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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虎符

幾日不見,段奕清減了不少,眼窩里帶著清淺疲憊,修眉薄唇的輪廓更見清晰,眉宇間,似乎隱藏著幾分深沉。

木蘭拿著門閂的手微一戰栗,幾乎是下意識地,身子往里瑟縮了一下。細小的舉動落在對方眼里,段奕的兩點眼眸更加幽黑,滑過一抹無聲的嘆息。少女一言不發,低頭側身一讓,段奕略一猶豫,抬步進了院門,停在影壁前聲音平靜地道︰「別關門,小段子在後面,我有東西帶給二少爺。」

听見他不是獨自過來,木蘭噓了口氣,暗暗打定主意︰不管今天段奕說什麼做什麼,自己格守下人本份,只按常禮相待。事關清風樓的,有問則答,有事則辦,其它無關的一概不理,這也是日後的相處之道。

段奕早料到她會這樣想,說的話句句和清風樓有關︰「二少爺明天回來,我來看看可布置妥了。听說振南喜歡茶花,正好今兒移栽都督府的棕櫚樹,我順便挖了幾株茶樹過來,你指點著小花匠擺放一下。」

「是。」木蘭簡單應答,欠欠身子又說︰「姑爺請里面坐著稍等。」語調清冷,規矩卻是做足了。

木蘭挺直脊背走在前面,引領他去往大廳,一路寂寂無話。天色已經黑了,院子里的景致有點模糊,木蘭還穿著白天的綾衣薄裙,脖子縴長,發鬢精巧,裙裾隨著晚風輕輕飄拂,姣好的身形不搖不晃,步態冷傲而優美。四夫人的教習功夫沒有白費,僅僅是一個背影,已經引人入勝,無言傳遞出少女的情緒。

段奕心情復雜,灼熱眼光尾隨著前方的身形。木蘭苗條的腰肢系著秋香色的絲絛,盤扣上掛了幾條銅匙,黃澄澄的好不打眼,這是大丫鬟執事的象征。當初低眉順目的小丫頭,如今散發著別樣的高貴,氣度卻是那樣冷漠而陌生,生生將幾步的距離,拉成了遙不可及的此岸和彼岸。

徐嬤嬤眼楮不好,早早燃亮了大廳的燈燭。一進門,段奕就笑眯眯地大聲說︰「徐嬤嬤,琬兒要我替她問好,說改日再來向您請安!」

言語十分客氣,借琬玉之口抬高了對方的身份。徐嬤嬤就著光亮上下打量他,也夸說︰「琬小姐真有福氣,得了個有才有貌的好姑爺。姑爺是稀客,快請這邊坐!」

琬玉大婚之時,徐嬤嬤遠遠見過段奕,這麼面對面還是頭一遭。平時總听說姑爺生得英挺,和曾家少爺有得一比,徐嬤嬤偏心曾振南,未免有些不屑,不信天下還有比二少爺好看的。如今看了過仔細,覺得姑爺劍眉隆鼻,氣度軒昂,不過終歸皮膚黑了些,不如二少爺白晰俊美。徐嬤嬤心里又平衡了,言語上也大方起來,毫不吝嗇地夸了對方一番。

段奕大大方方坐定後說︰「早就听說清風樓出好茶,徐嬤嬤,我想向你討要兩匣曲觴春,拿來送給朋友。」

名為討要東西,實則還是借物夸人,徐嬤嬤听得萬分受用,眉花眼笑地謙說︰「哎喲喲,姑爺抬舉我婆子了!這大葉茶也就勝在干淨些,自家喝著解渴還成,拿出去送人可要丟死人了。」

「喝茶之道,也就妙在干淨二字!」段奕如是說︰「听說外面的茶場,清明時節忙不過來,由著小兒在曬茶壩子踩來踩去,個中齷齪買茶人哪里知道。」

「那是,要說喝茶,還是自家的放心!」句句話都听在心坎里,徐嬤嬤也就著急獻寶了︰「我去斟一碗茶水,姑爺品一品再說,若還入得了口,再多裝兩匣帶走。」說完忙不沓地要去燒水沏茶。木蘭提醒說︰「嬤嬤,這里有現成的茶水!」晚飯後,木蘭趁著沸水泡了一壺,銀鸞略飲一口就走了,猶有大半壺放在桌上。徐嬤嬤一擺手︰「還是現煮的茶香!」跑顛顛的去了火房張羅。

客來奉茶,向來是個禮節,少有人來真正喝茶的。木蘭冷眼看著,原想著段奕呆不了多會,听他幾句話就哄得徐嬤嬤團團轉,好整以暇擺出了品茶的姿態,無非就是想多坐一刻。坐就坐吧,我還就不奉陪,木蘭心說。轉身點了一盞風燈,不卑不亢屈膝向段奕行個禮︰「姑爺稍坐,院門口沒人照應,我去把大燈籠點亮照路。」說完自顧走了,把段奕晾在屋里。

黑漆院門掛著兩盞宣紙燈籠,听說是二少爺親手做的,不知有意無意,繪的恰是幾枝玉蘭,綠萼散瓣,靈韻十足。木蘭把燈籠點亮,呆呆望了片刻,不由得想起娘親。蘇州的玉蘭開得早,每到早春二月,花苞竟相綻放,娘總是樹下看得如痴如醉,神情淒絕無奈。娘的心里一定十分矛盾,既希翼集齊玉菩提光復南沼,又盼望兒女找個好人家平安度日,娘被兩個願望折磨得錐心刺骨,病癥自然好不了。來年三月,就到了木蘭的及笄之年,難道娘親的兩個願望,竟是一個也不能實現?

思緒繁雜的當兒,小段子挑著一擔茶花來了,遠遠就叫問︰「木姑娘,我家姑爺來了沒?」「來了,正在里面吃茶,可是有事?」小花匠放下挑子,擦著汗水憨憨一笑︰「事倒沒有,就是琬小姐說,姑爺近來清減了,今兒在觀月軒操勞不休了大半日,一頓晚飯涼了又熱、熱了又涼始終沒顧上吃。小姐擔心姑爺的身子,特意熬了牛骨湯,讓他得了空趕緊回去用飯。」

這話委婉傳遞了一個信息︰段奕在觀月軒呆了多半天,因為沒見著木蘭,飯都沒吃就趕往清風樓了。若是以往,木蘭還信他這份情意,如今卻是厭惡至極。經了洱海一夜,難道他還存有妄念?還打算把那些柔情蜜意的手段再使一回?少女「嗤」的一聲輕笑︰「放心,姑爺精神好得很,徐嬤嬤的大葉茶,只怕比牛骨湯還滋補。」茶水本是解膩之物,段奕餓肚飲茶,活該越喝越饑。

小花匠帶來七八株茶花,大半是都督府里的名品,也有兩盆觀月軒的盆栽,一株是五鶴掛球,另一株自是雪蟬。

「這株茶花和尋常品種不一樣,」小段子特意交待︰「小姐吩咐,要格外看照,最好每日松松土。」說完,厚嘴唇努一努雪蟬。木蘭馬上听懂了出弦外之音,明白花盆里有蹊蹺,回說︰「曉得了,你叫小姐放心,我自會松土料理。」

重回院里,段奕已經換了地方,被徐嬤嬤殷情相邀到亭心品茶。小池里睡蓮朵朵,天上一輪月牙兒剛剛探頭,段奕悠然自得吹著茶沫子,似乎真是沖著曲觴春而來。及至木蘭提著風燈走近,嘴角噙了嘲諷冷盯著他,段奕臉上才有了幾絲尷尬,隨即裝得若無其事,起身指點小花匠置放茶花,該移盆的移盆,該栽種的栽種。徐嬤嬤眼神不好,渾沒覺出氣氛不對,一直念叨著姑爺太看顧二少爺了。

清風樓的花木向來由曾振南親手打理,小段子平日和他交好,偶爾過來幫忙,因此早就認得徐嬤嬤。木蘭把雪蟬安置到書房里,大廳里也放了兩盆已經掛朵的茶樹,其余較大的植株種在渠邊賞看。小花匠來時得了段奕提點,故意說︰「徐嬤嬤,你最熟悉土質,煩你指點動鋤的地方,再幫我掏兩把雞鴨糞便漚成花肥。」順理成章,留下木蘭在亭心伺候茶水。

徐嬤嬤一走,少女的臉色更加冰冷,正待找個借口退下,段奕先開口了︰「木蘭,我有幾句話和你說,講完就走,以後絕不糾纏你。」

一陣難堪的沉默,少女一言不發,好象沒听見他的話,神情含著一絲鄙薄。段奕猛然就覺得心灰了,眼前的景物頓時失了色,想好的措辭不知怎麼啟齒。原來真喜歡一個人,內心酸澀,反而會說不出話來,甜言蜜語,多數說給不相干的人听。

「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洱海的夜晚是一個永遠的恥辱!」段奕喉頭哽了一下,說得格外艱難,「我只是想告訴你,那絕非我的本意。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發誓要用一生來保護你,從沒料想,有一天你我會形同陌路!」

他無法忘記初見時的情景,少女神情愣怔,大眼楮里水光末褪,仿佛一朵塵土中綻開的水蓮花,散發著嬌怯柔和的清香。那一瞬他怦然心動,忘記了來曾家的使命,滿心想要把這朵純美之花據為已有,用一生供奉起來。如今,這朵花兒綻放出奪目的光彩,卻不再由他遮風擋雨,選擇了別人呵護,他是真的不甘心啊,千般不舍,卻又能如何?

「這些天,我就像做了一個華美的夢,從你出現到兩情繾綣,美得如夢如幻,我怎麼也舍不得醒來。」段奕神情恍惚,自顧說下去,「假若,那晚我大方地放手,至少還有朋友可做吧?」半晌,他自嘲地一哂,「你當然可以有自己的選擇,無論若何,我總不會責怪你的,往後有了難處,僅管還來找我。

從始至終,木蘭不著一言,秋水眼眸空切無物。懺悔也好,懷念也罷,只當風聲入林,听而不見。最好的報復不是仇恨,而是打心底發出的冷淡。

「我欠你一個承諾!」段奕笑容淒傷,黯然掏出一件物事放在石桌上,「這枚虎符,是大理的通關令牌,憑它,你可以救下曾家任意一人,算是我對你和二少爺的祝福。」

悄然幾聲腳音,亭心恢復了安靜。小池里蕩漾著半彎月牙兒,晃晃悠悠,猶如一滴洱海的眼淚。真是入秋了,木蘭覺得臉上冰冷,手指撫上雙頰,才發現自已早就流淚了。

徐嬤嬤轉來時,木蘭已經收拾完茶盞,手里抓了一把飯粒兒,正在逗喂池里的青魚。小花匠偷看少女臉色如常,看來姑爺沒有為難她,暗松一口氣走了。徐嬤嬤關了院門回來,瞅見木蘭仍在池邊佇立,伸手拉她坐下說話,觸手嚇一大跳︰「這丫頭,怎麼手涼成這樣,還是穿得恁單薄了!」

鄉下人家睡得早,一過戌時,徐嬤嬤眼倦神困,連打了兩個大哈欠,念叨著後院還有衣物沒收。木蘭心疼她是上了歲數的人,強扶回屋里說︰「嬤嬤,這些我來料理,你快去歇息了,明兒有你忙的。我一向歇覺遲,做完事情再來睡。」反正來日方長,得了空再打听苗苗的事。

到了後院,一人獨處,木蘭全身失力,蹲在水渠邊無聲飲泣,暗恨自己如此不堪。經過了千思百量,滿懷著切齒憤恨,自以為心冷如鐵,怎麼還是被他幾句話擾了心神?有些記憶,注定無法抹去;就好比有些人,注定無法替代一樣。木蘭不怕府里的四面高牆,怕的是走不出段奕編織的情網,愛那麼短,遺忘卻是那麼長,原來,她也做了一場華美的夢,夢醒後的現實如此殘酷漫長。

少女飲泣一陣,抬頭看了一會天上的月牙,淚水流得更洶涌了。淚眼中浮起兩句詩詞︰「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這是情濃時分,兩相不厭時,她對著天上月神暗許的心願。娘真的和月神一道在天上看著嗎?這一刻,木蘭想念娘親,還有軍師,她渴望投身一個聆听和撫慰的懷抱,能夠痛痛快快地真正哭一場。在曾家,流淚都是一種奢侈。

有人能讓你痛苦,說明你的修行還不夠,木蘭默念著。身子哭乏了,腦子卻漸漸清明起來。她掏出懷里的虎符看看,默默思忖了一會,誰說這不是段奕使出的新花樣呢?幾句漂亮話兒罷了,最終能不能救人,還有待時日證明!木蘭收起虎符疲憊地起身,該做的事還很多,她只能有片刻松懈,不能長久滯于兒女私情。

徐嬤嬤趁著白天楮好,把少爺的被褥晾曬了一遍,木蘭逐一收疊抱上二樓。樓上北邊臥寢,南面書房,因二少爺有晚上讀書的習慣,兩間房子並不曾隔斷,只用了一道折疊屏風略作遮擋,空間可進可退。東西兩面俱是落地長窗,不用尋常白紙裱糊,乃是裝了從波斯重金購回的透明玻璃,回廊外的高槐深竹盡收眼底,更有百年茶樹枝影橫斜,讓人滿目清涼。

寢居佔地不多,陳設亦很簡單,僅一張柏木鏤刻大床,攏著一頂細潔的白麻紗賬,榻旁一高架擺晨梳盆外加白巾一緞,另有春夏秋冬四口藤木衣箱,除了窗外竹影上牆,此外別無裝飾。木蘭點亮青花釉燈,鋪被疊褥,三兩下收拾停當,心中不免感慨,二少爺的寢居和四夫人的臥房天差地別,一個清簡如斯,一個富麗至極,代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審美取向。

轉過屏風,立刻置身于另一個寬敞的空間,與其說是書房,不如說是坐臥兩用的起居雅室。高大堅固的烏木書架滿置書卷,竹簡古籍另裝書箱收存,高度恰與香梨書案齊平,取用起來很方便。東頭有一張紅木藤面貴妃榻,形制古雅,摩挲得光澤溫潤,既可讀書賞景,也可午睡小酣,極具妙用。西端窗下的紅木琴桌上擱古琴一架,旁邊一套烏油油的根雕茶桌,地上散放幾個蒲團,與窗上竹簾同為本色,三五好友在此品茗棋談很是閑適。

潔白的牆上掛著二少爺手書的對聯︰「一簾花影雲拖地,半戶書聲月在天」,襯著旁邊的冰雪紅梅圖,自成妙趣。書案左側的三足雞翅花架上,端端正正擱著一盆山茶,墨黑的枝條光清滑幽,映在白玉盆上影影綽綽。小花匠很會挑地方,雪蟬擺放于此十分得體。

雖說深夜無人,木蘭還是行事機警,先放下窗上竹簾,再取了頭上銀簪撥弄花盆。浮土散去,漸漸露出兩個白蠟大丸。木蘭認得,這是琬玉入秋後常吃的梨膏丸,嗑開一看,里面分別裝了兩封密信,第一丸是琬玉的,第二丸,乃是少女最盼望的蒼山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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