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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孙广斌和羊羔子的父亲刘威是同龄人,从小在一起长大。刘威的家境好一些,有几亩田地,他种完家里的田,有时也到刘有权家打几天短工。孙广斌父母死的早,只给他留下两间快要倒塌的破土房,连做饭的铁锅都是漏的。他常年做长工,只有冬闲时才回到冰窖一样的家里住几天。年轻的孙广斌非常贫苦,却很知足,父母没留下财产,给了他一张漂亮的面孔和一副结实的骨架,这一点,刘威没法比。

刘威二十一岁那年,娶了十六岁的瞎爬子。全村人都说瞎爬子像天仙,孙广斌也想见识见识这个天仙似的新娘。在那时,新媳妇是不轻易露面的,孙广斌又做着长工,常年在地里劳作,接触女人的机会很少,只好偷着做见到天仙的梦。

这年冬天,孙广斌领了工钱回到家,在井台上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用柳罐打水。出于对年轻女人的喜欢和好奇,他凑上前看了一眼,惊得呆症的孙广斌在心里问:“世上还有这么漂亮的美人?”想多看几眼,这时女人已经打满水,挑起水桶,扭动着腰身走下井台。孙广斌目送女人进了刘威的家门,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嘴里默念:“她就是刘威的媳妇,不怪村里人都说她漂亮。”孙广斌暗下决心,也要娶回个漂亮女人,可是家里穷,媒人不上门,孙广斌连个不漂亮的媳妇都难找到。后来一个逃荒的老妇人来到刘屯,孙广斌帮助了老妇人,老妇人把女儿给了他。

孙广斌娶的媳妇模样挺周正,只是瘦,脸发黄,总是打不起精神。她生了孙胜才,刚满月就扔下父子俩,流着泪去了另一个世界。孙广斌独自拉扯儿子,也不知能否把孩子养大。

光复前两年,小日本挡不住抗日武装的打击,本土兵源不足,他们拼命地在中国东北抓丁,只要是青壮年,都可能服兵役。当上**,派到前线充当军国主义的炮灰,当不上**,那就是国兵漏。国兵漏被迫去做劳工,由日本人用刺刀看管,没昼没夜地劳作,吃不饱饭,不给医病,很少有人活着回家。

厄运降临到孙广斌身上,保长刘晓明派人把他抓了去。三个月的孙胜才被扔在家里,没有吃的,在土炕上哭叫。哭累了,闭着眼停一会儿,然后还是哭,直到哭不出声,平平地躺在炕上喘气。那年头,灾难一个接一个,出生的孩子多,扔的也多,没人理会孩子的哭嚎声。李淑芝离得近,孩子哭时她没在意,孩子不哭了,李淑芝的心倒像压上石头,对丈夫说:“这孩子没有妈,怪可怜的。我听孩子的哭叫声不对劲儿,现在又没声了,别有什么差错。”

刘宏达在外地教书,时间长了回家看看,刚进家就赶上抓丁,躲在里屋不敢露面。听妻子这样说,他的心也不平静,便说:“听这孩子哭叫,挺绞心的,你去看看孙广斌倒底出了什么事?”

李淑芝说:“一个光棍儿家,我一个年轻媳妇去了,让人说闲话,我不去。”

刘宏达想了想,觉得妻子说的有道理。他推开门出了里屋,又要开房门,被李淑芝拽住胳膊。李淑芝问他:“你想干什么?”刘宏达说:“你去不方便,我去,我到他家看看出了什么事。”

李淑芝把他拉回里屋,用身子挡着说:“我都对村里人说了,你在外地教书没回来,如果让人看见,报告给刘晓明,你就得被抓走。”刘宏达用手推着妻子,恳求说:“我感觉到那孩子有危险,他虽然小,也是个生命。我不到那边看看,心上的石头就压得我出不来气,让我去吧!”

不大工夫,刘宏达把孙胜才抱了过来,这孩子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李淑芝赶忙嚼女乃布子,用浆水往他嘴里灌。慢慢地,孩子有了哭声,喘气也比刚才有力。李淑芝心疼孩子,生出一肚子埋怨:“孙广斌也不知干啥去了?连孩子也不管,饿成这样,再晚些就没救了!”

刘宏达沉着脸说:“孙广斌被抓走了!”

“抓他干啥?”李淑芝一脸惊愕:“孙广斌很本分,不会做犯科的事吧?”

刘宏达说:“让人抓了丁。”

李淑芝不解:“不会吧,他拉扯这么小的孩子,不合条件,满洲国也有规定啊!”

刘宏达“唉”了一声,抬头看着外面的茫茫雪地。空荡荡的草甸子里,连个人影也没有,青壮年跑的跑了,跑不了的躲藏起来。他对妻子说:“啥年月,还讲什么规定,当官的都是汉奸,把卖国当成光荣,他们把持政权,你没处说理,抓走就抓走了,说不定死在哪。”

李淑芝问:“这孩子咋办?”

刘宏达说:“先放咱家养着吧!”

李淑芝为难地对丈夫说:“这年头,自家的孩子都难保命,没咽气被扔到乱坟岗子的不在少数。粮食不足,小强又小,你又在外面,啥也帮不上,叫我怎么再养活一个孩子?”

刘宏达也没了主意,只是不停地叨咕:“怎么办?咋办呢?总不能看着这个孩子等死吧?”

李淑芝抱着孙胜才,用羹匙喂了一口从女乃布子嚼出的浆水,看着正在吮食的孩子,两眼充满泪。她从秫米稀粥里再捞出米粒儿,咀嚼着,用嘴把米浆喂到孙胜才的嘴里。

突然,刘宏达站起身,告诉李淑芝:“我去把孙广斌要回来。”

“什么?”李淑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从日本人那里往回要人,简直是白日做梦,不但要不回人,还要搭进自己。”她把怀中的孙胜才交给瞎婆婆,直愣愣地看着丈夫,心里企望,丈夫是随便说说。但是她知道,刘宏达这个书呆子,是从不说瞎话的。

刘宏达一字一板地说:“我一定把孙广斌要回来!”说完就往外走。李淑芝挡在门口,刘宏达把她推开,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李淑芝回屋就哭:“原以为嫁个老实人,谁想到他那样犟,这不是去送死吗?你死了,我们娘几个怎活呀!你不想想小的,也该想想老的,你还有老妈呢!”李淑芝的婆婆揉着瞎眼,哭着叨咕:“我这命咋这样苦啊!孩子没少生,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他连个鸡都不敢杀,哪来这么大胆子?敢往日本人手里送,是他疯了,还是老天报应啊!”

刘宏达不顾家里乱成一团,一个人来到乡里。乡长认识这个教书先生,对他挺客气,问他:“看你脸色不好,出了什么事?”刘宏达直截了当地说:“我村的孙广斌被抓了壮丁。”乡长说:“这算什么事?哪村都在抓丁,效忠天皇,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人人都得效力。这事你别管,管多了,对你没好处。”乡长的话并没有让刘宏达退缩,他说:“孙广斌还有一个吃女乃的孩子,把他抓了,孩子咋办?”

乡长哈哈大笑:“刘宏达呀刘宏达,你这个书呆子也会开玩笑,孩子吃女乃和他有啥关系?孙广斌又不是女人。”

刘宏达说:“孙广斌的老婆生下孩子就死了,这孩子是孙广斌嚼女乃布子喂活的,他一走,孩子怕活不成。”

乡长想了想,把要说的话咽回去,沉下脸说:“孩子死不死和你没关系,我看你还是少管闲事。支持圣战,征兵是当前最重要的事,皇军要人,谁敢违抗?现在皇军要人要的急,带到乡里就得交给日本人,根本就不可能要回去!”

刘宏达说:“满洲国有规定,孙广斌这种情况可以免征,是刘晓明送错了人,日本人兴许让他回去。”

乡长说:“这话谁敢说?虽然满洲国有规定,掌权的都是参照执行,现在是战时,谁敢惹日本人?”

刘宏达坚持说:“我不是让你和日本人说,我去找他们说。”

“啥?”乡长被他说得直发愣:“刘宏达呀刘宏达,你是不是疯了?现在年轻人都往外跑,各村的保长都躲着皇军,你还敢往枪口上送!为了别人的事,我看太不值。你有老婆孩子,我劝你别去送死。”

刘宏达已经下了决心,斩钉截铁地说:“我必须把孙广斌领回去!”

“不行!”乡长断然拒绝:“看在我俩同学的面上,你给我回去!孙广斌的事你管不了,把你搭上,我不好向你的家人交待。”

刘宏达坚决不回,急切地催促乡长:“现在那孩子就在我家,我们没办法养活他,求你帮帮我,放了孙广斌,救救孩子!”乡长拧不过,领他见了日本人。日本人见刘宏达挺年轻,脸上露出笑容,说了一些日本话,乡长一句也没懂。

日本人用生疏的中国话说:“这个年轻人,大大好样的,愿意效忠大日本帝国,**的干话,前途大大的。”

乡长一听傻了眼,赶忙去解释。但他害怕日本人,说出的话语无伦次,日本人没听懂。

刘宏达说了话,乡长仍然听不懂,日本人听了不高兴。日本人说了一通日本话后,又用中国话对乡长说:“你的同学,良心大大的不好,皇军的对抗。他的,日本话的流利,应该效忠帝国。刘的,替孙广斌说话,孙的,国兵漏的干活,刘的留下,别动队翻译的干活。”

乡长赶忙替刘宏达解释:“太君说话正确,刘宏达错误大大的,翻译大大的抬举。孙广斌国兵漏的可以,效忠帝国的应该。刘的,上有瞎眼老母,下有幼子,家庭负担太大,求太君让他良民地干活。”

乡长半土半洋的中国话,让日本人听得似懂非懂。日本人生气地瞪着乡长,乡长立刻送上笑脸。

刘宏达说了几句日本话,日本人不停地晃脑袋,用中国话说:“孙广斌的儿子小小的,中国人数量大大的,支那的人种,权利的奴才,死的,鸡的一样。”

乡长笑着称是。刘宏达严肃地说起日本话,日本人的脸色变得阴沉,用中国话训斥他:“你的,头脑僵化,鹿的一样,马的不如。孩子,你的相救,他的长大攻击。支那的道德,大大的倒退,窝里反地干活。”

乡长怕刘宏达惹怒日本人,挡在刘宏达面前向日本人陪着笑脸,低三下四地说:“是是,支那人喜欢窝里反,感谢大东亚共荣,感谢皇军的教化。刘宏达受过皇军教育,他不会窝里反,大大地效忠。”

刘宏达又说了一通日本话。日本人大怒,比划着用中国话对乡长说:“你的同学,思想的赤化,大大的有罪。满洲国的法规,皇军地不听。孙广斌国兵漏地干活,保长的举荐,回去地不行!”日本人又说:“你的同学,不承认东亚病夫,鼓吹支那,皇军的对立,政治犯嫌疑,训导处的惩罚!”

刘宏达还想说话,没等开口,被日本人打个耳光。刘宏达没躲,按日本人的规矩打了立正。日本人见立正标准,怒气消了些。刘宏达又和他交谈了一些话,日本人嘴角露出笑,对乡长说:“你的同学,国高的教育,我的父亲,老师的干活。刘的,胆量大大的,腰板的挺直,大和民族一样地骄傲,皇军的夸奖。”

乡长听日本人要把刘宏达送到训导处,惊出一身冷汗。看到气氛变好,稍微轻松一些,赶忙给日本人倒上茶水,点头哈腰地说:“刘宏达常讲,他的日本老师可好了,还说以后有能耐,一定报答老师的恩情。”

日本人嘴上的笑纹爬上脸,转瞬消失,严肃地说:“大日本皇军,武士道精神,天皇的忠诚,报恩大大的。刘的相救孩子,生命再生,恩将仇报者,猪狗的不如,民族的可悲,病夫的干活。”

乡长弯着腰称是,刘宏达挺着胸说了一通日本话。日本人笑着对乡长说:“你的部下,刘晓明大大的效忠皇军,国兵抓得超员,皇军大大的奖赏,刘晓明副乡长的干活。你的同学,国高的教育,统统地皇军培养,教员大大的屈才,保长的干干。”

当天下午,孙广斌被放回来,刘宏达也回了家。刘晓明虽然提为副乡长,还干着那份保长差事,刘宏达把家安顿好后,仍然去外地教书。

刘宏达一天保长也没当,却因为救孙广斌,接触了日本人,他给自己和家庭留下非常严重的后患。

不久,日本人投降,接着又打起内战,孙广斌拉扯着孩子艰难地生活,想续娶,手头没钱,也没有精力。

刘威躲避抓丁,在孙广斌被抓前离家出走,一直没有音信。瞎爬子带着羊羔子在家等,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等到大水把房子冲倒,又等到房子四周野花开放。她的寄托就是羊羔子和她手上的那只玉镯,等到陌生人在小南河淹死那一天。

那一天,她的玉镯摔成两断,那一天,她的双眼急瞎了。

土改后,孙广斌分得了土地,日子好过一些,本该再讨个老婆,也有人介绍过几个寡妇,一个也没看中,他把目光盯在年轻漂亮的瞎爬子身上。但是,出走的刘威不知是死是活,孙广斌不敢贸然行事。他只能有事没事地从瞎爬子门前过,偷着看上几眼,有时也能和瞎爬子说上几句话。瞎爬子开始没留意,后来也看出孙广斌的心事,有意躲避他,有时又可怜他,出于女人的善良和同情心,常帮他缝补裤袄,还帮他拆洗过被褥。

瞎爬子摔断玉镯那天,孙广斌正好从她窗前过,知道她瞎了眼,也产生希望,认为刘威肯定回不来了。从那以后,他往瞎爬子家跑的更勤。

瞎爬子仍然觉得丈夫会回来。熬过寒冷的冬天,春天还没到,她就感到春天的温暖,自己念叨:“十七个年头了,也该回来了,不会让我白等吧!”可是,一场大雪又把寒冷带给她。瞎爬子裹着棉被倚在炕角,盼羊羔子早点回来。太阳快要落山,大食堂已经开饭了,羊羔子还没给她带回吃的。

外屋的木门“吱嘎”一声,脚步声也随着一同进了屋。瞎爬子眼神儿不好,耳朵特别灵,听出进屋的

不是羊羔子,她把身子移向炕边。刚刚进屋的孙广斌也坐到了炕沿上,见瞎爬子用手拄着炕,他去抓瞎爬子的手,瞎爬子急忙把手抽回,慌乱地挪到炕里。孙广斌也往炕里动,被瞎爬子推回炕边。瞎爬子把头调向窗户,揉着眼睛,责怪孙广斌:“你以后再这样,就别来,现在就有人说三道四,你再不检点,那话就更难听了。”孙广斌也为刚才的失态感到挺不得劲儿,说了句:“我也不是故意让你生气。”瞎爬子反问他:“不是故意的,是别人让你这样做了?”孙广斌被问的哑口无言,憋了半天儿,也没想出用什么话才能解释清楚,无可奈何地说:“大雪天,都蹲在自己家里,没有人知道咱们的事。”

瞎爬子坐直身子,表情严肃地质问孙广斌:“咱们有啥事?”孙广斌没想到瞎爬子会这样冷漠,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我想娶你。”

瞎爬子呆坐在炕里,干睁着两只瞎眼,很长时间没活动一下。

孙广斌讨好瞎爬子:“我一直都在追求你,你老漂亮了,全刘屯没人比过你。最初在井台上看到你,我的腿都软了。那时,我就寻思,这刘威命真好,娶了个天仙似的美人儿,我要娶了她,当一辈子牛马也愿意。”

瞎爬子听到“刘威”两个字,往下掉泪。

孙广斌见瞎爬子流了泪,伸出脏手帮她擦,被瞎爬子挡回去。瞎爬子边哭边说:“我不是当年那个女人了,我瞎了眼,在炕上偎鞧这么多年,已经老了。”

孙广斌急忙说:“你不老,你真的不老,你才三十多岁,正是好时候,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

瞎爬子仍然哭:“还有啥好日子?我都等他十七年了,还不知他啥时能回来呀!”

孙广斌说:“都是你太痴情,依我看,刘威肯定不能回来。”

瞎爬子停了哭声,厉声问:“你说什么?你凭什么这样说?”要在以前,孙广斌也就退却,今天,他想用进攻的方式打动她。孙广斌说:“你想想,十六、七年了,他要回来,也就早回来了。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刘威十有八、九是死在外面。就是有活的可能,不是在外面成了家,就是跑到国外,两种后果都不是你想要的。”

瞎爬子低声说:“这么说,他真的不能回了?”

孙广斌加重语气:“肯定不会回来,你趁年轻,应该去找自己的幸福。”

瞎爬子说:“还有啥幸福?我一个瞎婆子,啥也不图了。”

孙广斌趁机往前凑了凑,故意把脸探过去,看了看瞎爬子的眼睛,然后说:“你看上去还那么漂亮,一点儿也不显老。你的眼睛是火蒙,都是哭出来的,以后心情好,就会好的。”

瞎爬子俯,从炕柜下拿出一个包,非常慎重地打开,露出摔断的玉镯,哆嗦着两只手往一起对。孙广斌伸手去帮她,瞎爬子想躲开,没有孙广斌的动作快,顺势拿住了她的手。瞎爬子低声乞求:“孙大哥,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孙广斌不但不松手,还把身子靠近她。瞎爬子往炕里躲,哀求非常勉强:“你别动手动脚,一会儿羊羔子就会回来,让他见了,我就没法活了。”

孙广斌用两手抱住瞎爬子,瞎爬子用力挣扎,把手中的玉镯甩到炕角。又用力把孙广斌推下炕,她在炕上模着,寻找玉镯。孙广斌也帮着找,把玉镯交给瞎爬子的同时,也把她扑倒在炕上。瞎爬子一边撕打一边哭叫:“你放开我,放开我!求求你孙大哥,刘威会回来的,一定回来,我不能从你!”

羊羔子从南甸子回来,听见母亲哭喊声,他冲进屋,被眼前的一幕惊呆,随即怒不可遏,随手拿过立在墙边的铁锹,向手忙脚乱的孙广斌砍去。孙广斌放开瞎爬子,用手招架,脑袋躲过劈下来的铁锹,抱着头窜出房门。

羊羔子追出房门时,孙胜才来找他爹,被羊羔子撞个正着。羊羔子想到刚刚受到孙胜才的骗,现在,老娘又遭到他爹的欺辱,气得咬牙切齿地骂:“拉稀屎狗东西,你拉到老子头上!今天,我让你知道刘永烈的厉害。”羊羔子把铁锹高高举起,向没有防备的孙胜才劈下去。

孙胜才饿着肚子,只顾找他爹,不知发生什么事,头上就挨了一铁锹。

被打后的孙胜才眼前冒金星,跌跌撞撞地走到障子边,然后仰面躺在雪地里。

羊羔子把孙胜才砍倒后,还不解恨,冲到孙胜才身边还想打。见孙胜才闭着眼,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羊羔子傻了眼。在孙胜才身边站一会儿,然后转身向屋里跑。屋里,瞎爬子正在炕上抹眼泪。羊羔子在屋里停一下,又跑出来,看到孙胜才还直挺挺地躺在那,更加慌了神,手脚也颤抖起来,心里说:“完了,这小子死了,人命关天,弄不好要挨枪子儿。脑袋打个窟窿,疼得受不了,和二倔子作伴的滋味也不好受。我死了,老娘的日子更难,孙光棍子来得更勤,说不定会沾到老娘的便宜。”羊羔子越想越怕,越怕越没主意,连他的“烈属身份”也云消雾散。他在院子里连转三圈儿,然后跳过障子,到街上发疯似的喊叫:“了不得啦!打死人啦!了不得啦!打死人啦……”

听说出了人命,人们纷纷来到羊羔子家,看见孙胜才死在雪地里,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马荣在街上把羊羔子逮住,用麻绳把他捆牢,栓在羊羔子家的门槛上。马荣派人把老黑叫来,对他说:“羊羔子这些日子神叨叨的,我看他想反,妈啦巴,他把稀屎痨给杀了,你去验验尸,看看从哪冒的血。”

老黑蹲在孙胜才旁边,俯把他从头到脚看一遍,没见出血的地方。老黑把孙胜才的狗皮帽子摘下来,也没见血痕。便让方梅过来,方梅把手放在孙胜才的嘴上,感觉到他还呼着热气。方梅用手模了他的脉,孙胜才心跳正常。方梅抽回手,无意中看见孙胜才的眼睛睁一下,又立刻闭上。方梅笑了笑,向老黑递了一个眼色,然后回到人群里。老黑用力掐孙胜才的人中,又拽他的耳朵,孙胜才的脑袋跟着老黑的手晃动,就是不醒人世。老黑直起身子,静静地看了半天儿,孙胜才躺的溜直,一点儿能救活的迹象也没有。老黑看了看围观的人们,又看了看栓在门槛上的羊羔子,和方梅交换了一个眼色后,脸上闪过别人难以察觉的笑。

人们都认为孙胜才真的没救了,马荣还派人找孙广斌收尸。谁也想不到,老黑在大冷天剥下孙胜才的破棉袄,甩手扔到街上,又把僵直的孙胜才重新放在冰冷的雪地里,转眼间,孙胜才被冻得变了颜色。这时孙广斌也被找来,看到儿子僵死在雪地上,他惊慌失措,悲痛地大声嚎叫。哭两声后,又央求方梅想办法把孙胜才救活。方梅没理他,把目光投向老黑。

老黑用手在孙胜才的肩膀上揉了揉,然后抡起巴掌,用尽全力打在刚才揉过的地方,孙胜才一个翻身从地上坐起,老黑没有就此放过他,飞起一脚踢在他的上,孙胜才借着被踢的推力冲出围观的人群。人们一阵惊讶,然后大笑起来,大多数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羊羔子劈孙胜才时,铁锹板是平着下去的,他是边跑边打,砸下去的力量不是很大,孙胜才又带着狗皮帽子,铁锹砸在头上,不碍大事。

羊羔子见孙胜才没有死,他又来了精神头,拼命地挣扎着,大声喊:“老狗,你凭什么捆绑我,把我松开!我刘永烈敢作敢为,吃枪子儿不会眨眼。咱们上公社说理去,你用不着绑我,不绑我,我也不喜得跑,逃跑是孬种,我刘永烈不是那种人!”

马荣听羊羔子当面骂他老狗,想过去扇他两个嘴巴子。又听羊羔子自称刘永烈,觉得挺奇怪:“这小子什么时候有这么响亮的名字?真他妈的出息了?我不管你是刘永烈,还是羊羔子,让你可着劲儿地骂我,我就是绑着你不松开,妈啦巴,看谁遭活罪。”

麻绳勒进羊羔子的肉里,疼得他无法忍受,用力挣月兑又无济于事。羊羔子大哭起来:“妈呀,快勒死我了!一会儿就要出人命了!”

由于儿子行凶,瞎爬子也被人看着,她在炕里哭着求老天爷保佑。孙胜才没死,看管她的人也离开她家,听儿子拼命地叫,她模着墙去解绳子,被马荣制止。

马荣横眉立目,对瞎爬子说:“告诉你,羊羔子思想反动,行凶杀人,虽然没杀死,也是造反的表现,妈拉巴,也是犯王法。不挨枪子儿,也得蹲笆篱子!你要给他松绑,与他同罪,羊羔子还得罪加一等。”瞎爬子不怕同罪,却怕儿子罪加一等,她不敢解绳子,哭着被马荣推回炕里。

天色已经很晚,疲倦的人们都回去睡觉,马荣也感到困,但他又不乐意把羊羔子放掉,心里说:“这小子越来越狂,竟敢当众骂我老狗,我今天让他好好尝尝被捆绑的滋味儿。”

羊羔子看人们都快走光了,马荣还绑着他不放,便知道挣扎和呼喊都无助于事,开始安静下来,缩着身子倚在门框上,眼里流了泪。他把脸扭到胳膊上去蹭泪,泪没擦净,却增加了羊羔子的坚强信念,低着头嘟囔:“挨绑算什么?只不过受点皮肉之苦,革命的父亲在敌人刺刀下都无所畏惧,高喊革命口号,和敌人同归于尽。我刘永烈必须坚强,不能给烈属抹黑。”想到这,一股激流在羊羔子身体里沸腾,他试着喊出:“砍头不要紧,只盼永烈真,捆绑更不怕,永做革命人!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刘晓明!打倒王显才!打倒地富反坏右!将革命进行到底!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

奇迹果然出现,羊羔子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

天上的星星都向他眨眼,快落山的月牙也对他微笑,羊羔子靠在门框上,觉得它们都向英雄的刘永烈致敬。他挺直腰板,想把身子坐直,要让马荣老狗看看,刘永烈不是狗熊。羊羔子刚动身,又感到疼痛难忍,再也顾不得保持英雄形象,把身子蜷缩在一起。一阵寒风吹来,羊羔子感到冷,又一阵颤抖之后,他失去知觉。

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没照到雪地上,天已经大亮了。孙胜才父子从冰凉的炕上爬起来,穿上破棉衣,急匆匆地去大食堂吃饭。

孙广斌刚撂筷,被马文叫到小队简陋的办公室里,吴有金不动声色地问他:“昨天都干啥了?”孙广斌支支吾吾,不想说昨天的事。马文开了口:“去找老相好做屁事儿,既然图好受,活该挨打!”

孙广斌拉长脸看马文。马文说:“看个屁?被羊羔子劈掉脑袋,你就不会闻臊了。其实吗,女人表面装得屁模屁样,都是假正经,别看瞎爬子眼睛不好使,勾男人还真有一套。”

孙广斌一脸怒气,又无法和马文发作。

吴有金笑着说:“想走桃花运,却碰了满鼻子灰,这话对吧?”

孙广斌红着脸解释:“我是说,说刘威肯定回不来了,瞎爬子那么年轻,别梦想他,应该找自己的幸福。

吴有金收回笑容,沉下脸问:“你怎么知道刘威不能回来?如果回来咋办?你一个光棍子,找谁不好,怎么非要看上瞎爬子?”

孙广斌无言以对,低下头。

吴有金说:“苞米株产比赛露了馅儿,大深翻又落了后,社会治安好一点儿吧,你又捅瘘子,差一点儿出人命。你说,让我怎样处理你吧?”

孙广斌不敢吭声,任凭吴有金发落。

马文说:“这还不简单,饿他三天,啥事都没了。男人想邪事,都是让大饼子撑的,吃饱了没有屁事儿干,他就胡来。现在大山窝水库还追着要人,让他去那干几个月,断了他找女人的邪念。”马文把孙广斌数落一通,又帮吴有金给孙广斌安排差事,见吴有金瞥他一眼,便讪不搭地回了大食堂。

孙广斌不情愿去大山窝,低着头讲理由:“我去哪都行,只要给饭吃我就能干。只是胜才还是个毛孩子,到处招灾惹祸,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我不放心。”

吴有金看出孙广斌真为儿了动了情,严肃地批评他:“瞅你把家里弄的,跟狗窝差不多,就不兴好好整整?我不是说你,孙胜才从小长到大,你什么时候关心过他?从那次刘宏达把你从日本人手里弄回后,你根本没用心照料过你的儿子。孙胜才多亏了李淑芝一家,又吃了百家饭才长大的。孩子大了,你不好好管教,净想那些邪事,你对得住死去的老婆吗?”

孙广斌一副霜打的样子。

吴有金说:“不用你去大山窝水库,你去黄岭吧,还能照顾一下家。”吴有金想了想,又说:“让刘占山和孙二牛去大山窝,把柳红伟换回来。刘占山总嫌大食堂的伙食不好,让他去大山窝改善改善。”

听说让孙二牛去大山窝水库工地。贾半仙满肚子不愿意,气呼呼地去找吴有金评理:“我家二牛虽然不爱说话,你也不能这样使唤他!哪里不好干你往哪里派他,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吴有金瞪起眼,对贾半仙说:“咋地,我这个队长派谁去干啥,还得让你同意?我让谁去,谁就得去!”

贾半仙拧不过吴有金,又搬出惯用的手段:“其实,我也同意孙二牛去的,他走了,我一个人没说没管,在家更随便,乐意干啥就干啥。昨天,我为他算了命,他这次出去必有凶险!”贾半仙指着吴有金鼻子说:“告诉你吴大哥,如果孙二牛真在水库上出了事,我就把有望送到你家,让你养着!”

吴有金正在指挥套车,他在车辕上磕着烟袋锅大声吼:“你少来这一套,装鬼的把戏唬不了我。回去告诉孙二牛,明天就和刘占山一起去工地。”

刘占山表现得挺积极,临走时对于杏花说:“现在去大山窝修水库的人,都是成份好的,积极分子,骨干力量。那些地富反坏右,调皮捣蛋的想去都不让。柳红伟在工地上得了奖状,全家人都跟着美。他那奖状太小,看我回来拿个大的。”可是不到一个月,刘占山就跑回来,在家里呆一天,他又失踪。吴有金上门儿找,于杏花说不知刘占山去了哪。

吴有金只得派人顶替刘占山,他学兰正的样子开个动员会,在会上说:“大山窝水库建设是最重要的,好样的都应该主动去。那里吃的比小队强,有白面馒头大米饭,想去的赶快报名,我再从中选拔。但是,想去还得有条件,必须贫下中农,历史清白的革命者,乱七八糟的不许报名,别让刘占山那样的人钻空子,不能给我们刘屯小队再丢脸。”

经过吴有金的动员,很多人要报名,马向前把报名的人挡在身后,大声说:“嘿、嘿也好,也该轮到我了。苦点,累点我不在乎,如果给大馒头吃,我在那连着干,嘿他妈地不回来了。”吴有金考虑他是打头的,队里很多活都得他领着干,没有让他去。

最后选定了孙广斌,原因是孙胜才长大了,孙广斌利手利脚,没有家庭负担。虽然前些日子和瞎爬子的事造成不良影响,也是犯罪未遂,又和瞎爬子引诱有关,仍然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孙广斌历史清白,又是贫农,各项条件完全符合上水库的要求。

孙广斌去了大山窝水库,家里剩下孙胜才一个人,他挺高兴,觉得自由了很多。反正有大食堂供饭,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刘屯的东边有条马槽河,刘屯人叫它东小河子,河很窄,雨季水挺深,形似马槽。这条河常年有水,又不泛滥,是条温顺的小河流。东小河子两边的土地是黑粘土,非常肥沃,据说当初刘氏三兄弟就是看中这里的土地才在刘屯扎根的。这块土地不怕旱,大旱年份,一指以下的土也是湿的。涨水的年头,不是特大洪水冲不到这里,是块旱涝保收的良田。这块地被相邻五个小队分割,刘屯占的是靠南的一部分,刘屯人把它称做南葳子。

春播时节,五个小队的社员都在这块土地上播种,红旗招展,口号震天,劳动竞赛此起彼伏。

孙胜才体力不佳,顶不了壮劳力,跟在犁杖后面踩格子。走了两趟,心里长了草,乘人不注意,溜出种地的人群,顺着斜坡滑到东小河子里。他把鞋扔在水边,把破夹裤也月兑下来,光着下了水。先是在岸边模,然后用脚在水草里踩,从河里捞出几条小鲫鱼,用手掐死后扔在岸边。他试着下到深一点儿的水里,以求抓到大一些的鱼,没有成功。孙胜才上了岸,把几条小鱼用柳条串了,怕被人看见,又把它藏在怀里。他打算回到热闹的春播队伍中,看到没人注意他,又改变主意,趟过河去了东岸。孙胜才笑着从腰上摘下鸟夹子,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把瓶中的虫子销在鸟夹子上,把夹子下到草地里。他在夹子旁奔跑,把草中的小鸟全部轰起,然后在距夹子百十米处趴下,集中目光看着几只串儿鸡向他的夹子处慢慢走去。孙胜才很着急,嘴里默念:“快点儿,快点儿,再快点儿。”虽然心里急,还是不敢动一下。串儿鸡走到夹子前,一只见到虫子,扑过去就叨,结果被夹子打住。另几只看见同伴被夹死,它们惊了一下,还是经不起虫子的诱惑,又有两只被打住。孙胜才一阵兴奋,顾不得其它几只鸟,急忙冲上前去,手里握着三只大串儿鸡,高兴得手舞足蹈。

到晚上,孙胜才跟着收工的社员进了大食堂,领了半个大饼子。

现在,吴有金已经看到了粮食紧张,让会计算一下,只能吃到麦秋,今年又没种麦子,啃青已是定局。为了减少浪费,他采取紧急措施,每人定量半个饼子。饭量小的还够吃,像孙胜才这样能吃能拉的人就不够了。

孙胜才吃完半个饼子,还觉得肚子饿,好在他怀里还有几条小鱼和三只串儿鸡,这些美味不但能填饱肚皮,也能解馋。孙胜才走在街上又犯了愁:“这些东西不能生吃,到哪去烧呢?回家烧吧,一根柴禾也没有。”他想到南甸子捡些干柴就地烧,大黑天又敢去哪里。就是去了也不行,村里发现火光,一定组织人力去救火。又想到伙伴儿羊羔子,还觉得羊羔子有计谋,但因为被砍的事,他和羊羔子作了仇,到现在还不说话。

孙胜才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个好办法,自己对自己说:“大食堂伙房的灶坑都是火,到那去烧,比去哪都强。”他看看怀里的鱼,又看看手中的串儿鸡,仿佛烧熟的鱼腥和鸟香味儿都进了肚子,借着兴奋劲儿,孙胜才翻墙进了大食堂。走到伙房外他愣住了,没想到伙房的墙太高,无法翻过去。不甘心的孙胜才看到墙边有棵高大的小刀树,心里一阵窃喜。

孙胜才上了树,从树叉上跃上墙,大食堂的伙房尽收眼底。让他失望的是伙房里还亮着提灯,马文和肖艳华还在屋子里。更让他吃惊的是,面板上还放着一摞子白面筋饼,面香和油香透过敞开的门窗飘进孙胜才的鼻子里。

流着口水的孙胜才心里着了火,咬着牙说:“他女乃女乃的!马文给我分半个大饼子,让我饿得心发慌,他和肖艳华在这里吃白面饼,我得把这事告诉社员。”

其实,并不是马文开小灶,这些白面饼是奉吴有金之命给工作组准备的。明天工作组要进村,一方面督导春耕,另方面是参加义务劳动。兰正指示吴有金做些好吃的款待客人,别让领导挑出毛病。吴有金让马文和肖艳华提前做好,他俩才没有回家。

孙胜才刚要从墙上下来,看到马文把肖艳华抱住,觉得新奇,想留在墙上多看一会儿。肖艳华推开马文,拿起笤帚去扫地,没有走的迹象。

他从树上爬下来,翻过墙回到街上。怀里的鱼和鸟无处去烧,肚子又饿得咕咕响,觉得很丧气,低着头慢慢走,迎面碰上老黑,转身想走开,被老黑一把抓住。

老黑问:“黑灯瞎火,你转悠什么?是不是又干了坏事?”孙胜才捂着怀,怕老黑抢走他的鸟。老黑一用力,他的鸟掉在地上。老黑又问他:“你到大食堂干啥了?”孙胜才不承认:“我没去大食堂。”老黑瞪圆眼:“你再说一遍?我看见你翻墙出来的。”

孙胜才把去大食堂的经过说给老黑。老黑听说大食堂的伙房有白面筋饼,嘴角掠过一丝难看的笑,装做不相信,让孙胜才领他去看。

他俩爬树跃到伙房的高墙上,往里一看,顿时目瞪口呆。二人不光看到面板上那一摞白面筋饼,还看到面板旁的马文往下扒肖艳华的衣裳,裤带拽掉,肖艳华比白面饼还要白净的大腿露出来。慌乱中的女人拼命用裤子遮护,可是,没有马文的力量大。

一股清凉的春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去,提灯的火苗被吹得摇动,屋中的两个黑影也在摇动,摇动中发出一个无援的求救声,那声音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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