哈,如你所愿,未央我啊,确是个活不久长的……”我这是打趣她,并非真意,却惨淡淡接收几道愤怒的目光,遂知趣地闭嘴。
“小公子,你这是一心求死么?”婆婆问,看得出她这也并非玩笑。
“唔,婆婆严重了,哪有人求死不求活?只是人呐,是种奇怪的生物,自知活不了的时候,还算很达观的,也不怎么惧着入土的一日。我如今只想同素素在一处过完最后的人生,也算于愿足矣罢。”言罢自觉深情地执着素素的纤纤玉手,大约可以算作头次于人前的表白。
以前觉着做不出来的事,被死亡一逼迫,于是便也低头妥协了。
素素当晚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非要同婆婆的儿媳抢着洗碗,并且态度十分坚决,不容忽视。那年轻的妇人恐是被素素的决心吓到或者感动到,便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陪着。对于素素做家务这点我还是不太抱什么信心的,又怕说出来打击人,遂也当做没听见,由她去了。
一阵噼里啪啦无比热闹的动静过去后,素素歉然地出来了,原本早晨才换上的一套蓝白蓝白的长裙如今已全然换了副面貌,如同打翻了潲水桶般,看着相当狼狈。
我忍住笑意并且示意旁人也要若无其事地做自己的事,顺便叮嘱她回房再换身衣服,当心着凉。她难得有心想做些什么以表示自己的存在价值,我实不能在这种时候教她崩溃。
婆婆颇具深意地望着素素离去的背影,啧啧道:“要这么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陪你流浪江湖,小公子你着实心狠。”
我“扑哧”一笑,“是啊是啊,很宝贝呢,我自然愧疚。”
这里——不会再有异样的眼光将你审判了,素素。
第二日一早,我便同婆婆一家告辞。
华离竟提出愿意留在这小村庄住些日子,待我与素素回来时再过来接她。
“我说吧,那丫头准是看上婆婆的孙子了,现下居然舍不得离开!唔素素,祈祷我们在回来之前阿文没缺胳膊断腿变智障罢。”
素素睨我一眼,又回头望望山脚的村子,满是不舍。
我们并未听从婆婆儿子的建议由青花镇绕出去再进金陵城,而是坚决表示可以翻山过去,节省时间。
我对于自己已病成这幅模样却依然可以跑跳飞跃表示极大安慰,因为如此古村后那座高山翻起来便容易得多。
这山上多是石头,大约因着土壤不易存活植物,加上如今冬季,更不见半点生命踪迹。我抱着素素提一口气登步踏石,很轻松便上了山顶。四下望了望,感慨道:“这样光秃秃的山怎可能抵得住泥石流?唔,少生孩子多种树,十分有必要啊。”
素素在我身后突然“啊”了一声,我正在为这一声“啊”而感到不明所以时,她拉着我向山的另一面一指,“好多桃树。”
循着她那纤纤一指,我眯起眼睛费力地朝下面望着,一面佩服素素高人不知多少等的眼力,一面果然看见模模糊糊一片地方。
有水有路,自成一方,唔,那大约便是阿文同我们讲过的桃花渡罢。
“可惜现在不到开花时节,否则倒也能了了你一桩夙愿。也罢,京城多得是桃林,我们回去后,再……”我开始有些心虚,声音自降一调,“再陪你同赏。“
“啊,还有小茅屋,”素素不予搭理,自说自话,“未央,我们下去瞧瞧,可好?她双眸发光,恳切地将我望着,神情很不能忽略。
我自是抵抗不住她这般娇态,一抚额头转向金陵方位,默然片刻便扶住她的纤腰纵身一跃,姿态美妙。
怨不得要为此渡口取名桃花,这方圆不过半里的隔绝之地除了正中间修出一条木道,加之木道旁一座险危危风中飘摇的茅草屋,其余之处尽数种满桃树。也有可能当年并不这般多,是因废弃之后结的桃子无人打理采摘,故而落地再生,再落再生,年复一年下来,便成了这桃林之乡。
我想象着仲夏时节此处的硕果累累,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木板修成的路走上去发出历史的回响,估模着已经受数百年的风雨摧残,令人欣慰的是它貌似并不屈于泥石流的婬威,依旧坚守使命。木道尽头便是秦淮河碧波。那里,曾是一处教人安心的港湾,如今,却再不见一只船影。
我与素素齐心协力将茅屋收拾收拾,打算作为暂时的安身之所。
这里许是曾经守渡人歇息之处,灾害来得匆忙,人也走得匆忙,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家具虽简陋,但也可以用的。
拭去厚厚几层岁月遗留的尘埃,我开始觉得素素选这地方落脚实在不太明智。水倒是可以尽情喝,火也能随意点,只最重要的是没有吃的。
阿呆同大傻在我们来了半日后方姗姗来迟,还带着一脸疲惫,看着亦是想吃饱睡觉的气质。围着我们“嗷嗷”“嘶嘶”直叫唤。
“乖,睡觉请便,吃饭自找。”我放下这句话,它俩委屈地摇摇尾巴,自去了。
唉,我望着那两个一青一白的肉呼呼背影,觉得如果可以开荤,实在是很美好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