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希蘇見夏菀渾眼澄澈,想是不解他的意思,暗自嘆息,想後又說道,「臣也不是都想到壞處,只是見夫人一直不好,不免心焦。夫人之病,既有天意,也有心患。這段日子,臣只要她安心養病,可她卻掛念不能承侍膝前,愧疚更成心累。臣時常安慰她,想她一心向佛,便教她道,禪語雲,雁無遺蹤之意,水無沉影之心。湖泊映照,不是想要留住大雁,不過是偶爾為之。既然如此,又何必固執去想是大雁戀水,還是水依大雁?換做人心亦是。人心便像明鏡,天地萬物在鏡中留痕,卻並非明鏡所欲,不如不固執沉湎于鏡中倒影,無執自在地過日,才是樂事一件。若還是如她那般計較世事,只能是害己又傷家人心意罷了。」夏菀更加感激,「師傅擔心我日後受苦,才拐彎抹角來提醒我。他似乎能估計到我將來不妙,才教我要放寬心腸,不要害出心病才是。」莊希蘇說過話,又不知夏菀能否听懂,只好再敬過幾杯,與夏菀再扯了些話。夏菀連飲數杯,耳根都嫣紅了一些,聆听閣上的風鈴聲響,最終微笑道,「師傅,前兩年你教我學《風鈴偈》,偈子說道,‘渾身似口掛虛空,不論東西南北風,一律為他說般若,叮叮咚咚叮叮咚。’若是尋常人,當然是感嘆世事無常皆空。可是你說不論哪種風起,風鈴都是在搖動說般若。人心亦是,若能堅硬執著,不論時光流轉是可不變。這席話,徒兒將會始終記得的。」莊希蘇眼中依稀欣喜閃過,仍舊遮掩不了惆悵,又是敬了多杯,直至微醺才依依告辭。夏菀站在閣上,遙望著莊希蘇背影,似乎蹣跚蒼涼。先是敏兒,又是師傅,日後還將有幾人將由她送別?她悲傷想著,敏兒的遠嫁,她無能為力;師傅的辭別,則是因懼怕她家的株連罷?她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不定難保,又何談能保護身邊的人?深深的寂寞從內心涌上,化成了盈盈淚珠,掛到了腮邊。
且說夏菀自從辭別師傅後,真正復了深閨日子。她時常厭煩閨閣生活百無聊賴,不時又想起元與太後對夏家的猜忌,更加增添心病。雖則咳嗽等外況不大顯,可是身子日見清瘦。元看在眼中,不免焦心,常教她到鳳凰宮外排遣。
這日,夏菀只帶了儀容幾人到顯陽苑,但見蜀葵開得正好,便折了一朵,斜倚在樹邊想道,「後人憐惜漢武李夫人香消玉殞得早,封了她做蜀葵花神。我看她倒死不可惜。漢武薄悻,寵愛的女子都沒有好結果。李夫人還好,能在光華絢麗之時死去,留與漢武最美記憶,才可保了家人周全。不曉得我死後,郎能不能記得我的好處,能夠寬恕我家?罷罷,我何必一下便想到了死?如今我心境愈發狹隘,時常一下便想到最不好的去。郎疼惜歡喜我,把他的心大都給了我,倘使我不幸了,到時他該是如何寂寞難當?為了他,我也該好生休養。只是他一日猜忌難除,我一日心病難解。又逢上月信不好,幾年下來連個子嗣都生不得,更是沒了勝算。只怕這般下去,我年歲難保。」長眉緊蹙,輕輕嘆息了一聲。
儀容見夏菀愁眉不展,便使宮人走遠,才說道,「小姐,您再有煩擾的事兒,也該放寬心,多為家中老爺夫人著想。他們最疼您,要是曉得您日漸清減,一定是寢食難安的。」
「我曉得的。只是這宮里頭太悶,好似牢籠把我鎖著,我便想放寬也不易。」夏菀拈著蜀葵花瓣,滿面茫然。
「要您看了老爺書信,想是能歡喜點罷。」儀容心酸,還是佯笑說道。
「爹爹來信了?」夏菀喜逐顏開,一時想到父親恐怕又是在叮囑恭謹侍上,勤養子嗣的話,歡喜又減去十之八~九。
「昨日奴婢去找張女史取的,偏生支不開澹意姑姑,只得先藏了。」儀容往後頭宮人處瞧了,引夏菀走上石階。
夏菀在亭中背向宮人坐了,好似在看湖景。
儀容假作捶肩,又拿身子遮了宮人的視線,才抽出一張從夏菀手臂中間塞了進去。
夏菀拿另一手接了,抽出來簡要看了,便已心驚膽顫,但還是趕緊將信收了,輕聲說道,「不用回了。」
儀容听了,不著痕跡地收起。
夏菀垂首深思,心中一陣發冷,「爹爹見我深受眷寵,但長年沒有喜信,果然是按捺不住。他應當是問過劉文理,知曉了我的隱疾,恐怕已是有不能生育之兆。因此才動了靈兒的主意,要靈兒代我生子。可是,我豈能做這種辜負友誼之事?先要她飽受懷胎之苦,再將她孩兒奪去由我撫養,實在違背人情;更不要說她要得郎眷顧,一定要我在旁協助,如此定會招來太後等人疑心,我不定能保她周全。」不由得厭棄父親冷漠,站起來便要回宮去。
夏菀行到半路,便冷靜下來,仔細想道,「爹爹的涼薄,也是為了夏家榮昌。郎忌憚爹爹擅政,即便有我在中斡旋,也不見有減少幾分猜忌。如今我正處年華,長相尚還妍麗,自然能得他的愛惜。日後年老色馳,他不知是否會變心。更何況我身子不好,究竟能挨到何時還未知,若我早逝了,又何能保護我的家人?倘使我家能有東宮依仗,日子自然好過一些。雖說東宮存廢不過他一言,但他向來謹慎,又有朝臣勸諫,除非東宮德行太敗劣,不然不會廢黜東宮。無論當時我在與不在,若他還能對我留有幾分情意,再有了東宮,我家便能長保昌盛。」
夏菀活泛了心,「爹爹曉得郎看重門第血統,便不考慮讓我貼身宮女代我生子,直接想了靈兒她們。最終是選了靈兒,不選清雯,自然是看她簡單心腸,容易掌控之故。爹爹也曉得我的為人,是下不得狠手的。清雯是好心人,可惜心思太聰慧。她行事與我類似,不是一根腸子到底之人。我才入宮幾年,便已改變許多。我連自己都不能指望,又哪能指望清雯心性始終不變?倘使日後母憑子貴,我又下不去手,清雯保不定難以對付。而靈兒性子直,心思少,當然是好說話的,能夠安寧無爭,享受她的榮華。再不要提覆巢之下無完卵。靈兒家依附于我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為我家做事也是理所應當。如此說來,靈兒代我生子,也不好說是太過利用。」轉念又想,「如今我也是冷心冷肺。靈兒是我摯友,我該為她安危著想。太後她們手段歹毒,若果靈兒無辜被人陷害,我豈不是有天大罪過?」一時愁腸百結,又想否決父親的主意。
夏菀思慮了多日,衡量了利弊。畢竟前朝後宮是殘酷地,容不得私情心軟,必須得當機立斷。豈能保證靈兒能一胎得男?又豈能保證元情意數年不改?更要緊的,是她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百思千慮,終于拿定了主意,便向元提了想要齋戒求子的念頭。元雖則覺著無稽,但情知夏菀心病頗盛,此回應是病急亂投醫之舉,方才應允了,暫不往鳳凰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