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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新居

千恩萬謝送走紅姑,木蘭站在門口愣了半天,心里絲纏線繞般糾結不清。

倘若真如紅姑所言,是她把避子湯換成了尋常湯藥,這個人情著實不小!紅姑只簡單交待一句︰「你福氣好,有人托我關照你!」不知道是搪塞之語,還是真有其事?這個關照木蘭的人,是否和曾大頭帶來悄悄看她的老者為同一人呢?臨走,紅姑又拋下一句︰「你若不信,就自己找個中瞧瞧,看看體內可有大寒的脈像。」語氣頗為篤定。總之這個天大的人情,木蘭是欠定了。

但是,木蘭猜測,也可能是另一種情形︰原本就沒有避子湯,不過是二夫人嚇唬木蘭的手段,紅姑只是借機賣個乖,提前對木蘭交了底。四夫人說過,避子湯的方子不容易配齊,除非是事先準備,不然哪有這麼巧,堪堪一個晚上就備好了。這確實是個高明手段,有了盧月的前車之鑒,二夫人用一劑尋常湯藥,試探出木蘭到底有沒有子憑母貴的野心,若是不喝,這大丫鬟也肯定做不成。再則,萬一曾振南以後獨寵木蘭,要為此事怨恨母親,那便是為二夫人留了一條母子轉圜的後路。反之,日後找齊了方子,再來收拾木蘭也不遲。

如此推斷,雖不確定事由,避子湯確然是假。木蘭喜憂參半,紅姑肯賣這個人情,必定有所圖謀,是要少女大大回報一番!從韓子奇一事,木蘭已經領教了紅姑的陰辣狠毒,如今又是憋著什麼壞,設了何等圈套兒等著她呢?

大理的初秋,白天暑熱,早晚風涼。照壁前的修竹迎風微動,木蘭始覺出幾分涼意,收了心緒掩上院門,去幫徐嬤嬤張羅晚飯。少女腰帶上多了幾條銅匙,沉甸甸的,讓她覺得走路都重了幾分。

火房里沒人,紅泥小爐上咕嘟熬著清粥,大案邊擺著兩個大甕,一個腌的是綠黃瓜和脆蘿卜,另外一個是玫瑰大頭菜。案板上有個蒙著白布的籮筐,揭開一看,原來是泡發的水豆芽,白白女敕女敕的煞是喜人。灶台對面,一壁牆面橫支幾根竹桿,桿上整整齊齊勾掛著各種腌肉︰紅艷艷的宣威火腿、深褐的牛干巴、棕黃的野兔子、雙面噴香的羅非魚……林林總總掛了滿牆。靠里有個極大的紗門櫥櫃,拉開一看,里面一格格地堆放著山珍香蘑和滋補藥材,冬蟲夏草、虎骨鹿角,無所不有。木蘭不禁咋舌苦笑,徐嬤嬤準備的食材,別說一個曾振南,就是十個曾振南都足夠吃了。

少女想了想,抬腳往後院走,這會,徐嬤嬤應該是摘菜去了。小樓後面,有一道曲水流觴,乃是二少爺仿南方園林所制,水槽用條石壘砌,形似之字,引院外活水汩汩入渠,經屈曲渠道,自另端流出。轉折處,或立兩塊靈韻剔透的太湖石,或種兩株娉婷生姿的山茶花,渠底的柔綠青苔隨水而動,別具江南雅趣。

因了這道活水,渠岸兩邊的泥土格外濕潤肥美。二少爺舍棄竹子芭蕉,自渠岸到院牆,密匝匝種了幾層茶樹,每年清明雨前,請徐嬤嬤進府采摘晾曬,制成茶餅。自家喝不完的,便封裝在匣子里送給朋友,美名曰

「曲觴春」,徐嬤嬤嫌名兒拗口,喚它「大葉茶」。

小茶園邊,蓋了一座簡單的草寮,六根櫞柱,一蓬茅草,屋頂尖尖的像個大簑笠,立在渠邊亭亭如傘,這是給徐嬤嬤晾曬茶葉所用。木蘭覺得,後院雖不如樓前的水榭亭台,繁花弄錦,但自有一派田園韻味,渠水清亮,水聲悅耳,讓人听著舒服平靜。她好象回到了娘住的小屋,不知不覺拋開了煩惱,步子輕快起來。有幾處水聲格外響亮,探頭一看,原來渠底放了幾個竹蔑簍子,口小身大,半截露在水面,里面養著巴掌大的鯽魚,正蹦來跳去的嘩嘩弄水。木蘭不禁一笑,徐嬤嬤這法子好,鯽魚個頭小,養在池中捉起來麻煩,不如喂在竹簍取用方便。

走了一半,仍然不見徐嬤嬤的影子,木蘭繞過茶樹,果然在後面見著了人。徐嬤嬤正彎著腰在土里搗鼓,她在鄉下伺弄慣了瓜菜,剛來不幾天,沿院牆根挖了一長溜兒菜畦,用籬笆圍了一圈,這里種兩棵蔥,那里埋兩頭蒜,待弄得像模像樣。好在園子大,又有茶樹掩映,倒也不至于影響景觀。

木蘭看見,水靈靈的小蔥長得整整齊齊,瓜秧兒剛從土里探了頭,豆角枝蔓也正沿著籬笆往上爬,一派生機盎然。茶樹下,放著幾個柳條編的大籠子,分別裝著雞鴨兔子,還有一只長花尾翎的山雉子,錦毛花脖,灰圓的眼珠死瞪著木蘭。看得木蘭莞爾一笑,可惜柱兒不在,不然肯定喜歡。不過,蒼山里可少不了這些東西,柱兒在那邊一定又長了見識。

徐嬤嬤看見她,直起身子笑問︰「閨女,餓著了吧?我這就去做飯。」揚起手里的芫荽抖抖土,說︰

「今晚給你做個蔥花炒雞蛋,再拌個豆芽菜,保管吃得香。」「嬤嬤,你歇著吧,我來做飯。」木蘭親熱地扶起她,打心眼喜歡這個鄉下嬤嬤。徐嬤嬤板起臉,兩道眉毛掀得老高,佯裝生氣說︰「莫不是嫌我老婆子做的飯菜不干淨?」唬得少女直擺手︰「

算了,我說不過嬤嬤,再不敢和你老人家搶活計!」听得徐嬤嬤嘿嘿直笑,十分得意,由著木蘭扶了回去。

要說活計,也不是沒有,清風樓久不住人,碗盞杯盤俱要重新清洗。木蘭便坐在井邊洗滌,一邊和徐嬤嬤拉著家常,說說笑笑很是融洽。碗盞收拾停當,看見嬤嬤的粥還沒有熬好,又打了一桶井水,打算進屋里擦洗家什。剛要上樓,听見外面有人輕啄院門,木蘭趕緊擦了手跑過去,開門一看,頓時笑得眉目舒展,原來是久不見面的銀鸞。

銀鸞一來,說明木土司有要事相告,為求妥當,不用書簡只傳口信。明面上,銀鸞是奉命給二少爺送東西來。大少女乃女乃挑了兩枝上好的老山參,另有幾樣名貴藥材,都是接骨療傷的良藥。木蘭領她先去見了徐嬤嬤,寒暄問好後,銀鸞態度恭敬地奉上錦盒。徐嬤嬤識貨,看見兩支山參須根清疏,橫紋細密,其上綴有米粒大的小疙瘩,俗稱「珍珠點」,便曉得這是出自東北的上等老參,著實感激了少女乃女乃一番,又問起大少爺的近況,末了,執意要添兩個菜留銀鸞吃飯。銀鸞推辭不得,徐嬤嬤也不要她幫忙,正好幫木蘭一起做事,兩人拎著水桶進了屋。

清風樓房屋不大,卻勝在一個「高」字,足足比尋常樓宇高了兩倍。登上三樓亭台,清風勁道,撲面而來,讓人身子涼嗖嗖的,眼前卻是豁然一亮。從觀景亭台往下俯瞰,整個曾府的大小院落盡收眼底。極目遠眺,田野阡陌縱橫,延綿不斷,遠處的蒼山在暮氣中雲蒸霧涌,乍隱乍現,偶有一道主峰如長劍倚天,上插雲天,壯美得無以言表,那便是木蘭魂牽夢縈的馬龍雪山!

面對如此勝景,兩個少女胸臆寬舒,不約而同贊嘆一番,看完遠山,又賞近景。宜香院離得最近,北邊廂房有樹蔭遮擋,南邊的槐樹一角卻是看得格外分明。當初,曾大頭就是趁少爺外出的當兒,一連幾天帶人上樓,把木蘭暗中看了個清楚。彼時,少女坐在槐樹下穿針引線,也曾偶爾望一眼高樓,想象著從高處往下看的光景,真料不到,自己有一天也成了高樓看客。

不過,今日的宜香院,飄紅拂穗,喧聲連連,昂然成了最引人注目的中心所在,陌生得木蘭都不敢相認。二夫人和紅姑苦心孤詣,竟然在一日之內,改庭換院,移物造景,栽種了高大的合歡樹和棕櫚樹叢,移植了芳春庭的大桂花,觀月軒的香欄樹,加上不知名的闊葉植物,恍如一個異國院落。院門兩邊,銅制的蓮蓬花燈飄拂著條條紗幔,明黃果綠,深紫玫紅,與燈籠的韻味迥異,完全看不出昔日舊貌。

顯然,宜香院即將入住的新主人,是個極有分量的異國王族!

銀鸞帶來的消息,正是關于這位闔府迎接的女貴主。四夫人把個中原由,說得極其清楚,木蘭已經了然在胸,如今有了木土司的補充,對邦交外事更加分明。雲南鄰近三個外邦,分別為暹羅、緬甸、寮國。其中緬甸最大,自古盛產寶石美玉,尤以翡翠為最,質地冠絕天下。雲南作為近邦,佔了地利之便,和緬甸的貿易往來最為緊密。先秦時代,已經開闢出茶馬古道,後世拓展為有名的南絲綢之路。中原出產的絲綢、黃銅、金銀等,經緬甸境內,源源不斷運往天竺、波斯等遠邦之國。有此源頭,朝廷與緬甸的兩國邦交,歷來禮儀周全不可輕慢。

茶馬古道上,大理是必經要鎮,終日馬隊的玲聲兒不絕于耳。因運送的物品數量龐大,且綿延不斷,有利可圖,來大理從商者甚眾。大詔之戰時,茶馬古道一度稀落,如今大理時政穩定,商貿大集興旺勝往,除了中原商賈和蜀地工匠,亦有波斯、天竺的商人僑居在此,漸漸形成中原王朝與暹緬諸國貿易往來的最大集市。大理每年進獻的稅賦豐厚,深得朝廷嘉獎,就是現今的雲南都督李世昌,見了段沐風也格外客氣。

但凡天下玉商,沒有不去緬甸采石購玉的。曾老爺每年往返緬甸數次,馬幫從大理出發,經永昌和保山,到達騰越後沿瀾蒼江往下行,過南坎進入緬甸境內,最後始到達都城大袞。大袞號稱「千佛之國」,風土習俗與中土大異,他國商人到此,無不遵從地方風俗,處處小心謹慎。曾慧義久走商道,深知其理,不料,初次出門歷練的二少爺,竟然招惹了一位姑娘傾心相許,導致滯留大袞多日,徹底打亂了曾老爺的計劃。

這姑娘不是別人,乃是緬甸當朝的七公主,深得緬甸王的寵愛。七公主排名為七,實則前面六個都是哥哥,乃緬甸王唯一的掌上明珠。按照緬甸國法,大公主不遠嫁,婚後夫婿入宮封爵,共商國事。旁人看來,這樣一樁天上掉金子的美事,曾老爺卻愁得夜不能寐︰自己的雄才大志,曾家的長遠家業,失去了曾振南等于後繼無人!

好在,二少爺心有所屬斷然拒婚。七公主性格嬌寵,竟是一見鐘情,非曾振南不嫁,否則不肯獨活。緬甸王心痛女兒,每天派譴使者輪番勸說曾家父子。如此僵持了一個多月,七公主作了讓步,願意和曾振南一道先返回大理,日後再雙雙歸來。即便如此,曾振南對婚事毫不松口,公主即使同行,身份也是異國遠客,不得出動皇家儀仗,自己只盡地主之誼;曾慧義到底老道,萬事只求先回大理再說,于是與七公主一番墾談,攻心為上,以情動之。最終,七公主拋下一國之尊,摒棄一干皇家護衛,以曾家待定兒媳的身份,委委屈屈地踏上了行程。

木蘭的機遇因此而來。大少爺紈褲,不是聚賭,便是尋歡,天生是個敗家的料,老爺只當沒生這個兒子。如今,曾家得罪不起七公主,卻也舍不得二少爺遠走他國。緬甸再好,終是異邦,將來曾振南的子孫後代,皆隨公主姓氏,曾家的祠堂牌牒等于生生斷了血脈。二夫人接到書信後,和老爺一樣愁得吃不香睡不好,四夫人趁機進言獻計︰用木蘭牽住二少爺,天長日久,七公主終會知難而退。

四夫人的打算是︰一則,如果曾振南始終不生情意,七公主在大理呆得無趣,新鮮勁頭消退,漸漸明白「強扭的瓜不甜」的道理,自然會思鄉歸家。二則,七公主之所以一見傾心,愛的是中土少年的風儀。如果二夫人廣宴賓朋,宴請的都是一方青年才俊,各具風華,說不定有誰入了七公主的青眼,

兩相撮合,公主「移情別戀」雙雙返程,那更是皆大歡喜了。如此一來,如何確保二少爺不對公主動情,就成了木蘭的要務所在。

木土司所告此事,除了密探相報,還有官方公文確證。因了七公主在瀾蒼江遇難一事,消息傳至大袞,緬甸王怒急攻心,連夜召見中土驛館的駐扎使節,下達邦書嚴辭重責,曰︰「萬一公主有何閃失,乃是藐視邦交,踐踏國儀,緬甸將閉關停商,切亂南絲綢之路以示國譴。」

事關兩國邦交,傳書使令一路急馳,上報雲南都督府。其時,李都督和段沐風正在邊城巡查,眼看事態非同小可,八百里快馬加鞭往大理趕來,沿途官邸先行頒發急令︰七公主入境務以使禮相迎!

雲南是邊防南境,每地均設有「效方司」一職,專門接待外邦使節,處理涉外事務。但有外邦使節來訪,驗明文書使符後,效方司首先安排出迎,最隆重的禮節是「紅氈鋪地,九賓迎禮」;其次安排使節下榻驛館,確保隨員和財帛的安全;最後,地方官員要設宴款待,了解使臣的來意和王命。若使節是前往京都朝覯,則有專人引道,護送進獻物品一起上路。反之,使節是洽商邊境事務或貿易糾紛,自有相關人員進行處置,事畢禮送出境。

七公主一無文書,二無使符,只帶了一個宮里的小奴隸隨身伺候,按官制不應出動使禮。段奕得到急令,即刻做了一應安排,召集人員沿途迎接,王族官員次日設宴。考慮到七公主身份特殊,且所居時日無定,住在曾家更為妥貼。于是段奕派出兩隊人馬進駐曾府,協助二夫人把宜香院改庭換貌,務求七公主賓至如歸。木蘭不由得揣測,這個鬧得闔府不寧的七公主,到底是何等品貌性情?自己有多少把握與她斗呢?

此外,銀鸞帶來的另一個消息,是木蘭意想不到的。攔劫曾慧義一行的,並非山賊,乃是摩梭阿扎土司的手下武士。段奕說過,曾老爺此次出行,明面上是采石購玉,暗地里是與阿扎土司密會。這話倒也不假,摩梭境內亦有木土司安插的耳目,證實了曾慧義自大理出行之日,阿扎土司也率眾去了緬甸。看來,這次會面並不愉快,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阿扎土司才會反目成仇。單就伏擊的結果而言,曾慧義只是折損了財物,二少爺也沒有性命之虞,似乎阿扎土司的警告意味更濃。

木蘭和銀鸞一邊洗掃亭台,一邊喁喁私語。堪堪把事情說完,徐嬤嬤的飯菜正好做熟,三個人坐在水井邊,圍著一張低矮的小圓桌開動。徐嬤嬤多做了一道香煎鯽魚,兩條魚兒用油辣子煎得焦黃,再灑幾點碧綠的芫荽,瞧著就流口水,另外一碟蒸火腿也是濃腴咸香,就著白粥,可口至極。銀鸞一連喝了三碗清粥,直夸木蘭有口福,徐嬤嬤听得十分受用,改天要請大少女乃女乃也來吃飯。

銀鸞前腳剛走,清風樓又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木蘭開門後一個愣怔,頓時覺得這頓可口的晚餐白吃了,一股氣血上涌,嗆得鼻端酸麻,胃里沉甸甸的好不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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