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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王淑芬的妹妹王召弟病得挺重,已经咽不下大食堂的大饼子。王淑芬拿着一小瓢白面和五个鸡蛋来到马文家。

她蹲在灶前点了火,准备给妹妹做一碗疙瘩汤。王召弟扶墙下了地,拉起姐姐的手,颤巍巍地说:“别费心了,我现在也吃不出个香臭,别把好东西浪费了,你拿回去,留给孩子们吧!”

王淑芬把妹妹扶回炕上,继续往灶里加柴。她把橱里翻遍,找出一小瓶豆油,用它榨了锅,油香味儿飘满全屋。王召弟坐在炕边对姐姐比划,嘴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姐,不行啊,队里不让生火,这香味儿飘出去不得了啊!”王淑芬不顾妹妹反对,把白面倒在一个小盆里,加了水,用手摇晃盆,白面在盆里滚成小面团儿。王召弟还在阻止:“姐,别做了,别人家都不生火,咱家做白面汤,你妹夫知道了,肯定不同意,我姐夫也不允许。”王淑芬把面下到锅里,又往里打了两个鸡蛋。王召弟着了急,喘着气说:“姐,别忙活了,我不吃。”

王淑芬把面汤端到妹妹跟前,把筷子放在妹妹手里,对她说:“啥也别想,你把它都吃了。”

王召弟接过碗,又放回炕上,用两只手去抹泪,哭着对姐姐说:“姐,把它拿回家,让孩子们尝尝,我吃不吃都没用了!”

王淑芬把碗端起,送到妹妹嘴边,生气地说:“你自己不吃,我来喂你。”

王召弟勉强吃了半碗面,把碗交给姐姐,小声说:“姐,我真的吃不下去了。唉!这白面汤,我没病的时候,连个半饱都不够,现在是真的吃不下。”王淑芬又盛了面汤让妹妹吃,王召弟接了碗,哆嗦着把碗放在炕沿上,低声恳求:“姐,陪我说句话吧!”

王淑芬挨着妹妹坐到炕沿上,抓着妹妹的手。王召第说:“姐,我这些天总是梦见妈,就像小时候一样,和妈睡在一个被窝里,一定是妈想我了。我问过贾半仙,她说是咱妈要带我走,让我烧几张纸送送。我让向东去烧了,还是不管用,怕就活不长了。”

王淑芬虽然没说话,她的心情比妹妹还要难受。爹娘死的早,就扔下她们姐妹俩,妹妹身体不好,总是病病恹恹,当姐姐的又没有精力照顾。听了妹妹这番话,王淑芬非常辛酸,眼里的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流,强忍着对妹妹说:“别信那一套,谁都会有点儿病灾的,熬过去就会好了。”

王召弟说:“姐,我不是让你伤心,这次怕熬不过去了。以前有病,也就十天半月,这次太长。你看我瘦成这样,脸也发了黄,而且天天做噩梦,总是梦见死人,不定哪一天,小鬼儿就会把我勾走。”

王淑芬故意扳着脸,对妹妹说:“现在谁还信这个?咱没做亏心事,啥也不怕。”

王召弟说:“姐,也不知咋地,我一闭上眼就想到咱小时候的事,本来都忘了的事情,也在脑子里翻腾。过去咱家穷,爹妈生下那么多孩子,养活的只有咱俩。我还记得小时候你领我去割羊草,总爱往刘屯这边来。这里荒地多,割草没人管,到后来都嫁过来了。”王召弟脸上露出笑,笑纹把她蜡黄的瘦脸拉扯得非常痛苦。王淑芬顺着妹妹的话题说:“咱家穷,咱俩也都嫁了穷人家。那时,你姐夫一个人从山东逃荒过来,连个行李卷都没有,只有靠扛活为生,哪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咱爹也不知咋想的,非把我许配给他。我一看这个山东棒子还不错,挺魁梧,也挺精神,去掉穷,别的都不差,就那么嫁过来了。后来想一想,也是嫁对了,跟他过了这么多年,没怎么缺吃少穿。和肖艳华咱别比,比李淑芝咱得知足。那李淑芝不比咱们差,也挺贤惠的,咋地了,跟着刘宏达受了半辈子罪,这事那事的她没少摊上,一天好日子也没过着。”

王召弟靠在姐姐身上,仰面看着她,小声说:“姐,我真羡慕你。我姐夫要长相有长相,又有力气,还知道疼你。”

王淑芬赶忙岔开话头:“别那样说,男人们都是粗心大意,在外面干事就顾不得家里。其实,我妹夫也不错,把家置办的也可以。”

王召弟把脸伏在姐姐肩膀上,流着泪说:“我嫁给马文也算知足了,谁让咱家穷呢?他家也穷,起初连个睡觉的地方都难找,挖个地窨子也算成了家。那时苦点儿,倒是挺顺心的,他心里有我,两个人和和气气,有点儿口角也是难免的,事后又好了。和邻居处得也很好,大事小情也有人帮忙,马文又能张罗,最困难的时候也熬过来了。到土改,又分了土地,日子真的好过了。那时我就想,咱爹娘死的早,咱俩够孤单了,亏得都找了好人家,这日子过得美滋滋的。可是,自从二倔子死后,他就变了,不但和何荣普结了仇,和村里人也闹翻。以前咱两家和刘宏达一家处得不错,常来常往,李淑芝和咱俩家就像干姐妹,没有不说的话。虽然她家有几亩地,可她的日子也很苦,咱们几个姐妹有些苦水也在一起倒倒。可现在,成了冤家对头,连话都不说,这日子没见好,人缘儿全没了。”

王淑芬怕妹妹伤心,急忙解释:“二倔子死得挺冤屈,马文是弟弟,一定受不了。唉!都是男人们的事,咱们做为屋里的也管不了。我看你的病,还是到大地方去看看,别耽误了。”

王召弟说:“大地方去了,还去了县医院,也没看出个四五六,只说增加营养,按时吃药。手头那点钱全花进去了,吃了一些药也不见好转,马文也没办法,只说养着吧,现在这年头,最怕的就是有病,最难的就是借钱。”

外面有了脚步声,王淑芬说:“这么晚,马文也该回来了!社员们吃完饭都回家,大食堂有啥可呆的?家里还有病人,再粗心的也得寻思寻思。”

王召弟说:“他今晚有事,听说是我姐夫安排的。”

王淑芬问:“啥事?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王召弟说:“我姐夫那个人吧,哪都好,就是在家太霸道,什么事也不跟家里人说。”

王淑芬说:“爱说不说,我也不喜得知道那些事。”

王召弟告诉姐姐:“马文说工作组明天进村,还说这次不是搞运动,住不了几天。都是公社干部,有的官儿挺大,他们是帮助春耕生产,也是参加义务劳动。我姐夫怕接待不好,叫马文和肖艳华提前做点儿好吃的,别让兰正不满意。”

王淑芬说:“你姐夫一天总是穷忙,队里的事干不完,那几个水库还都要人,还要在南甸子上挖那么大的水泡子,人手本来就不够,还要支援外队。该春播了,就剩马向前领着一些老弱病小的社员。有身强力壮的吧,还得看管刘晓明那些人。地种不上,你姐夫急得直挠头。可有啥法呢,每天还得接待支援队、工作组。他们来的挺像回事,又是口号,又是标语的,一阵风走了,地还是种不上,还得搭进人手侍侯他们。”

由于灶里烧了火,土炕开始热起来,王召弟往里挪挪身子,又拉姐姐往里坐。王淑芬说:“不了,向东和小霞也要睡觉,明天有空我再来。天已经不早,我回家给他爷几个烧烧炕,我要不管,他们准睡凉的。”

王召弟看着昏暗中趴在炕稍的女儿,泪水又滴下来,她抓紧姐姐的手,依依不舍地说:“姐,我真的不愿让你走,不知怎的,我总是想亲人,好象再也见不到似的,有可能我真的要走了!我最放心不下的是这个丫头,她还小,又老实,我要死了,小霞也就不好活了。”

王淑芬再一次安慰妹妹:“别胡想,吃下点东西,慢慢就会好的。剩下的面汤别给别人吃,明早让向东往灶里加把柴,给你热热,抽空我再来看你。”

王淑芬离开妹妹家,独自走在月亮地儿里。王召弟把窗纸捅开一个洞,用泪眼看着走在街上的姐姐。一股冷风通过窗眼儿吹到她那流着虚汗的脑门儿上,她往旁边躲一躲,用棉袄把窗眼儿挡住,刚想倒去,听到有人敲门。王召弟认为是马文,喊起马向东,马向东把门打开,看到站在门口的是孙胜才。

马向东瞪着眼问:“半夜三更的,你来干什么?”

孙胜才后退两步,躲开马向东,然后装做很神秘的样子对他说:“跟你说没用,这事得跟你妈说。”马向东推孙胜才,没好气地说:“我妈睡觉了,你走吧!真有事,明天找我爹。”

孙胜才说:“这事挺重要,到了明天,黄瓜菜就得凉。”

王召弟听到孙胜才说有重要事,她在屋里说:“让他进来吧,你俩别在外面吵嚷。”孙胜才进了屋,冷风也随着吹到屋里,王召弟感到冷,上下牙不停地磕。马向东着了急,催促孙胜才:“你这个稀屎痨,没事找事,有啥话快点儿说,我妈还病着呢。”孙胜才转身想走,被马向东拦住,孙胜才想:“既然来了,就得把事情说出来,不然马向东也不会轻易饶过我。”

他说:“马三叔和肖艳华,他俩在伙房……”

孙胜才只说半句话,马向东和王召弟都着了急。王召弟爬到炕边,身子不停地颤抖,连问话都不连贯:“他,他俩怎地了?你快说,快说呀!”

孙胜才是想告诉马文和肖艳华通奸的事,让王召弟去抓奸。看到王召弟病成这个样子,他改变主意撒了谎:“马三叔和肖艳华在伙房打起来了。”

王召弟稍稍松了一口气,因为她知道,老爷们在外面打架是常有的事,只要别伤人就行。刚想问有没有人拉架,却看见马向东往外推搡孙胜才。

马向东瞪着眼睛说:“这点儿小事你也告状,快他妈滚出去!何荣普那个拨浪头不是好东西,他老婆挨打也活该。以后这种事你装看不见,别他妈半夜三更来敲门,吓人巴啦的。”

孙胜才刚想把看到的事情瞒过去,让马向东一顿数落,他生起满肚子气,故意说:“不是马三叔打了肖艳华,是肖艳华用刀砍了马三叔。”

听到丈夫被砍,王召弟又一阵哆嗦,她从炕上翻下地,慌忙抓起棉袄,推着马向东往外走。马向东拦不住,只好扶着她去了大食堂。

大食堂房门紧闭,马向东跳过院墙,从里面开了门,把王召弟扶到伙房门口。伙房墙高,翻不过去,门又在里面闩着,他娘俩在门外听。听不见伙房里的声音,从门缝往里看,里面有昏暗的亮光,王召弟更加害怕:“怎么这样消停呢?是不是丈夫出了意外?”她的心突突跳个不停,嘴里默念:“老天保佑,可别出人命啊!老天保佑啊!”

马向东看到病中的母亲不停地颤抖,他也感到春夜的清冷,烦躁的心情压上沉闷。而孙胜才没跟过来,他怀疑这小子在耍戏他娘俩,恼怒的马向东无处杀气,用尽全力去踹门。

门的木闩因腐蚀不抗力而折断,木门“吱嘎”一声敞开。王召弟借着提灯的光往里看,不堪入目的景象呈现在她的眼前。惊慌愤怒的王召弟一口气没上来,当即昏倒在伙房的门口。

马向东看到母亲口吐白沫,连声叫“妈”,王召弟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马向东顾不得伙房里发生什么,大声呼喊:“不好了,快来人哪!我妈不行啦!”

夜深人静,马向东的呼喊声传遍整个村子。但是,大部分社员都钻进被窝,睡得香甜不愿起来。

孬老爷没有睡,穿着衣服眯着眼斜在南炕的炕头儿上。他好象在想什么事,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出气也非常均匀。刘仓听到呼喊声,掀开幔子跳下地。孬老爷慢慢地睁开眼,不紧不慢地问:“你刚从水库上回来,半夜三更的,又想干什么?”

刘仓一边穿衣一边说:“外面有人呼救,声音像马向东,怕是出啥大事。我去看看,能帮就帮他一把。”孬老爷把眼闭上,慢条斯理地说:“去不去都没用,没啥大事,真有事马文就出面了,别听那小子瞎咋呼。”

贾半仙也没睡着觉,躺在凉炕上想丈夫。自从孙二牛去了大山窝水库,她心里总是空得慌。孙二牛在家时,贾半仙总是挑毛病,不是这不行就是那不行,骂得孙二牛无所适从。孙二牛不在家,她又觉得这个家像失去了顶梁柱,不但没依靠,也少了一份温暖。孙二牛去水库才一个多月,贾半仙就掐指算行期,觉得丈夫走的时间太长。她看了看缩成一团睡得香甜的儿子,闭着眼睛低声念叨:“天苍苍,地荒荒,各路神仙帮帮忙,孙二牛是个大傻蛋,老实得像个大笨羊。保我二牛能平安,逢凶化吉又呈祥,胸前戴朵大红花,完成任务回家乡。”就在她虔心祈祷的时候,被马向东的呼喊声打断。贾半仙骂一句:“丧门星!”想闭上眼睛继续祷告。又觉得马向东喊得挺吓人,好像出了什么不幸的大事。贾半仙笑一下,坐起身说:“马文也该遭点难,他跟吴有金穿一条裤子,刘屯成他家的天下了!他让谁向东,谁就不敢向西,看我家二牛老实,非得让他去水库,扔下我娘俩,怪孤单的。”贾半仙又仔细听了听,觉得马向东的喊叫声挺凄惨,她的心“咯噔”一下,翻身下炕,出了门边走边说:“这王召弟是个好人,没坑过谁害过谁,她可别有什么意外。”

刘屯还有没睡觉的,那就是何荣普。他把两个孩子都哄睡,自己坐在门口,直呆呆地看着残缺的月亮。老婆这么晚还不回来,又不能到大食堂去找,他心里着了火,焦急地在家里等,街上有点声音,他都会站起来看一看。马向东呼喊声惊动他,他没往心里去,还滋生出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希望马家得到报应。但听到叫喊声来自大食堂,何荣普的心提到嗓子眼儿,怕肖艳华和这事有牵连,更怕给他一家再带

来意想不到的灾祸。

刘仓刚到街上,碰上了刘强,刘强说:“从马向东的呼叫声音看,可能是出了大事,你赶快把嫂子叫醒,她懂医,能帮上一把。”刘仓转身回家找方梅,刘强向大食堂跑去。

大食堂门口站满人,人们主动把方梅和贾半仙让到里边。面对不醒人事的病人,贾半仙束手无策,只在旁边念叨:“老天保佑,大仙显灵,小鬼让路,阎王爷施恩,我姐不到寿,可别让她走。”

方梅拿过王召弟的手,诊了脉,对马向东说:“别瞎喊叫了,你妈是一股急火,安静一会儿能缓过来。但是,她病得太久,身体太弱,你们再不抓紧治病,那可就危险了。”方梅问马向东:“你妈病成这样,把她领到这里干啥?又是什么原因给她这样大的打击?”马向东看看方梅,又看看刚刚上锁的伙房门,然后低着头蹲在母亲身边,啥话也不说。

王淑芬家虽然离大食堂较远,也能听到马向东的呼喊声,她认定妹妹出了大事。王淑芬弄不明白,妹妹刚才还在家,怎么转眼间就去了大食堂,又怎么出了事呢?她心慌手乱,费了好大劲才把衣服穿上,先到了马文家,果然妹妹不在。那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猛地掉下来,整个身子都在下沉,连迈步都显得艰难。

在伙房门口,王淑芬看见人们围着的正是王召弟,她扑上去大声哭叫:“妹妹呀!你这是咋地了?你睁睁眼,看看你姐姐呀!你这样走了,这是为啥呀?你还说不放心小霞,你可不能这样走啊!”方梅见王淑芬哭的伤心,一边往起抱她一边说:“婶儿,没啥大事儿,只是病得太久,经受不住打击。现在是昏迷,先不要翻动她,一会儿能缓过来。只是不知是啥事对她打击这样大,得弄明白咋回事,才能解开她心中的疙瘩。她醒来后,咱们想办法把她送到医院去。”

王淑芬这才想起找马文,四处张望,没见马文的影子。她对着围观的人们喊:“马文,马文哪?怎么还不套车去医院,你是想让你媳妇死到这里吗?”不见马文过来,她拉过马向东,拍打着说:“你爹呢?什么时候了,他还不靠前,他的心肝肺都长到哪去了?”

马向东向四周看看,对王淑芬说:“大姨,我爹他跑了,没在这。”

“啥?”王淑芬觉得不可思议:“老婆病成这样,生死未卜,他自己跑了,哪有这样的男人?”

王淑芬直勾勾地盯住马向东,马向东只好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讲一遍。

听完马向东的叙述,王淑芬气得直跺脚,这个平常不掺和闲事的女人发了疯。她放开妹妹,扑向伙房的大门,连头带身子一齐撞上去。大门上了锁,王淑芬被弹回来,又要撞,被旁边的人拉住。王淑芬大喊大叫:“马文啊马文,我妹妹哪点儿对不住你,你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丑事啊!你缺德呀!”她又骂肖艳华:“你个骚娘们儿,狐狸精,仗着自己的脸蛋勾引男人。以前还说你娘家门风好,也出伤风败俗的臭婊子,你想男人找谁不好,为啥单欺负我妹妹啊!她是个病人,和你无冤无仇,你这是做损哪!”王淑芬也骂何荣普:“你这个拨浪头,不让老婆下大地干活,养得白净一身贱肉,让她到外面跑骚,你图个啥?你也是个男人,怎么就认当王八头了?”

王淑芬越闹越厉害,没人劝得了,只好找来吴有金。

吴有金赶到时,王召弟缓过气。睁开眼向四周看看,又把眼闭上,泪水从闭着的眼角流到脸上。王淑芬帮她擦,也哭着哄,还用手轻轻地捶她的背。

刘强和刘仓把大食堂的门板卸下来,让王召弟平躺在门板上,和吴有金一起送她回家。马文躲在暗处,看人们都走了,急忙钻进大食堂,拿出没来得及穿上的衣服慌忙走掉,连伙房的门都忘了锁。

天空好象挂不住残缺的月亮,转眼间把它丢进山谷。星星疲倦地眨着眼,无精打采地看着陆续进家的社员。大地静了下来,几只蟋蟀奏出催眠乐曲,帮助那些惊觉的人们。

突然,又一声喊叫把刚进被窝的人们惊了起来。

马向东拎把菜刀闯到何荣普的院子里,还没到门前就高喊:“开门,何荣普开门!”

何荣普家的当院和刘屯其他人家一样,都是用树枝夹成的障子,虽然有院门,也是挡挡鸡鸭。冬天,各家为了串门儿方便,都把靠房门的障子踹破。到春天,为了保护园子里的青苗,再把踹开的补上。现在吃大食堂,没有几家种菜,各家的障子都破损不堪,马向东很容易就进了何家的院子。他不但在何荣普的房前蹦着叫骂,还不停地用脚踹房门。门在里边闩着,马向东用的力不大,没有踹开。他骂了一会儿,听到房门里面有动静,急忙躲到窗下。

好事的人们往这里聚,马向东见来了人,更加壮了胆,边打门边在门前大骂:“骚婊子,肖艳华,不要脸的娘们儿,你给我滚出来!”他骂了肖艳华,又骂何荣普:“拨浪头,王八头,你坑害人,你老婆也坑害人,你是缩头王八。不敢开门,你还不如兔子,我在门外等你,要砍下你的王八头,当球踢。”马向东喊叫一阵子,用耳朵贴在门缝上听了听,里面好象有撕打的声音,肖艳华在低声哭泣。马向东骂得更有劲,并且用菜刀往门上剁:“王八头,你出来!出来我就要你命,你的老婆养汉,你的脑袋就是王八蛋。”

马向东正在骂,突然两扇房门向里大开,亏得他早有准备,不然非跌进去不可。马向东见何荣普提着斧子闯出来,转身就跑。这时,肖艳华扑到何荣普身上,英子也抱住了父亲的腿。

肖艳华哭着哀求:“千错万错都怨我,要打要杀冲我来,你可千万别惹祸了!我是个坏女人,死了不可惜,你得想想两个孩子呀!大壮还小,我们得把他拉扯大,能忍就忍一忍吧!”

马向东见何荣普被老婆孩子抱住,他又返身回来,举菜刀对着何荣普比划。马向前夺下他的菜刀,大声吼:“拿刀比划啥?杀人偿命,你懂不懂?嘿、嘿也好,还怕不怕丢人现眼?有事明天再说。”马向前拉着马向东往家走,又回过头告诉何荣普:“拨浪头,别寻思我不想收拾你,嘿、嘿也好,你自己干的事你知道,等你犯到我的手里,咱俩再算总帐!今天是你老婆惹的祸,一码是一码,我先不和你计较。”

马向前把马向东拽回家,刘屯恢复平静,当启明星升起的时候,村子里仍然一片沉寂。

吴有金虽然起的最早,也比平常晚了些,天已经大亮,他急忙去了大食堂。看到伙房的门没锁,吴有金感到一种不祥的征兆,疾步走进伙房,到里一看,立刻傻了眼。预备好的白面筋饼不翼而飞,吴有金急出一身冷汗。

他倒不是心疼这些筋饼,而是感到无法向兰正交待。本来上级下达的任务就完成得不好,村里又连连出事,每次去大队开会,听到的总是批评。昨天,又出了马文和肖艳华两个活宝,现在又丢了筋饼,真是火上浇油。

丢筋饼可不是小事,比其他事情都重要,工作组来了吃什么?奉上大饼子绝对不行。这不单单是吃的问题,这是对工作组的态度,说重了是蔑视上级。听说这批工作组都是干部,慢怠他们就等于打自己的嘴巴子。

吴有金急得在伙房里团团转,他希望能从哪个角落出现筋饼,当他意识到在伙房里根本找不到筋饼时,立刻想到马荣。

马荣听说筋饼丢了,瞪着眼说:“妈啦吧,早知道丢,还不如分着吃了。”吴有金正急得冒火,挥着烟袋对马荣吼:“别扯那些没用的,筋饼丢了,你想法给我找回来!”马荣也不含糊,吼声比吴有金还要高:“妈啦吧,大胆蟊贼,敢偷队里的筋饼,真是不知死活!我去搜,就是藏到耗子洞里,我也能把它翻出来!”

马荣从被窝里拽起马向前,又叫来刘仓,让吴殿发把老黑找来。

找老黑是有原因的,因为老黑手狠胆子大,能镇住小偷。马荣还想把贾半仙找来,让她算一算哪家有偷饼的可能。吴有金摆摆手说:“别让她添乱,一会儿搬仙,一会儿弄神的,没见她搬到有用的来。”

马荣先查了刘晓明、王显才那几个四类家庭,接着查刘占山家,当查到李淑芝家时,刘强早早地开了门。马荣进屋一看,别说是筋饼,这家里连一点儿油香味儿都没有。搜查刘氏家,马荣没进门,从门口往里看。刘军倚着墙,眼睛睁得挺吓人,屋里一股尿臊味儿,让人喘不上气。刘氏从梁上摘下小花筐,拿到门口让马荣看,马荣转身就走,去了何荣普家。

因为肖艳华在伙房做饭,偷饼比别人方便。从主观上判断,肖艳华既然敢偷汉子,何荣普必然敢偷队里的筋饼,何荣普家成了重点搜查对象。马荣还想看看何荣普有没有其他罪行,借机给他一点儿颜色。

马荣用力敲打何家的房门,肖艳华在屋里问:“谁呀?”马荣粗着嗓子说:“是我,搜查你家,快点开门!”听到屋里乱成一团,马荣对随从说:“准是他家偷的,女人养汉,男人偷饼,都是破坏社会主义,都是反对伟大领袖**,妈啦巴,都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他在门外高声喊:“你不用藏了,夹进裤裆也白搭,妈啦巴,快把门打开!”

何荣普还是不开门,马荣要用脚踹,被刘仓拉开。刘仓对屋里人说:“何大叔,队里的筋饼丢了,你开开门,让我们查一查。不光查你一家,别的人家也都查了。”门开了一条缝,马荣闯进屋,他把屋里看一遍,没啥可疑的地方,便下令:“翻!”

何家的柜子是娶肖艳华时打制的,保存得很完好。柜里被马荣翻个底朝天,没有发现筋饼的痕迹。柜底有几件精致的首饰,留住了马荣的目光,他心里一阵发热,还是忍着手痒看着首饰被英子收回去。

马荣把人撤走,出门时看了看两眼红红的肖艳华,大声说:“臭野鸡,拉胯子好受了,现在才知道哭,妈啦巴,以后还有你哭的时候。”说完摔上房门,又带人搜查孙广斌和瞎爬子家,一无所获。他还要继续搜下去,吴有金派人把他们叫了回去。

吴有金颓丧地说:“别费劲了,一时半会儿查不出来,现在是火烧眉毛,先考虑怎样把事情对付过去。”他嘱咐马荣:“工作组来,不能提丢饼的事,如果说出去,对咱们没好处,工作组认真起来,我们就有倒霉的。”

马荣用手拍拍脑门子,粗声说:“我们不说,怕有人说,被搜查的那些人家都知道丢筋饼的事,妈啦巴,就怕他们嘴快。”

吴有金想埋怨马荣的政治觉悟不高,马文在旁边说了话:“我看没啥屁事儿,马荣查得那些人说话没份量,工作组不会信。再者说,那些人见到工作组,躲还来不及呢,没人敢乱说乱动。”听了马文的话,吴有金的心放松一些,他说:“先不考虑那些,咱们抓紧眼前的事,立刻给工作组准备好吃的。肖艳华当了野鸡,不能让她给大家做饭了,还得找一个既能干、手脚又麻利的妇女,做饭干净还要快。社员少吃一顿没什么,一天不吃也饿不死,工作组可不能饿着。”吴有金指示马荣:“筋饼不能白丢,偷饼的人是和社会主义对着干,想在咱刘屯搞破坏,这是阶级斗争。你的目光不要光盯着有问题的人,也有藏在无产阶级内部的坏蛋。等工作组走了,你的任务还是查,坚决把偷饼的人查出来!”

刘屯起得最晚的是孙胜才,搜查他家时,他正蒙头睡大觉。马荣把他从被窝里拎起来,他还以为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孙胜才刚想交待是老黑让他报的信儿,没等他说话,老黑站到他头前,低声告诉他,队里的筋饼丢了,马荣是来搜筋饼。孙胜才长呼出一口气,小眼珠滴溜溜地跟着马荣。等马荣走后,他又钻进被窝,但是,再也睡不踏实,总觉得伙房丢筋饼的事和他有牵连。他后悔不该去大食堂,更后悔不该给王召弟报信儿。他开始抱怨老黑,心里说:“都是老野出的坏心眼,让我当螳螂子,以后挨整的准是我。”

孙胜才越想心里越没底,仰着身子在凉炕上犯愁。

太阳光通过破损的窗户照进屋里,孙胜才感到饿,心里琢磨:“要是往常,大食堂早开饭了,现在开饭的钟声为啥还不响?”又一想:“伙房里丢了筋饼,今天的早饭肯定不会早,说不定让吴有金给取消了。”孙胜才不起炕,把破棉被往身上裹裹,对自己说:“管他呢,被窝挺暖和,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渐渐地,孙胜才睡起了回胧觉。当他被噩梦惊醒时,已经到了中午。饿得受不了,急忙穿上衣服去了大食堂。

肖艳华被撵出大食堂,吴有金和马文商量补充人手,他俩都认为方梅合适。

方梅年轻,体格又好,做饭不成问题。但是,孬老爷坚决不同意。他告诉儿媳:“现时下来说,老吴说吃咱就吃,小肚子吃得嘚嘞嘚嘞的。没饭吃饿大家,小肚子都稀瘪,别人能挺咱也挺,到大食堂找好的吃,闲话一串一串的。”方梅也说自己有吃女乃的孩子,腾不出精力,没接这差事。吴有金最后决定,先让二姑娘顶肖艳华的角色,临时把贾半仙也派进去,还叫来吴小兰,帮助添柴加火,人多力量大,先把工作组的饭做好,别误了大事。

刘屯的社员吃到早饭已经是偏晌,孙胜才夹在领饭的人们中间。以前领饭,孙胜才总是抢在前头,今天,怕马文注意他,才主动往后缩。孙胜才伸手去领大饼子,马文没给他。孙胜才不离开,还伸着手等,吴有金把他拉出来问:“一上午你干啥去了?”孙胜才以为吴有金又当他惹了祸,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啥也没干,在家睡觉了。”吴有金把他推出房门,没好气地说:“回家继续睡吧!大食堂没有你的饭。”孙胜才站在门口哭叫:“我要饿死了,你凭什么不让我吃饭?大食堂的大饼子,人人有份儿,把我那份儿给我。”吴有金让他闹烦了,开了大食堂的门,孙胜才挤进大食堂。吴有金问他:“你知道为啥不让你吃饭吗?”孙胜才用力摇头,把泪水摇到鼻子上。吴有金说:“人们都忙着春播,连公社领导都来支援,你倒好,躺在炕上睡大觉,还想在食堂吃大饼子?吃屎都没有!”孙胜才被吴有金骂得直瞪眼,畏缩着身子找个板凳坐下来,他嘴里不说话,两眼往四处张望,看见人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大饼子,他不停地往肚子里咽口水。大人们把分到的大饼子吃完,他把目光投向小孩手里,小孩分得少,也都吃光了,孙胜才把目光收回。感到肠子在拧劲,再也忍受不了饥饿的痛苦,冲到领饭的窗口前,对着里面喊:“吴队长,我得和你说道说道,我睡懒觉你不给饭吃,瞎爬子也没出工,你怎么给她大饼子吃?”

吴有金瞪他一眼:“瞎爬子眼瞎,你要瞎了也给你大饼子。”

孙胜才又说:“刘军也没瞎,他也不干活,你为啥让刘氏给他领大饼子?”

吴有金没瞅他,大声说:“我就给他领了,就是不给你,你爱咋地就咋地,有法自己想去!”

孙胜才觉得吴有金这样理直气壮,是和自己比得不恰当有关系。他想了想,又喊起来:“我不跟成份好的比,总比刘宏达强吧!他和刘占山都逃跑了,没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他们的老婆孩子,还在吃大饼子,你为啥不让我吃?”

李淑芝听孙胜才提到的丈夫,赶忙领着哭啼的刘喜离开。刘占伍走到孙胜才跟前骂了句:“你个稀屎痨,不是人揍的,早就该饿死你!”孙胜才看刘占伍走远了,他小声嘟囔:“美你妈个屁,你才不是人揍的,刘屯人都知道,你是模蛤蜊模出来的。”

吴有金仍然不理睬孙胜才,孙胜才见人们吃完饭陆陆续续地往外走,他故意闭了眼,想缓解月复中的饥饿,但是,没有奏效。当他再一次睁开眼时,社员们已经走光了。孙胜才哀求吴有金:“吴大叔,求求你吧!把剩下的大饼子给我一点儿,我饿得实在受不了!”

吴有金装作没听见。

孙胜才见吴有金无动于衷,一股怒火从心头升起,他看了看放在菜板上的菜刀,想拿过来剁吴有金。但是,孙胜才没敢这样做,而是跪在地上,举着双手乞求:“吴大叔啊,马三叔,求你们给我点儿吃的吧!我不要好的,有吃剩的给点儿吧!”

马文站到孙胜才跟前,用手托着孙胜才的下巴,把他掫起来。孙胜才抬头一看,马文用凶狠的目光看着他。孙胜才两腿发软,身子往下瘫。马文把他拖到大食堂门口,边关门边告诉他:“这里没吃的,在这赖着,屁用不顶,要找吃的,你去找饲养员老逛。”说完,门被“咣”地一声关上,马文用锹把把木门从里面顶牢固。

孙胜才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向街上走一边骂:“狗娘养的马文,你欺负人!老逛是喂牲口的,你让我去找他,我才不去呢!要当牲畜你去当,别以为我不识数。”他虽然这样骂,心里还是活动起来:“以前剩下的大饼子都扔进牲口圈,今天或许有人扔。管他那些呢,只要有吃的,不饿肚子比啥都强。”孙胜才来到牲口圈,没有找老逛,而是先查看了牲口槽子,没看见大饼子,发现了豆饼块儿,拿起来放在嘴里。豆饼块儿虽然硬得难啃,但是味道很不错。他从牲口槽子里面往外挑,一只手往嘴里放,另只手往衣服兜里装,看见老逛走过来,转身离开牲口圈。

孙胜才重返街上,又到井边喝了水,肚子饱胀一些,精神也旺盛起来。他不愿回家,又没地方去,到队里的柴垛旁拉泡稀屎后,回到街上闲逛,边走边嘟囔:“好你个吴有金,等老子当队长那一天,先饿你两天,让你跪着和我要吃的。”他又骂马文:“三老狗,你欺负人也没有这样欺负的!把人家的老婆按在面板上,说人家是王八头,你倒像模像样的。你和肖艳华没少在大食堂偷油吃,凭什么不让我吃大饼子?你用不着张狂,等你犯到我的手里,我也让你吃马料。”孙胜才骂起社员们,觉得在他挨饿的时候没人管,都拿起大饼子大嚼大咽,还有人故意馋他。以前,村里人有吃的总会分他一点儿,现在没有一个人可怜他,他觉得乡亲们全变坏,没有一个好东西。孙胜才在心里说:“有一天让你们都挨饿,看着我一个人吃好的,馋得你们流口水。

孙胜才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觉得胳膊被人掐住,定神一看,是老黑。孙胜才转身想溜,老黑不放,孙胜才哭丧着脸问:“你想干啥?”老黑笑了笑,孙胜才觉得他的笑非常恐怖,急着摆月兑他,但是没有老黑力量大,被老黑拽到道边。

老黑问:“吴有金和马文为啥不给你饭吃?”孙胜才说:“吴有金那个王八蛋说我没出工。”老黑摇摇头:“不是那么简单,不出工的也不光你一个人,哪个人都吃饭了。他们是针对你昨天惹的祸,变着法整你。”孙胜才说:“我昨天也没干啥呀!筋饼又不是我偷的。”

老黑说:“你还敢说没干啥,马文在伙房里和肖艳华干好事,你把他老婆找来,闹得全村都炸了锅,紧接着丢了筋饼,到现在还没查出来,你这祸闯得还算小?”

孙胜才立刻反驳:“是你让我去报信儿的。”

“叭”的一声,孙胜才挨了一个耳光。老黑横眉立目:“咋地,你干了坏事还赖别人?我让你干啥你就干啥,我让你吃屎你吃不吃?”

孙胜才捂着被打红的脸,委屈的泪水流出眼窝,他想离开老黑,老黑抓住他的胳膊不松手。老黑说:“我打你嘴巴子,是让你清醒清醒,马文收拾你,他就不是打嘴巴子了。你让他丢了丑,他老婆差一点儿没了命,你说马文恨你不恨你?因为你,队里又丢了筋饼,吴有金能不能放过你?别说不让你吃大饼子,以后你连西北风也喝不上。现在他们还没找到机会,等你栽到他们手里,马文会剥你的皮!”

老黑的话,让孙胜才更加害怕。

老黑又说:“你害怕也没用,得想办法,你爹不在家,没人护着你。”

孙胜才没了主意,他哀求老黑:“你办法多,帮我想想。”

老黑笑着说:“其实办法还是有,就你而言,小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爹的心也不在家里,你也不是没看见,他总往瞎爬子那里跑,你没顾虑,人走家搬。我看刘占山就挺能耐,这里不好过,他就换个地方。”

老黑说完,放开孙胜才,跟着春耕的社员去种地。

孙胜才没心去干活,耷拉着脑袋回了家,把家里看个遍,除去两床破被也没有可以留恋的东西。他拽着破被嘟囔:“老犊子光琢磨自己的好事,这个破家,我早就不爱呆了!”

嚼着豆饼的孙胜才把破被捆成卷,低声叨咕:“刘宏达、刘占山那样的都能出去混,我怕啥?男子汉大丈夫到哪都吃饭。刘屯这个破地方,我看着就生气,等我在外面混出个样来,让吴有金仰着头看我。”

孙胜才夹着行李离开刘屯,趟过刚刚化开的小南河,奔火车站走去。他要去清河煤矿,因为他听刘占山说过,矿食堂的发糕掺了糖精,又甜又香,刘屯的大饼子没法比。而且那里的女人不穿裤子,漂亮极了,和刘屯的村妇不一样。刘屯的女人太难看了,一脸尘土,缝着补丁的裤裆几乎拖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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