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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段名辉和满天红登上火车,加入大串联的队伍。到达湖南韶山冲,段名辉还要往南进发,满天红则跟着几位去“圣地”取经的成年人往回走。火车拥挤,经常晚点,有时还不开行,满天红虽然手脚麻利,也常常坐不上火车,不得以用脚往回量,实在走不动,就找个临时接待站住一住,赶回家时,已经疲惫不堪。

满天红没顾得休息,便立刻投入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中,她用舞姿,用歌喉,用讲演,甚至用骂脏话来传播斗争经验,受到公社红卫兵造反兵团总指挥的重视。正当她大显身手时,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异常,直觉告诉她,有可能怀了孕。满天红在宣传队时结识了公社卫生院的医生,用化名做了流产,这位医生还热心密授她一些避孕的好方法。

**的打击,并没使满天红萎靡不振,她从痛苦中吸取教训,总结经验,变不利为有利,在和掌权男性的接触中,少了拘谨,更显大方,放开手脚干革命,很快登上副总指挥的宝座。

段名辉回来后,也是副指挥,而兵团中副指挥太多,论座次他还在满天红之下,曾经巴结他的满天红,竟拉下脸对他发号施令。段名辉不痛快,决定另起炉灶。

wenge初期,庞妃中学成立了红卫兵组织,接着,各村的造反兵团也蜂拥而起。后来大部分联合在一起,成为全公社的红卫兵造反总兵团。也有一些不愿联合或联合不进去的群众组织,他们或收旗息鼓,或有名无实,和马向前的战斗兵团一样,根本没有战斗力。

段名辉利用以前的关系,把一些被造反总兵团排挤在外的群众组织重新组合,成立工大八三一曙光战斗兵团。红卫兵造反总兵团有县和公社主要领导支持,又有军区个别领导做后盾,有枪有炮,属正规军。而曙光八三一的武器全靠抢,充其量,只能算没有根据地的游击队。

段名辉来抓刘占山也是因为刘占伍,他看到刘占伍在造反总兵团中很有实力,借机把刘占山抓起来,是对刘占伍的致命打击,能削弱造反总兵团在新曙光地区的势力。

他带了二十人,直奔刘占山的家,结果扑了空。

刘占山玩儿起老伎俩,脚底抹油一—开溜。

段名辉下密令:“不要难为于杏花,也不要暴露我们的目的,先驻守刘屯,一边搞政治宣传,一边等刘占山露面,大过年,不信他不回家!”

段名辉还想把“逍遥派”贾孝忠兄弟俩重新拉到他的旗下,被婉言谢绝。段名辉对贾孝忠说:“历史潮流浩浩荡荡,每一个青年只有两种选择,不是站出来革命,就是背叛革命,没有中间道路可走!”贾孝忠回答他:“红卫兵造反总兵团的人也这样说,还是让我在中间走一走吧!”

段名辉又去动员马向前,叫他再扛战斗兵团的大旗,马向前不干,对段名辉说:“什么这兵团那兵团,都是混工分儿,嘿、嘿也好,我看不如出点儿力气来得踏实。”

几项革命工作都没完成,没影响段名辉的斗争激情,他主动接近何英子,和她谈起了对象。

段名辉在大串联前认识了何英子,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以至在串联中冷落掉向他讨好的满天红。

何英子喜欢身体强壮的段名辉,段名辉提出相处,她先是含羞,然后点头。何荣普没反对,他看重段名辉是造反派领导的身份。

长期被歧视,无休无止地受马文欺负,何荣普想找个靠山。他和肖艳华一商量,非常满意地接受了段名辉。另外,何荣普还有打算,早把闺女嫁出去,好给儿子订媳妇,何大壮成个家,尽了老两口的一份心愿。

何荣普对何大壮这个养子的感情日益加深,不但超过小错,也远远超过亲生女儿英子。他把儿子看成家里的顶梁柱,如果顶梁柱有个闪失,这个家就得垮塌。

在段名辉来抓刘占山的同时,刘辉正领人在刘屯调查,最先找到马向勇,把他带到小队部。

小队部里的两位饲养员被刘辉撵到牲口圈,空荡的大炕上摆个圆木墩,墩上放一摞纸,一个年轻人坐在木墩旁写字,另一个年轻人对马向勇进行审讯式的调查。

刘辉在地上转,为了显示风度,他叼着“大生产”香烟。这是他在重要场合用的烟,平常抽的是没有品牌的“老白杆儿”。

年轻人问:“你是马向勇吗?”

“是。”

“大字报上揭发了刘占山的反革命罪行,你能证明吗?”

马向勇想说“能”,在“能”字没出口之前,他稍做停顿,大脑急速运转,又把“能”字转了回去。马向勇说:“你先调查老黑,看他怎样说。”

“不用你指挥!”年轻人的态度不是很好:“我们调查你,你必须如实说!”

马向勇耷拉头,脸上的肌肉紧绷,他费尽脑筋思考,琢磨怎样回答年轻人的问话。

段名辉来抓刘占山,马向勇咬着牙笑,听说没抓到,他的心凉了半截。

马向勇想:“现在的政策朝令夕改,运动反反复复,刘占山这一逃,刘占伍就整不倒,说不定哪天刘占山翻过身反咬一口,那可不轻。不如采取隐蔽的方式,继续在暗地里做手脚。”他还有些后悔:“当初不说自己是证明人就好了,省得让刘辉这些王八犊子来追问。”

问话的年轻人着了急:“怎么,还要想一年咋地?就回答一个字,你就这么犯难,我看你心里有鬼。”

马向勇翻起眼皮打量问话的年轻人,觉得不可怕,他给出的话很干脆:“我不能证明。”马向勇的回答,让年轻人感到意外,大声问:“大字报上说你和老黑可以证明,你怎么反了嘴?”

“我知道写大字报的人咋想的?胡诌八咧呗。”

两个年轻人互相看了看,都感到这次调查不如预想的那么顺利。

刘辉把掐灭的烟头摔在大炕上,突然问:“大字报是不是你写的?”

马向勇把头转向刘辉,感到横眉立目的朱世文既可憎又可怕,同时也觉得这个擅长更名改姓的家伙很空虚。马向勇故意端正身子,对着讯问他的年轻人说:“搞调查要讲究真凭实据,否则会给革命事业造成损失。刘占山当没当水鬼,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无产阶级撒下天罗地网,就不信抓不到他?别看那小子能吹牛皮,最怕鞭子打,小绳紧点儿勒,你让他承认啥他就承认啥。”

年轻人说:“刘占山逃不月兑无产阶级专政的法网,这事谁都知道,不用你操心。你只要证明刘占山怎样掘的堤,使用什么工具就行。”

“决口处在河南,我不知他怎样挖的堤。”

“他用什么家什渡的河,是轮胎还是小船?”

马向勇说:“没有轮胎也没有小船,刘占山会洑水,大辽河都挡不住他。”

“破坏工具是什么,是铁锹还是火药。”

马向勇觉得不对劲儿,心里说:“照这样一问一答,我肯定落入他们的圈套,必须想法收住闸。”他回答:“那是大黑天,没看见他都拿了啥。”

问:“他在下水前喊了多少反革命口号?”

“干反革命的事,都藏在阴暗角落里,不可能喊口号。”

“那也该有破坏前的豪言壮语吧?”

马向勇反问:“啥豪言壮语?”

年轻人说:“就是反动言论,比如说我刘占山不怕死,比如说我们这边过不好,河南人也别想过好等等。”

马向勇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又在瞬间消失,他说:“守堤那天,不断上涨的河水让人心惊胆战,光顾害怕了,听不到他说啥。老黑离刘占山近,也许他能听清楚。”

年轻人对马向勇没有实质性的回答有了厌烦,他提高声音:“你不要一个劲地往老黑身上推。”然后走到木墩前,从记录者的手中抢过纸,狠狠地摔在木墩上,横着眉毛说:“我们在调查你,你必须明确告诉我们,刘占山在破坏前都说了哪些反动话?”

马向勇坐不住炕沿,慢慢地往下滑,稍稍冷静后,他捡起最有效的自卫武器,也提高声音:“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党指挥枪,枪不能指挥党。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gongchan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我要听**的话,照**的指示办事,做**的好战士。百倍提高警惕,对破坏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阶级敌人决不留情。但是,我们也要讲究无产阶级的革命策略,不给敌人可乘之机。我要是听见刘占山散布反动言论,一定大胆揭发,坚决斗争,踏上千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只可惜,刘占山和我不对付,有反动言论他也不会对我说。”

两个外调年轻人,想不到马向勇会整出这样一套逻辑混乱的革命说辞,不知从哪往下问。

刘辉转到马向勇面前,摆着审讯者的架式说:“我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

马向勇故意反问:“你问我啥了?”

“大字报是不是你写的?”

马向勇对刘辉刨根问底的调查方式很反感,心里暗骂:“朱家湾的带犊子,等你蹦跶不动那一天,看老子怎样收拾你?”

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马向勇有些不在乎这三个人,在抵触的同时又有几分蔑视,脸上的赘肉动了动,目光逼视刘辉,大声反问:“是我写的又咋样?不是我写的又咋样?”

“革命者要光明磊落,好汉做事好汉当,既然大字报是你写的,你就把刘占山的反革命罪行详细说出来,让我们记录。”

马向勇也想借调查的机会多给刘占山罗列一些罪名,如果刘占山挨枪子儿,他会看着守寡的于杏花“嘿嘿”笑。但是,马向勇顾虑到刘占山打不倒,更害怕刘占伍拿到外调材料,他在心里说:“别看刘辉眼下和刘占伍不和,不知他以后什么样,这小子认贼作父,谁硬就投靠谁。我得留个心眼儿,不该说的就不能对他们说。”马向勇脸上的赘肉渐渐松弛,用目光把三个人逐次扫了一遍,看到木墩旁的年轻人急等着做记录,他说出这样的话:“该说的我都说了,再想深入调查,我看你们还是找老黑。”

刘辉不依不饶:“马向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马向勇翻一眼刘辉,态度变得强硬,站起身说:“谁写的大字报,你们去调查谁,跟我纠缠没有用。”

在马向勇嘴里,没有调查出刘占山致命的罪行,只好让他摁了手印,然后把他撵出小队部。

向老黑调查,选择在老黑家。

老黑家房子宽大,也比较敞亮,南北两铺大炕,南炕上有炕桌,桌上散放着纸牌,不见耍钱人,可闻到蛤蟆烟的气味儿。北炕也有一张桌,桌上有一个花瓶类的东西,嘴儿很大,插着多个画笔,旁边有一个平底盘子,里面是五颜六色的油彩。炕上有收拾好的秫秸和粗糙的白纸,炕稍处还有十几位没有“请走”的灶王爷,也有偷偷藏身的三太爷和狐仙像。西墙没供祖宗,接受香火的是伟大领袖**的头像,头像身边是一位从天而降的美女,美女用纤手翻转花篮,把鲜花和幸福撒向人间。

对刘辉的登门造访,老黑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把他们请上南炕,并让二姑娘赶快烧开水。

刘辉对老黑也很客气,先赞扬他是最坚定的革命者,还表扬他敢于破除迷信的大无畏精神。并解释,向他调查是革命工作的需要,有着伟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诚请积极配合。还说要严格保密,不能让家属知情。

老黑支走老婆后,用诚恳的态度向刘辉提出一个要求:“我坚决配合朱领导的外调工作,该证明的我一定证明。但是,我也需要贫下中农革命者给我证明,而且证明人不能少于两位。

刘辉觉得老黑提的条件无理,又觉得不答应会惹怒老黑,从他嘴里什么也得不到,便说:“凭你对革命的积极态度,我答应你的要求,你看谁合适就用谁。但是,这两个人不能有历史问题。”给老黑证明的首选人物是刘奇,另一位是“老连长”,刘奇串亲戚,由王显富代替。

人员到齐后,老黑给刘占山的反革命破坏罪做了简短的证明陈述:“护了几天堤,累得疲倦不堪,躺进窝棚里就睡着了,发生了什么事,我一概不知道。”

在场的所有人都对老黑的话感到惊讶,“老连长”还竖了竖大拇指。

调查刘占山罪行的工作陷入困境,刘辉无法向胡永泉交待,连过年的心情都没有。

过不好年的还有于杏花,她不但感到空落,更是害怕,也有几分委屈,觉得自己的命运不该总是和逃跑结缘。以前刘占山逃跑,多是避避风头,而此次,两路人马追捕他,如果被逮住,那可有掉头的危险。于杏花在大年三十儿把六个孩子搂在一起,流着眼泪抱怨:“你这个大白话,瞪着眼睛唬弄我,年都没法过,还说让我过好日子?跟了你,你就当逃兵,差一点儿把我扔进大辽河,一天福没享着,净跟你提心吊胆了。你说你吹啥不好,偏偏白话当水鬼,有事没事的,被别人当了真。你也不想想,真要有个好歹,我和孩子怎么活啊?”

生产队的大喇叭里播放着欢快的音乐,于杏花用泪水冲刷心中的紧张。女播音员用甜美的语音播颂新春祝辞,颂扬伟大领袖**给劳苦大众带来的幸福,于杏花的心被痛苦压抑着,她不敢想象新春后的路该怎样走。鞭炮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每一声都敲打于杏花的心弦。间有二踢脚爆响,于杏花一阵心惊肉跳。

鞭炮声停得早,大喇叭也停止广播,天上的三星稍稍西斜

,刘屯就恢复平静,连街上踏雪的脚步声和关房门的“吱嘎”声都听的清楚。孩子们钻进被窝,合眼做着明天的好梦,大人们则集聚在老黑和一些有牌局的家庭中,抽着蛤蟆烟,吞云吐雾,迎接午夜各路福神的降临。他们抓牌出牌,极度认真地打发这平平常常的除夕之夜。

年初一,是大拜年的日子,刚见亮,村里就活跃起来。

以前供祖宗,孩子们给祖宗磕头,然后再给长辈磕。这头磕得有价值,长辈们给压岁钱,不给压岁钱的会给一些糖果。这年,供祖宗的地方被伟大领袖所取代,红卫兵有指示,给伟大领袖磕头是对伟大领袖的不忠,要改成鞠躬礼,扎皮带的造反团成员行举手军礼。

在纺织厂做工的刘满丰也拜年,他拜年的方式很特别,恭敬地给伟大领袖行举手礼后,还要为工大八三一做宣传,说省联是保皇派,只有工大八三一才是最忠于伟大领袖**的革命组织。

造反派经过文攻武卫的反复较量,工大八三一明显处于省联之下。刘满丰是纺织厂八三一的骨干成员,仍然效忠他所在的群众组织,厂里呆不下去,便想到回乡建立革命根据地。他坚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用农村包围城市的方法,把省联的势力压下去。

刘满丰带回很多工大八三一印制的传单,走一处发一处,让刘喜捡到不少。

刘满丰为工大八三一摇旗呐喊,也给家乡带回一些先进理念。他批评刘占山,说男女搂着跳舞并不可笑,说城里的姑娘都很大方,处对象不但要模手,女的要挎着男的胳膊。说城里的女青年喜欢三角恋爱,一个姑娘可以选择两个小伙,哪个小伙手腕高,哪个才能得到真爱。也不知是真是假,他还透露,有一个姑娘追求他,并且同属于一个革命组织。

刘满丰的宣传,让刘喜很入迷,跟着他满街跑,还帮他撒传单。刘奇看不惯,又无法阻止,因为儿子满脑袋革命思想,讲得都是时兴的革命理论,管多了容易引来对抗革命之嫌。刘奇非常困惑:“两个儿子都忠于伟大领袖**,都有满腔热情,为啥站到你死我活的对立面?都讲为人民服务,都讲革命情谊,为什么把手足之情丢得一干二净?”刘奇还觉得小儿子的一些话不合时宜,在无产阶级必须禁情禁欲的大背景下,青年男女在一起嘻笑都被看成地主资产阶级的糜烂行为,决不能容得什么三角恋爱。他想来想去,做出一个有些“邪门儿”决定,托亲戚保媒,在农村给小儿子娶个媳妇,稳住他的心,以免被城里的姑娘“三角”。运动过后,当一名安分守己的产业工人。

刘满丰和刘喜从刘氏家拜年出来后,刘喜只身去了舅舅家。舅舅问他:“你拜年看到刘占山没有?”

刘喜说没看见。

李显亮摇摇头,自言自语:“这个刘大白话,总是没事找事。”他从框底下翻出当年看瓜时的账本,看了看说:“刘占山还欠我们小队的瓜钱,我得催催马向春,把钱要回来。”

当年刘占山在东大岗子瓜窝棚吃瓜,向李显亮炫耀他当了水鬼,李显亮惊讶过后,觉得是吹牛皮,八成是逃避守堤的艰险和劳苦。河南的溃堤声让李显亮听得发瘆,而溃堤的时间和刘占山进瓜地的时间差不多,更加印证了他的推测。刘占山透露出马向勇知道他当水鬼的事,李显亮预感到以后有麻烦,为了能够说得清,也是怕刘占山赖瓜账,他在刘占山签名的地方写上“晚十点二十八分”的字样。

夏天欠下的瓜账,秋天结账时偿还。刘占山孩子多,从队里结不出一分钱,东大岗子小队无法扣。虽然于杏花养了三只老母鸡,但是,刘占山不舍得卖鸡蛋,仅仅一元钱,他挺着不还。这位走南闯北的“大白话”,成了村里名副其实的“老赖”。瓜账成为死账,被李显亮压在箱底,李显亮在过年时拿出来,并非单单为了集体的一元钱。

马向春拿到账本的同时,于杏花找到刘辉,她说刘占山没当水鬼,贴大字报的人是故意陷害。说刘占山逃跑时只说躲一躲,没告诉她躲在哪,如果知道,一定揭发。还说她以革命利用为重,强行阻止刘占山逃跑,没有刘占山力气大,被推倒。刘占山在逃月兑时告诉她,东大岗子的李显亮能够证明他的清白。

李显亮的陈年瓜账成了刘占山无罪的有力证据。

刘辉不死心,带着两名年轻助手,专程去了北贺村。北贺村有两个小队,刘辉把两个队的小队长请到一起。

那次洪水,北贺村的民房全部倒塌,小队部也未能幸免。再盖房时,上级传下话,说这里的民堤影响泄洪,要拆掉,小村子也要搬迁。说归说,做起来有困难,时过几年,北贺村还在,那道民堤仍然横在那里,农闲季节,公社还组织民工修一修。社员们心里没底,盖的房子更简陋,小队部也就是两间土房。

两个小队长在低矮的土房里接受调查。

为了达到预期效果,刘辉采取引导式的进攻策略,他先说:“我们刘屯有个大白话名叫刘占山,这个人出身不好,思想反动,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反革命罪行。我们正在追捕他,决不能让他逃月兑无产阶级布下的天罗地网。”

两位小队长面面相觑,谁也弄不明白三位素不相识的外调人员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年岁稍大的问刘辉:“你们把我俩叫来,是让我们帮你抓住刘占山吧?”

坐在炕上记录的年轻人立刻说:“对的,对的,你提供刘占山的线索,帮我们抓住他,就是对革命的巨大贡献,我们可以通过组织,把你俩的成绩转给你们的领导,让你俩突击加入党,还可以突出提干。”

年岁稍大的问年岁稍小的队长:“你认识刘占山吗?”

两人都摇摇头。

调查刚开始,刘辉就觉得尴尬,他白一眼做记录的助手,埋怨他多说话。为了让两位队长建立起和刘占山的仇恨,也为往下的调查能够顺利,刘辉把话题绕到北贺村大堤决口之前:“不认识不要紧,我提个线索,你们准会想起来。”他说:“三年困难时期刚过,小南营水库出了鱼,按理说这些鱼应归北贺村,刘屯人非要抢,领头的就是刘占山。”

两位队长低头想了想,年岁稍小的抢先说:“是有那么一个人,五十多岁,中等个头,看上去挺精神,说话挺干脆,他冒充公社领导,被我们识破,轰了回去。如果知道他是反革命,我们北贺村就更有理,应该把刘屯捕的鱼全扣下。”

从对方的人物描述上,刘辉判断他安错了人头,急忙说:“刘占山那德行,只会穷白活,一辈子也装不成公社干部,他是咋乎最欢的那一个。”

小南营打架过程中,刘辉不在现场,这件事,他还是后来听刘占山“白话”的。可以想象到,当时的刘占山,嘴和手都不会老实。

年岁稍小的队长说:“咋乎最欢的是刘屯的羊羔子,那小子背过河,我们村有人认识他。”

“你们也该认识刘占山!”刘辉采取惯用的外调手段,声音很大:“知情不举,和敌人同罪!”

年岁较大的队长沉不住,声音也很高:“三位外调同志,你们先别发火,我们是为着同一个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都要保持冷静,只要共同努力,一定把你们村的刘占山抓起来。但是,我们不知道刘占山长得人模狗样,无法给同志们提供帮助。”

刘辉的另一名助手说:“刘屯离北贺村这么近,你们不会不认识。”

这位队长不想往下纠缠,他避开话锋,这样解释:“泛滥的洪水阻断了两村的来往,不是有那么一句名言吗?说是两个村子的鸡叫都能听得到,活一辈子都没来往过。以后好喽,黄岭大桥就要建成,小南河两岸的贫下中农就真的成为一家子阶级弟兄了。”

北贺村没有人认识刘占山,刘辉觉得更好,他说:“你们河堤决口,淹没了整个村庄,毁了那么多农田,给国家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你们说一说,河堤是怎样决口的?”

两位队长都被问得蒙怔,又都极为反感,都想:“你们抓刘占山就说抓刘占山的事,问决口干什么?还要追查决口的责任咋地?来追查,也该是我们公社的人,你们算哪个庙上的和尚?”

年岁稍小的队长如实说:“河水太大,漫过堤,堤是土堆的,没有不开口子的道理。”

听说是水漫大堤造成的灾害,三个人的心就像被河水泡过一样凉,做记录的年轻人下了地,在地上转悠着思考对策,想方设法地把刘占山和决口绑在一起。

刘辉突然说:“你们二位说得不是真话。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你们的河堤是刘占山掘开的!”

两位队长都在心里问:“我们是在河水接近堤顶时撤离的,从哪冒出个刘占山呢?他们编出这样的瞎话干什么?”年岁稍小的队长有了抵触情绪,沉着脸说:“既然调查清楚,你们就定案抓人。你问我,我没见有什么人来掘堤,也不知谁叫刘占山。”

队长的话激怒刘辉,刘辉话里带着浓烈的火药味儿:“我们是为革命工作,你应该积极配合,和无产阶级作对,决没有好下场!”

年岁稍大的队长老到一些,已经清楚对方想干什么。他把三人重新打量一遍,然后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要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要冤枉好人。水漫大堤时,我们的大队书记也在场,是他指挥撤离的,和我们小队长没关系。要说有个刘占山来掘堤,我们确实没看到。也许这小子对无产阶级怀着深仇大恨,在决口处动锹挖堤,我想,这个反革命的狗胆也太大了,拿小命往漩涡里送,自寻死路。我们北贺村人没这个胆儿,都急着逃命,至于后来在决口里发生了什么,我们无法知道。”

刘辉说:“在阶级斗争的大是大非面前,站到哪个阶级立场是革命和反革命的试金石,一个唯物主义者,应该具备无产阶级的火眼金睛,不能停留在表面现象上。你们没看见刘占山掘堤,就不等于刘占山不掘堤。你们要站在阶级斗争的高度上,不要强调水漫河堤,首先要想到阶级敌人的破坏。”刘辉讲得情绪激昂,两只手也跟着比划:“水漫河堤,是自然灾害,你们做为小队领导,应该想办法战胜。高山低头,河水让路,人定胜天,高举**思想伟大红旗,把一切困难踩在脚下。如果是阶级敌人破坏,是人的主观能力所不能改变的,只要勇于揭发阶级敌人的反革命罪行,你们就没有责任,就可以无往而不胜。”

刘辉这套常规式的革命理论,两位队长的耳朵都听出了茧子。如果是一般的政治活动,他俩有可能理解,但这件事人命关天,确定是刘占山掘堤,他只有杀头的下场。年岁稍小的队长和刘辉四目相对,能看出这个外村来的工作组长居心险恶。这位队长直直腰,斩钉截铁地说:“当年决堤,完全出于水漫河堤,和什么刘占山无关。”

刘辉把目光投向另一位队长,队长说:“如果你们想打刘占山,我可以帮你们打几下,这是杀人害命的事,我们不会做伪证。你们不相信我俩,可以去找大队书记。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刘辉从马向勇那没调查出个结果,老黑虽然热情招待,却用“不知道”把他打发,把希望放在北贺村,又碰了大钉子,他垂头丧气,草草地向胡永泉做了汇报。胡永泉既没批评他,也没指示他以后怎样做,刘辉像一只被主人抛弃哈巴狗,想夹起尾巴,也想伺机咬人。

元宵节的天气很晴朗,圆月挂在天空,月宫中也像很忙碌,寂寞的嫦娥在团圆的节日里为勤奋的吴刚翩翩起舞。刘屯很静,社员们提不起在寒风中赏月的兴趣。时有几个小男孩拎着小灯笼在街上晃了晃,也被大人早早叫进家。生产队往年挂的大红灯笼,在年前被刘占山踹碎做了烧火的引柴。他为社员做过年吃的豆腐,生产队留下豆腐渣喂母猪,在把传统节日做为四旧来批判的背景下,人们只想多吃几块豆腐,没有人关注还挂不挂灯笼。

村里唯一挂灯笼的是刘占山家。屋里很乱,六个孩子围着刘占山打闹,吃亏的大声哭嚎。最小的孩子还不会爬,刘占山掫着他在炕上翻,看着孩子蹬着小腿,他哈哈大笑。于杏花在灶前忙活,边烧火边用簸箕滚元宵,锅里的热气蒸得脸上挂着汗,掩饰不住她内心的快乐。

刘占山是在确定无罪的情况下回的家,为此,刘占伍还特意回来一趟。刘占伍告诉他:“要像模像样地庆贺一下,省得以后再有人往你身上泼狗屎。”

通过大字报的内容和种种迹象,刘占山把写大字报的人锁定为马向勇和老黑,但老黑向刘辉证明时又用“老连长”和王显富证明,这两人都证明老黑没说他坏话,解除了老黑的嫌疑。刘占山兄弟俩把矛头直指马向勇,和马家的仇恨变得难解难分。

刘占伍向刘占山讲了刘辉外调的大致经过,还讲了哪些人对他做了无罪的证明。这是和刘辉一起外调的人透露给刘占伍的,因为没抓到刘占山的罪行,他向刘占伍买好。刘占伍还暗示刘占山,有些干部正准备秋后算账。他说:“吴马两家把咱害得不浅,有机会就抓他们,马文不是认为二倔子死得冤吗?我们要让吴有金和马文死得更冤!”

刘占山还是老黑家的常客,还不改“大白话”的禀性,仍然称“老连长”为小心眼儿。“老连长”俏皮他:“给点阳光你最灿烂,一出事你就溜,跑得倒挺快。以后你别叫大白话,干脆叫兔子得了。”刘占山顶撞他:“逃跑也是一种本事,你不服咋地?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可好,被马向勇告了多分粮,还在家硬挺着,要不是兰正看你这个小心眼儿可怜,早把你收拾瘪了。”

刘占山不知是马向勇告“老连长”的黑状,他这么说,是因为他恨马向勇。

他用“私分粮”这件事气“老连长”,“老连长”听后很高兴,又讲起老一套:“宋朝有个包青天,为了贫苦百姓,他去陈州放粮。”刚说到“放粮”,就立刻闭了嘴,看看四周,没有人注意他俩耍贫,便急忙改口:“我当队长,就是想多打粮,别让乡亲们挨饿。但粮食是国家的,这个大道理我早就懂,就是打多了,还要支援亚非拉,让全世界的劳苦大众过上好日子。社员们饿着点儿,挺一挺就过去,影响革命事业那可不得了。”老连长故意问刘占山:“大白话,我说得对不对?”刘占山讥笑他:“你少在我面前卖弄,这点儿小伎俩,我早就不喜得用了。”刘占山还说:“你没挨整,得感谢兰正,别看他装得挺凶,还真没往死整过人。我要感谢那些说公道话的人,知恩不报,还不如当王八。”

刘占山去了东大岗子的小队部,向马向春交了所欠的一元瓜钱。又对马向春说:“你们村的老李头成了黄世仁了,大过年的就逼债。就这点儿瓜钱,还把账留到现在。账倒记得挺细,很怕我欠债不还。我刘占山堂堂正正,让那些污陷我的人在真理面前发抖吧!说不定是谁逃不出无产阶级专政的法网。”

刘占山的话是说给马向春听,马向春把钱交给会计,也用话冲他:“还说堂堂正正,净干些小人事,一元钱瓜钱,你欠了这么多年,亏得李显亮把账留着,不然准得赖黄。”刘占山也不相让:“别提那个老李头,把一元钱当成宝。我不是吹牛皮,这点钱根本没放在眼里,唉,都不够下一顿馆子。”

刘占山嘴上说李显亮不好,却从心里感激,他知道李显亮的瓜账对洗清他起了关键作用。

刘占山为了答谢北贺村的两位队长,借钱买了四包槽子糕,拎着它去北贺村拜年,找到年岁稍大的队长家,说明来意后要给人家磕头,被扶住。刘占山说不磕头就无法表示心意,把头磕给了队长家西墙上的**像。

队长很热情,让刘占山吃了饭再走,刘占山假装推让,端起饭碗后才说出实话:“我还真的饿了,见饭就想吃。看你这个人很实在,以后咱们当亲戚走。”

提到走亲戚,队长想起一件事,他说:“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他叫刘奇,住在你们刘屯。”

刘占山嚼着秫米饭,吐字不清却很简练:“问他干什么?”

“这个人怎么样?”

刘占山把饭咽下去,想了想,开口说:“一说你就会有印象,当年北贺村和我们刘屯打架,冒充社长的那个人就是他。”

“好象有那么个人,个头不算高,戴个毡帽头。”

“是他。”刘占山把碗里的饭都送进嘴,囫囵吞下去,然后说:“你记性真好,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他见队长老婆又要盛饭,便把饭碗握在手,连说:“不能再吃,不能再吃。”接过一勺饭后,刘占山打开话匣子:“这饭做得真香,比我在城里吃的发糕还可口。你问刘奇吗?他是下放回乡的,咱得把话说明白,他可没有半点儿历史问题,是自愿回来的,看不惯城里的事,过不惯城里的生活,就把家迁回来了。你是没进过城,不了解城里是咋回事,别的咱不说,就说那些小娘们儿吧,都把脸抹得挺白,还用红色的油墨蹭嘴唇,喜欢gouyin男人,现在又发明了三角恋爱,都是跟大鼻子学的。”

队长没对刘占山讲的新鲜事感兴趣,而是说:“我想打听一下刘奇的人品。”

“他可是好人,村里没一个人不竖大拇指,具体来说吗,我又不会总结。你看我这个人白话闲的行,叫我说一个人好在哪,我还真没那两下子。这么说,你没坑我刘占山,我刘占山决不会糊弄你。”

刘占山突然问:“你怎么想打听他?”

“是这码事,有人想把我家闺女介绍给刘奇的小儿子,我想从侧面了解一下这户人家。”

刘占山喜上眉梢,说话时连手都舞动起来:“我说老哥,你这门亲戚算是找对了。在刘屯,让我刘占山最服气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小伙子刘强,一个是小老头儿刘奇。”队长打断刘占山的话:“你说的那个刘强,最近听村里人讲到过,他是贺家窝棚付老师的学生。”

“对对对,就是他!我不是瞎白话吧?只要我刘占山说好的人,准不会错。刘奇的小儿子也不错,长得满精神,你闺女看了准乐得拍巴掌,只是……”

队长全家人都感到刘占山的话里有话,兴奋的心都提了起来。

刘占山说:“只是小伙子在城里有女朋友,刘奇怕小儿子被城里的大姑娘三角,才急着给他成家。“

屋里的气氛变得十分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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