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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旧历年来得早,和阳历年挤到一个月份,四九没过完,就响起迎春的鞭炮,刘屯的孩子们已经感受到春天的气息。

冰天雪地里,刘喜和四胖子都穿上新做的单鞋。不知是为了省袼褙,还是要管住刘喜不老实的脚,新鞋做得小,需用鞋拔子才能穿,挤疼的脚再到雪地里去冻,比猫咬还要难受。刘喜把从城里学来的抗疼本领全拿出来,念了多遍天灵灵、地灵灵,也咬牙默诵不疼不疼就不疼,作用不大。他偷着用剪刀把新鞋的前尖绞开,让大脚趾钻出来。没有小鞋的束缚,让刘喜轻松很多。

刘喜穿着露脚尖的布鞋从冰上溜过东大泡子,去找小石头玩儿。孟慧英让刘喜坐到炕里,还让他把冻红的脚拿到火盆上烤,火盆中放了俩土豆,烧熟给他俩分开吃。

小石头从父亲那里回来后,话更少,喜欢孤寂,不愿跟小伙伴接触,连四胖子都变得疏远,常来小石头家的只有刘喜。

刘喜约小石头去东大泡子打尜,小石头不同意。他给自己布置任务,要去青年林搂柴禾。孟慧英劝他:“快过年了,和刘喜去玩儿吧!别打架就行。”

两人在冰上玩儿了一会,刘喜觉得没意思,便去找四胖子到甸子上打铁雀儿,绕到周云家的障子旁,觉得屋里挺热闹,他也跟人进了屋。

周云家是三间土房,丈二的檩子排了七根,很宽大。房子中间开门,西屋住人,东间放些粮食和杂物。周云媳妇往灶坑里加柴,锅里冒着热气。她手里拿着灶王爷画像,很陈旧,是刚从灶台墙上“请”下来的。请下老灶王爷的同时,新灶王爷随即登位。按照当地风俗,要在小年这天把老灶王爷烧掉。辛苦一年、又气熏烟烤的灶王爷钻过炕洞,乘柴烟升天。周云媳妇跪在灶前,一脸虔诚,把灶王爷看了又看,不舍得把他投进火里。

为保护灶王爷,她付出很多。红卫兵来“查”家时,她用抹布把灶王爷罩住,抹布弄脏灶王爷的脸,她又仔细擦干净。这几年没怎么挨饿,她觉得是灶王爷的功劳。破四旧的过程中,周云再三做她的思想工作,她就是不开窍。周云说:“供灶王爷是迷信活动,组织上不允许,被红卫兵查出来还要受批判。”周云还说:“我们能过上今天的幸福生活,是伟大领袖**英明领导的结果,没有灶王爷的事。”周云媳妇威胁周云:“你如果把灶王爷赶走,我就把你赶走,有能耐去找刘亚芬过日子,永远别回这个家!”

周云只好退让,灶王爷在他家窝藏下来。

周云媳妇把灶王爷投进灶坑,用祷告送灶王爷上路:“灶王爷,本姓张,骑着马,跨着枪,上天见玉皇,好话多说,坏话不说,回来保我一家老小安康。”送走老灶王爷,她把目光投在灶墙上,灶墙上贴着她从老黑家“请”来的新派灶王爷。

为了紧跟革命形势,老黑在怎样画灶王爷的问题上花了一番心思。他给灶王爷做媒,让一直独身的灶王爷身边多了个灶王女乃女乃,还让灶王爷加入劳动者的行列,和灶王女乃女乃一起,在履带式拖拉机上玩儿了操纵杆儿。

画灶王爷不是投机倒把,和做买卖挂不上钩,不算走资本主义道路。曾有红卫兵提出,老黑是搞迷信活动,又有人指出,新派灶王爷是无产阶级劳动者,革命小将在灶王爷和老黑身上产生认识上的分歧。不知红卫兵是被“忠诚”搞得“意识”混乱,还是急于“串联”和“夺权”,竟然让老黑在破四旧的gaochao中,轻而易举地收获高粱米和零花钱。

刘辉和老黑正面接触后,对破四旧、立四新有了新的认识,觉得新派灶王爷是新生事物,向胡永泉汇报后,还要在全公社推广。

周云媳妇总觉得这新派灶王爷别扭,因为他太年轻,没有老灶王爷威风。他还带着年轻的灶王女乃女乃,这个灶王女乃女乃又很漂亮,眼睛勾着男人,给人一种轻浮的感觉。灶王爷要看住她,不会一门儿心思地保佑小民,玉皇大帝也不见得相信他。

比新派灶王爷还要别扭的是灶王爷两边的对联,不过周云媳妇不识字,不知对联写的啥,人们看了偷着笑,她觉得这些人对灶神不真诚。周云媳妇这样理解:“都是破四旧弄的,人们连祖宗都顾不得,哪还信灶神?都是没吃过亏呀!别看贾半仙带头拆小庙,那是被人逼的,拆庙前,她偷着去敬香。小庙拆了,老仙们不见得走,说不定哪个愣小子倒霉。”

周云媳妇给灶王爷上了三柱香,有灶王女乃女乃在旁边,她又加了三柱。周和平从外面跑进来,瞅着上香的母亲“哧哧”笑,被周云媳妇拉住,让他给灶王爷磕头,周和平挣月兑,和刘喜一同跑进西屋里。

周和平墩墩胖胖,老实厚道,和刘喜同岁,比刘喜低一年级,他在刘屯上小学,和刘喜接触少。周和平不招惹别的孩子,也没有孩子招惹他,刘喜说他是小面瓜。自从那次和何大壮打架,让刘喜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时光过得快,转眼间何大壮长成小伙子,他对马家的仇恨在加深,对周云的仇恨也丝毫未减。有人给吴有金贴大字报,把吴有金真真假假的罪行揭发出来。何大壮也给周云贴大字报,说周云是马家的走狗,还编造其他罪行。给吴有金贴大字报的人没敢暴露姓名,何大壮也效仿。该他倒霉,偏偏让马向勇看见。

马向勇把这事告诉吴有金,吴有金让他把马文和马荣请到刘仁家,还请来造反团团长马向东。

吴有金看不惯马向东的所作所为,以致发展到厌恶的程度,但马向东撕毁大字报的壮举,让吴有金深为感动。马向东还扬言,要追查写大字报的人,又赢得吴有金的几分信赖。

刘仁的小屋里,马荣的情绪很激动,进门就喊叫:“妈啦巴,我去把何大壮抓来,看他还阳棒不?”

吴有金瞅他一眼,没吱声,从腰上解下烟口袋,扔到刘仁的空烟笸箩里,自己装上烟,用火柴点着。马文和马荣都卷蛤蟆烟,不一会儿,整个屋子被刺鼻的烟气笼罩。

马向勇在地上晃,晃得吴有金着了急。浓烟让人压抑,马向勇有节奏的脚步声仿佛拨动人们紧绷的心弦。

马文站起来说话:“何大壮算个屁?一辈子顶不翻船,现在咱刘屯,数那个斜楞眼难斗弄,贴在门洞上的大字报,准是他写的。”

马文说的斜楞眼指的是刘志,马荣听后不自觉地模了模脑门子,脑门子上的伤疤已经长平,他心里的仇恨却能感受到。马荣说:“要不是把枪收回去,我就把刘志崩了,妈啦巴,还有那个模出来的野种!”

马荣提到刘占伍,使屋子里的气氛变得紧张。

刘仁烧了一锅开水,舀在盆里让大家喝,看到人人都绷着脸,他小声说:“吴大叔当了这么多年队长,没功劳也有苦劳,管这么一大摊子事,不可能不得罪人。这人也是的,让一下也就过去了,实在想不开就摆到明处说,贴什么大字报呢?不管有的还是没有的,净说要命的事,还不敢签名,这叫啥能耐?”

吴有金看一眼刘仁,把烟袋里的灰全部磕出来。他蹭下炕,扶着门框说:“当个小队长,上挤下压,我真的干够了。谁乐意得罪人?不得罪还不行!回想这么多年,就是升成份那次得罪的人最多,也得罪得最深。说写大字报的人是刘志,我相信,那小子是让咱整得够戗,谁知当时怎么想的呢?一步步做下这么深的仇怨。”他又说:“我不认字,也不知大字报上写了啥,看到刘大白话的高兴劲儿我就知道没好话。那天小兰看了,回到家一个劲儿地哭,哭得我心发焦。女乃女乃日,这几年队长当的,落个这样的结局!”

马向东接上话茬:“姨父,你说我小兰姐为啥哭?他看见刘强了,两个人互相看着,眼睛都直了。刘强那小子不死心,还勾着我小兰姐。”

“拍!”吴有金把烟袋摔倒炕沿上,他想往外走,被马向勇拉回来。马向勇说:“吴大叔别生气,有话慢慢说,向东还年轻,说话着头不着尾,咱们研究贴大字报的事,他偏偏整出个刘强。”马向勇脸上浮出冷笑,他扭过头控制住,又一脸阴毒地对吴有金说:“刘强更不是好东西,说不定他是背后的主谋!”

吴有金坐在炕沿边,看着刘仁的烟笸箩发愣。

马向东又说话:“刘强不但是主谋,也是反对我姨父的急先锋,说不定大字报就是他写的。依我看,咱也给他贴大字报,揭发他欺压咱贫下中农的罪行,把他搂着小兰姐钻草垛的事掫出来。”

马文坐在吴有金身边,看到吴有金的脸色变得铁青,急忙喝斥马向东:“说出的话还不如放屁,瞅把你姨父气的,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向勇看见何大壮贴大字报,咱们就说何大壮,谁也不许提刘强那个王八蛋!”

马荣附和马文:“原以为趁运动整一整那些王八犊子,没想到他们都阳棒了。妈啦巴,我这个民兵排长也不吃香,还赶不上造反兵团,要不我弄挺机关枪,把反对我们的人都他妈突突掉!”

刘仁帮吴有金装上蛤蟆烟,又从灶坑里拽出着火的柴棍儿点着。吴有金抽了两口,心情稍稍平静,他说:“从现在起,我不当这个破队长了,得罪人的差事,谁爱干谁干,写大字报的人反对我,那说让他当吧!”

屋里静下来,浓烟更盛,呛得刘仁不停地咳嗽。

马向勇停止摇晃,站到马向东旁边说了话:“我打个比方,黄岭的大老国阳棒不?一跺脚咱刘屯的地都跟着颤。土改咋地了?比谁都蔫。权势没了,他也就老实。刘晓明怎么样?还不怎摆弄怎是!刘屯的小队长虽然官儿不大,吴大叔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丢掉。我说话先撂着,如果吴大叔不当队长,你的大字报会更多,还会有人明目张胆地站出来和你对抗。”

“反了他们了!”马荣站起来大声吼:“就凭何大壮、刘志那几只蚂蚱,再蹦跶就折断他们的腿!妈啦巴,把他们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马荣怕刺激吴有金,没敢提刘强。

马向勇靠到马荣身边,晃着上身说:“老叔你别急,听我摆清理儿。现在喊得最多的口号是什么?叫坚决捍卫无产阶级革命政权。还有这样的提法,叫红旗一倒,人头落地,可见失去权利的严重性。”

刘仁小声说:“那是当官儿的得罪人太多了,怕报复。”

马向勇往刘仁身边晃,晃出奇怪的理论:“哪个当官儿的不得罪人?不得罪人就得不到实惠。胡永泉少得罪人了?兰正少得罪人了?我看数吴大叔得罪的人最少。”

听了马向勇的话,吴有金深有感触,他把烧完的烟灰磕在炕沿下,非常伤感地说:“兰正一辈子没受苦,革命也做了,家里也没差,还养了个好儿子,在城里当工程师,给兰正增了不少光。我家这孩子,数小兰看着有出息,落到这步田地,叫人看了心酸。下面俩小子,一个不如一个,咱比不了人家。”

马文说:“说兰正革命,我不相信。他当书记时咱不敢说,如今他下台了,屁也不是,咱不用怕他。他在解放前就不是无产阶级,又好吃、又好喝,那点儿屁事儿,纯牌儿的后松!别看他每次运动都很积极,依我看他每次都是耍滑头,只有修水库时他真正积极,可那水库是个屁?还不如咱房东的大泡子。真正搞阶级斗争他就往后缩,别的咱不说,给刘占山那些人落成份他就使了劲儿。还有对待刘强,他是表面往下压,暗地里往上捧。”

因为提到刘强,马文看一眼吴有金,吴有金抽着蛤蟆烟,表情淹没在烟雾里。

刘仁说:“兰书记有文化,吴大叔是大老粗,比不了他。虽然时下宣传,文化知识是资产阶级的产物,还排挤和打击知识分子。但搞运动的人都有知识,为啥这样做,咱也说不清,最起码有文化的人比大老粗道道多。兰正干了这么多年,搞得轰轰烈烈,那是本事。说句公道话,他确实为全大队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也让咱老百姓得到一些实惠。让他得罪人,他才不干那种傻事,不管他是在台上还是在台下,没有一个人往死里恨他。”刘仁感觉到自己的话走了板儿,赶紧往回拉:“其实恨吴大叔的人也不多,有些矛盾,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对刘仁的话,马向勇很不满,不客气地问:“给吴大叔贴大字报,说吴大叔当胡子头儿,那也是鸡毛蒜皮小事吗?”

刘仁不再言语,蹲到灶坑前摆弄柴灰。

马向勇说:“如果吴大叔坐到兰正的位置,他也会耍滑头,但一个小队长做不到。我是这样认为,既然得罪人了,就不能再退缩,你退缩也没用,大字报都贴出来了,说明躲避斗争是不可能的。这屋里的人,都栓在一条绳上,只有齐心合力,把恨我们的人打趴下,我们才能站稳脚跟。”

马荣大声说:“向勇说得对,决不能让恨我们的人得好,妈啦巴,吴队长你说句话,我立刻去抓何大壮。”

马文瞪一眼马荣,对他说:“少插嘴,让向勇把话说完。”

马荣好象泄了气,小声说:“要不让向东去抓何大壮?他是造反团团长,妈啦巴,抓个人比抓鸡还省事。”

马向勇拍拍马荣的肩膀,问马向东:“何大壮贴了周云的大字报,你们抓吗?”

马向东被问住,吭哧半天儿才说话:“政策和策略是我们革命组织的生命,对于何大壮给周云贴大字报的问题,我们必须坚持组织原则,在没有定性之前,我不能下抓人的命令。”

屋里人互相看看,除马文之外,脸上都露出不易察觉的嘲笑。

马向勇说:

“我也是造反团成员,倒底咋回事,我心里清楚。向东你别不爱听,别看造反兵团搞得挺红火,实际上是掌权人的一条枪。不论哪个红卫兵造反组织,都受掌权人的操纵,胡永泉不露声色,他掌握全公社造反兵团的命运。”

马向东承认马向勇的话,很自信地说:“公社书记说是靠边站,其实是靠在胡永泉这一边。目前看,胡永泉的势力最大,胡永泉又看中刘辉,我们造反兵团的前途差不了。”

“刘辉算个屁!”马文发怒,声调也高:“你这个造反团长也就是混工分儿,能干就干,不干就拉倒,以后少提那个王八犊子。”

马向勇说:“刘辉虽然红火,那是暂时的,也是表面,他在公社的地位,赶不上刘占伍。别看他俩在一起共事,互相间都有敌意,说不定哪天被刘占伍鼓捣下来。”

“那更好!”马荣拍着炕沿:“我就盼着那一天,那小子栽到我的手下,妈啦巴,一天也不让他得好。”

马向勇增大晃动幅度,声音也提高:“目前看,对我们危害最大的不是刘辉,而是刘占伍。”

屋内变得寂静,静得非常压抑,充满烟雾气的空间,仿佛又压下一片阴云。

吴有金又点上一袋烟,深深地吸一口,感触地说:“当初稀里糊涂地跟着刘辉一些人瞎闹轰,给那么多人家升了成份,还领头去斗争。拿人心比自心,说刘占伍不恨我们,那是不可能的。”

“妈啦巴,干革命就不怕别人恨!”马荣背向吴有金,气呼呼地说:“这吴队长也不知咋地了,净说泄气话,我看都是让小兰搅的。”马荣回头瞥一眼,他又说:“我说话就是难听,丫头那么大了,还留她干什么?妈啦巴,有个主就把她打发出去!”

吴有金把脸转向马荣,两眼发直,看不出是忧是怒。他抓着烟袋锅,手指烫出泡,却忘掉放下。

马文抓一把马荣,酸起脸说:“你少说一句行不行?大家在合计事儿,你拿不出好主意就别添乱。”

马向勇说:“我老叔说得也对,既然把人得罪了,就不能怕他们恨。仇做了,只有勇敢面对。还是那句话,要把恨我们的人压下去,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马文像没了底气,声音也变小:“话虽然这样讲,做起来不那么容易。何荣普、liuwensheng那些屁货,我们能镇住,刘强这家人就不好对付。”

经过一段时间的摇晃,马向勇憋满了一肚子招术,他靠在吴有金身边,拿出讲演的腔调:“何荣普、liuwensheng好对付,刘强也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也不用在乎那个斜楞眼子,真正可怕的是刘占伍,让他得势,我们都没好。”

屋里人把目光都投在马向勇身上,知道马向勇既然认识到这一点,他就能拿出好办法。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颤抖,说出的话也有份量:“阶级斗争,你死我活,我们要想在刘屯活得好,必须搬倒刘占伍,想搬倒刘占伍,首先拿刘占山开刀。”

人们屏住呼吸,听马向勇往下讲:“刘占山当逃兵,骂过大鼻子,喜欢吹牛皮,这些都无关紧要,我们要抓住他最大的反革命罪行。”马向勇露出狞笑,得意地说:“那年发大水,他游到河南去挖堤,北贺村受洪灾,给国家造成重大损失。把这事捅出去,刘占山准没好。抓起刘占山,刘占伍就得下台。”

刘仁提出疑问:“刘占山喜欢白话,不见得有那么大的胆量,他知道当水鬼是咋回事。我认为,他只是吹吹牛,说不定顺水飘到哪?”

“别管他飘到哪!”马向勇的奸笑叫人难受,他说:“既然他说当水鬼,他就当了水鬼。现行反革命哪个动真的了?只不过动动嘴。照样挨枪子儿!刘占山到没到对岸掘堤,先放在一边,北贺村被水淹是既成事实!这是铁的证据,刘占山说不清。找证人,只能证明去破坏,找不出给他洗清罪名的人。”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吴有金说:“本乡本土的,把人往死里整,我看不太好。”

马向勇脸上的奸笑消失,露出狰狞:“你不往死里整别人,别人就往死里整你。大字报上说你是胡子头儿,和八路军作对,还不是往死里整吗?”

马荣大声说:“向勇讲的有道理,我们也贴刘占山的大字报,把他当水鬼的罪行写上。还有刘强,那小子坏事没少干,打过贫下中农,给现行反革命的闺女撑腰。还有,在大山窝水库,把革命监工推到冰水里,这是地主反抗,妈啦巴,是阶级抱负,够死罪!何荣普陷害无产阶级革命群众,他儿子杀害革命耕牛,也够死罪!把这些人的罪行都写在大字报上,再抄一份送给胡永泉,让他来抓人,妈啦巴,把这几个王八犊子绑到公社挨枪子儿!”

“我看行。”马向东随声附和:“只要胡永泉点个头,刘辉就会来抓人,我们造反兵团积极配合,这几个小子一个也跑不了。”

马向勇离开吴有金,边晃边说:“我们要学习革命前辈的斗争经验,集中力量打歼灭战,把矛头对准刘占山,这哥俩一倒,其他人就蹦跶不起来。”

给刘占山贴大字报的意见达成一致,大字报由谁来写,又成了一大难题。马文说:“咱们这些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整出来的大字报也是驴唇不对马嘴。”

马荣给马文出主意:“让你家小霞写,你去张贴。”

“还不如让向伟写呢!”马文黑一眼马荣,他说:“小霞是个丫头,没见过世面,能写出个屁?我看让刘仁写吧!”

刘仁扔掉烧火棍,慌忙从灶坑边站起,双手摆划:“不行不行,我这点文化底子,也就能记个帐,写不了文章。”

还是马向勇表现出大度:“不用争,也不用让,还是我来吧!”

第二天,小队部门旁的墙上出现了刘占山的大字报,落款儿也是“我写的”。

大字报简单叙述了刘有利欺压百姓的罪行,也讲到刘占山是一个背叛革命的逃兵,然后直刺要害,说刘占山在护堤期间当水鬼,掘开口子,使河南的农田被淹,造成人员伤亡,给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为了证明大字报的可信性,特意指出马向勇和老黑可以当证人。

马向勇贴的大字报,又说自己可以证明,是想转移视线,玩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把戏。

在大字报贴出的当天,马向东随即行动,徒步去趟公社,向胡永泉做了汇报。

胡永泉找来刘辉,让他去处理。

刘辉的老娘死后,他本想在下葬的方式上大展才华,借此捞得一些政治资本,可胡永泉没理他,刘辉非常失落,有一种失去前途的感觉,忽然觉得给胡永泉当条咬人的狗不值得,便想夹起尾巴。听说刘占山被查出严重的现行反革命问题,他立刻想到刘占伍,心里说:“把刘占伍整趴下,自己还有出头之日。”

刘辉想立刻去刘屯抓人,被胡永泉叫住,对他说:“你的任务是调查刘占山,先拿到真凭实据,千万不要抓人。”

刘辉不解。

胡永泉说:“公社的造反组织也不是你们一个,段名辉的又整出一伙人,没拿到刘占山的确凿证据前,最好让他们抓。”胡永泉怕刘辉乱来,把他领进办公室,非常认真地对他说:“现在的造反派,今天联合,明天分裂,由以前喊口号对骂,发展到棒子队对打,大城市里还动起了枪炮。我们公社,也形成两大派,在我们这个阵营里,刘占伍的势力不算小。”

刘辉不服气:“我革命时,刘占伍还是一个小富农崽子,凭什么比我强?”

胡永泉说:“这个事我也解释不清,也许是应了那句话,革命不分前后吧!在这个革命大风暴中,突击入党,突击提干的不在少数。”

刘辉觉得又来了机会,便直截了当地向胡永泉要好处:“胡社长,求您也给我突击一下。”

胡永泉看着刘辉笑,又无奈地摇摇头,他说:“我早有这个意思,可我也有上级。突击提干的事,虽然领导说了算,你本人也得做出成绩。”

刘辉刚刚热起来的心被泼上凉水,脑袋往下耷拉。

胡永泉说:“公社的群众专政队,是书记的铁杆儿保皇派,书记很重视刘占伍,你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受排挤。”胡永泉见刘辉要泄气,他又说:“还记得斗争刘吴氏吗?我想刘占山一定恨你。”

胡永泉的话激怒刘辉,他想:“给刘占山升成分,我是执行你的指示,刘占山不光恨我,他也恨你!”但刘辉不敢刺激顶头上司,故意装成很硬气地说:“斗争刘吴氏是革命的需要,干革命就不能怕做仇,能咋地?我朱世文还是朱世文,他刘占山不敢把我怎么样!”

“刘吴氏是富农婆,那时,刘占伍受牵连哪!”

“把占山打成反革命,他刘占伍仍然受牵连!”

胡永泉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把话题转到段名辉身上:“段名辉串联回来,在已经联合的造反兵团中找不到满意的位置,又重整旗鼓,建立了和造反兵团完全对立的群众组织,如果刘占山的问题让他知道,那可是不得了的事啊!”

“您的意思?”

“刘占山当水鬼,是现行反革命行为,阶级敌人搞破坏,我们不能坐视不管。但是,干革命也要讲究策略,如果段名辉先下手,我们就让给他。”

刘辉问:“如果段名辉不去抓人呢?”

“段名辉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胡永泉说:“这是一箭双雕的事。”

刘辉说:“我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胡永泉看着刘辉,在心里笑,没有表露出来。他指示刘辉:“下去秘密调查,拿到真凭实据,不愁没有功劳。”

不出胡永泉所料,在刘辉回村调查刘占山反革命材料的同时,段名辉也领人来到刘屯。

吴有金的大字报在刘屯引起轩然大波,刘占山的波澜更大。刘屯人不但关注当水鬼的事情是真是假,更关注是谁贴出致人死命的大字报。人们私下议论,大字报是马向勇贴的,刘喜把矛头指向马金玲。

刘占山吓唬过刘喜,还要踢他腚根脚,刘喜还是把刘占山当做好人,给好人写大字报的人就不是好东西。刘喜觉得,写大字报的人不敢暴露姓名,正说明心里有鬼,得把这个人纠出来。

刘喜反对心怀鬼胎的人,但是,他也学会区别对待。

给吴有金写大字报,刘志没签名,刘喜认为二哥是胆小鬼。仔细一琢磨,还是不签名好处多,最起码不能惹怒大哥。刘志是在黑天贴的大字报,被刘喜看到,他觉得对坏人可以使用不光明的手段。而坏人对好人这样做,那就是不正当的行为。

在马向勇家的大门口,刘喜堵住马金玲,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求求你金玲,把假期作业让我抄一下。”他怕马金玲不给,又薅着自己的耳朵发誓:“我保证不给你弄坏,如果弄坏了,让黄皮子咬这。”马金玲瞅着刘喜,瞅得他露出嬉笑:“你要不相信,就让雷公打雷,我宁可击死!”马金玲问刘喜:“你不正经上学,抄作业有啥用?”

“你不用管,反正有用。”

马金玲转身往院里走。

刘喜拽住马金玲的衣角,嘻笑着问:“你到底借不借?”

马金玲把写好的寒假作业递给他。

刘喜一溜小跑,来到刘占山的大字报前。大字报被人撕过,内容含糊不清,但一些字迹仍然清晰可辨。他拿过马金玲的作业本对笔体,明显不一样,确定不是马金玲所写。

刘喜借走作业本,马金玲就知道他想干啥,当刘喜送回作业本时,马金玲板着脸问:“怎么这么快就抄完了?”

“我愿意,你管不着!”

马金玲瞪着刘喜说:“小小年纪,学起了搞阴谋。”说完,抢过作业本就往家走。刘喜干愣了半天儿,见马金玲进了屋,他才骂出口:“小狗崽子,以后我还要折腾你。”

放走马金玲,刘喜又有好奇心,去看周云的大字报,内容大致如下:

周云给地主刘有权当打头的,刘有权给他两个人的工钱,他甘心给刘有权当走狗。他领着长工们拼命干活,是压迫无产阶级的反革命行为。

周云生活作风不好,勾搭地主家的阔小姐,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

周云和地主子女刘亚芬整出个孩子,扔到乱坟岗子上,这个流着地主阶级脏血的孩子,有可能活在世上,应该受到惩罚!

解放以后,周云表面上和刘亚芬一刀两断,心里还在思念,背后勾结,给老贫农黄志诚造成心灵上的痛苦。周云还包庇马文,欺压革命群众,犯下了滔天罪行。

这张大字报还说马文和吴有金一样,都当过胡子头儿。

刘喜反对用大字报的方式说周云坏话,却对马文当过胡子头儿的事感兴趣,见马向勇走过来,他故意念出声。

马向勇大声喝斥:“不许念,何大壮写的东西都是放狗屁!”

刘喜在心里骂:“瘸狗,我不怕你,你不让念,我偏把马文当胡子头儿的事念给你听。”

他变得笑嘻嘻,把马文的事重念一遍。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抽成团儿,咬着牙对刘喜说:“何大壮是在造谣,你要跟着宣传,就是同罪,还给你戴上小地主的帽子。”

“你怎么知道是何大壮写的?”

“我亲眼看到他往这贴。”马向勇在抽动的脸上挤出狞笑,斜过身子说:“我是明人不做暗事,看见了就汇报。你们不用臭美,过不了几天,把你们这些地富崽子都抓起来!”

听到马向勇一口一个小地主,刘喜恨得心冒火,他表现很冷静,没有回骂也没有偷袭,是他想采取“策略”。残酷的阶级斗争促使动荡中的少年加快成熟。

马向勇把何大壮贴大字报的事告诉了周和平,周和平想去撕,被马向勇劝住。马向勇说:“这是何大壮的罪证,撕掉了何大壮就不承认,你家白白吃了亏。”

也凑巧,何大壮从周云家门前路过,周和平截住他,大声问:“我爸和你无冤无仇,你凭啥给我爸贴大字报?”

何大壮反问他:“你凭啥说我贴的?”

周和平说:“马向勇告诉我,看见你贴的。你说我爸有作风问题,那是造谣,你妈才有作风问题,被人抓住过。”

周和平的话,像刀子一样捅到何大壮的要害处,仇恨涌上心头,立刻产生强烈的报复心。他向四周看了看,马向勇已溜走,只有刘喜在一旁看热闹。

趁周和平没防备,何大壮抡起右拳,打在周和平的脸上。

刘喜看到挨了打的周和平没有哭,让他对这个胖胖墩墩的老实少年产生敬意,同时,加深了对何大壮的反感。

由于种种原因,刘喜不喜欢何大壮。何大壮给周云贴大字报,他认为何大壮是吴有金的帮凶。刘喜想:“刘占山将就算是好人,周云是绝对的好人,给刘占山贴大字报是坏人,给周云贴大字报更是坏人!”他也很迷惑:“何大壮打过马向伟,也敢对抗马文,他还算坏人吗?为啥要当吴有金的帮凶呢!”短暂的思想斗争后,刘喜做出判断:“何大壮和马文作对,是因为马文调戏他妈,坏人之间,也有内哄。先把他放进坏人行列。”

把何大壮和周和平划分清楚之后,刘喜准备帮周和平。

刘喜常到甸子上的雪地里套野兔,也学着套狐狸,野兔没套着,更没见狐狸的踪影,他拿着铁丝套,曾经套过刘辉,这次要对付何大壮。

何大壮把周和平的右眼打出血,挺解恨,往家走,周和平不放他。

周和平抱住何大壮右小腿,要把他搬倒,终归年少力薄,让何大壮抽出脚。何大壮也不饶他,飞起脚踢向周和平的小肚子。周和平疼得只咧一下嘴,从地上捡起木棍打在何大壮的胳膊上。何大壮和周和平抢木棍,拖着周和平走。刘喜看到机会,把套子放在何大壮的脚下。何大壮一只脚进到套子里,刘喜往上提,套住何大壮的脚脖子,又用力往后拉,何大壮站不稳,栽倒在地。周和平扑上去,拳击何大壮的脸,被何大壮翻到身下。刘喜上前拉,被何大壮抓住,连给刘喜两个耳光。

三个人在一起撕打,都挂了彩,周云赶到,把他们拉开。周云没有责怪何大壮,却狠狠地踢了周和平。周和平非常委屈,哭着诉说:“何大壮给你贴大字报,说你和刘亚芬整出孩子,骂你作风不好,我才和他打架。”

周云望着何大壮离去的背影,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和何大壮打架以后,刘喜和周和平成为好朋友,也常到周云家里玩儿。

来周云家的人,看到灶王爷两边的对联都乐,唯有刘喜一脸严肃。周云媳妇问他:“喜子,你帮嫂子猜猜咋回事,家里来串门儿的,看到灶王爷总是笑,是不是觉得灶王爷身边有个姑娘不合适?”周和平示意刘喜不要把真相说出来,被他妈看见,大声吆喝:“去去去,别在这搅合,白供你念这么多书,连句真话都问不出来。”她又说:“新灶王爷是比老灶王爷年轻,别人家的也是这样,不值得引起笑。”

周和平说:“妈,我爸说了,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个灶王爷太年轻,上天也见不到玉皇,你不用信他。”

周云媳妇真的生了气,用烧火棍打儿子,一边打一边说:“再说这些无边无际的话,灶王爷让你歪嘴!”

打了儿子后,她又跪在灶前,作着揖,虔诚地说:“灶王爷,您老人家大仁大义,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他不懂事,我教训他。您可要保护我们一家啊!也别让别人给我们贴大字报了。”周云媳妇还向灶王爷解释:“一些人看你笑,那是他们有旧思想,一脑袋封建,还有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瞎捣乱,觉得您不该带着灶王女乃女乃。我不那样看,上级要求破四旧、立四新,提倡男女平等,您带着夫人也是应该的,省得她在家里寂寞,我们照样供奉您。”

刘喜觉得周云媳妇的话可笑,便说出实情:“大家不是笑灶王爷,而是觉得灶王爷两边的对联可笑。”

“对联有啥可笑的?”

“我给你念念。”刘喜念:“灶王爷没有用,没有用也得供。”

“还写啥?”

刘喜说:“横批是惧内。”

“啥叫惧内?”

“惧内就是怕老婆。”

一向温和的周云媳妇控制不住怒火,骂起周云:“好你个王八犊子,你唬弄我倒是可以,你不该不恭敬灶王爷!过上几天安慰日子你就不知东南西北,这是不想让我娘几个得好啊……”她越叨咕越生气,揭出周云的老底:“你坑害刘亚芬还不拉倒,还要坑我!我把对联撕了,天降大难你自己擎着!”

周云媳妇去揭对联,周和平和刘喜把她拉开。周和平说:“妈,你要揭了对联,我爸准撕灶王爷。”

“他敢!”

周和平说:“供灶王爷是封建迷信,我爸带头搞,就增加罪名,他的大字报还要多。”

周云媳妇不做声。

周和平说:“我爸叫我告诉你,这是保护灶王爷的先进方式,灶王爷不会责怪他,还会保佑咱家。”

周云媳妇转过身,把周和平和刘喜推到灶前跪下,她对着灶墙说:“灶王老爷,我们三人代表全村劳苦百姓向您表示,我们会永远相信您,永远供奉您。您身边的对联说您无用,真实的意思是保护您。这年头,说话办事都要拐弯子,您就担待吧……”

周云媳妇正在灶前祈祷,周云迈进屋,瞪着老婆大声说:“胆子真不小,还整这些迷信的事!段名辉领人进了村,你不怕被他抓起来?”

段名辉来刘屯,是落实大字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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