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刘宏达所在的学校离家远,从贺家窝棚坐火车有三站地。他回到学校,学校领导还在征求批判意见,很多教师已经预感到急剧变化的政治形势,全都缄口不言,刘宏达面对精心写好的书面材料,变得很彷徨。人生中的几次打击,使他不得不瞻前顾后地去思考。他怕领导在材料中挑出严重的政治问题,毁了自己不算,更主要的是连累整个家庭。如果不把材料交上去,又白费了自己的心血,也错过了大好时机,自己的冤屈也就永远无处诉说。刘宏达狠狠心,把材料中的敏感语言删掉,怀着忐忑的心情交了上去。
刘宏达先是希望他写的东西能被领导过目,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后来又怕被领导揪辫子,幻想那些带有批评的文字在没亮相时就进入历史的垃圾堆。
形势的变化出乎意料,所有提意见的人都受到处罚,意见尖锐者被戴上右派帽子。帽子虽然不大,却被开除公职,重者蹲进监狱,轻者和四类为伍。正当刘宏达惶恐不安时,等来一个处理决定:“该同志思想有右的倾向,不适合教育工作,遣返回乡,待思想改造后再用。”
虽然刘宏达有思想准备,但是,没想到处理的这样重。他低着头回了家,整天不出屋,眼巴巴地熬着日出日落,痴呆地改造着不合时局的右倾思想。麦子拔完了,高粱长出了苞蕾,刘宏达也没等来“再用”的通知。他的心情非常烦躁,曾经读过四书五经的教书先生,在家里骂起老婆孩子。
时间是最好的磨练,刘宏达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细一想,感到后怕。比起那些戴帽的右派分子,他又感到庆幸。右倾思想需要改造,革命者并没把他从人民内部踢出去。
刘宏达不知道,他没当上右派分子是亏得学校做了大量工作,包括把一些有思想情绪的人清出教师队伍。很多学校都这样做,客观上使很多刘宏达这样的人免遭更大的劫难。
在家憋闷了半个夏天的刘宏达到队里出工,由于对农活生疏,还赶不上半拉子。队里给他记半个工的同时,马向勇等人又追溯到土改,说刘宏达的成份定得不合理,半拉子不能视为整劳力,如果当时把刘宏达当半拉子计算,他家最低也是个小地主。
说归说,宣扬归宣扬,马向勇和马荣还没能力推翻土改的结论。但是,阴湿的风能推来乌云,刘强和父亲都感到巨大的压力。
刘强在队里干得很出色,每项农活他都抢在前头。马向勇向叔叔们许诺整治刘强,只可惜找不到刘强的毛病,他在背后偷着骂:“小狗崽子,没几天欢实,现在的四类又多个小弟弟,变成了五类,增加到六类时,就把你归弄进去。”
还没到割草的季节,农活不是很忙,社员们利用这段时间割柳条。把撸掉皮的柳条交给生产队,吴有金计件给工分儿,湿的白条一百斤为一个工。
刘志放暑假,帮哥哥割柳条,哥俩很快就完成了工作量。刘强到瓜地向看瓜人王显富要了一个烧瓜给刘志,让刘志帮他把百十斤的一捆柳条搭上肩,哥俩开始往村里走,走出不远,碰到吴小兰向瓜地走来。
吴小兰以买瓜为借口,实则背着父亲来迎刘强,当然,也尽量避开村里的任何人。
马向勇告诫吴有金管住吴小兰,吴有金以命令的口气不让女儿和刘强接触,方法很简单,态度很粗暴。吴小兰不敢顶撞父亲,又不能把自己的感情世界展露给父母,只想再隐蔽。然而感情就像燃烧的火,越挤压,能量就越需要释放。
吴小兰不想成为刘强的恋人,只想永远成为他的小伙伴儿。小伙伴儿间可以自由玩耍,父母看着会开心地欢笑。恋人则不然,不但承受家庭和社会的压力,而自己内心泛起的波涛也像内压一样撞击着,膨胀着,和外压共同作用在还未成熟的心灵。有辛酸苦辣,也有甘甜。吴小兰不想长大,她想留住童年,又明知做不到。时光在催人奋进的同时会毫不留情地抹去过去的美好,留给吴小兰的是童年的回忆。
战争还未结束,黄岭小学的教室里传出孩子们的读书声。教室极简陋,是三间失去主人的土房。教师只有两名,一名是八先生,一名是刘宏达。两位孩子王敢在炮火硝烟中挥鞭执教,是他俩都要养家糊口,而共同的本事是用教书换取粮食。
刘强背起书包上学,吴小兰失去最要好的小伙伴儿。闷闷不乐的女孩喜欢独自站在村头,太阳升起时,看着刘强上学去的背影,晚霞时迎接刘强欢快的笑容。刘强告诉她:“上学很好,能学到很多知识,老师不打学生,还教育学生不要打架。”
吴小兰回家抱住母亲的腿,哭着相求:“妈妈,我想当学生。”
母亲不愿让女孩子去三里外的地方上学,把责任推给父亲:“我说了不算,你去问你爹。”吴小兰缠父亲,父亲同意了孩子上学的要求。
王淑芬站出来反对:“一个女孩子,出个差错怎么办?”
吴有金说:“她非要去,又哭又闹,我有啥办法?”
“你不能啥事都惯着她。”
“你有能耐你管,别啥事都让我操心。”
王淑芬看了看哭泣的女儿,又觉得真的管不了,只好说:“她要去就去吧,求求老刘家,叫刘强领着她。”
“也就得那样。”吴有金点头说:“等刘强下学,你把小兰领过去。”
王淑芬还是担心:“学校离家远,道旁又有坟地,小孩子没长性,要是刘强不管咱小兰,我怕吓着她。”
吴有金瞅一眼王淑芬,又瞅瞅女儿,他说:“我看你尽操那些没用的心,也不是没见到,这两个孩子光就在一起玩,稍大点儿满甸子疯跑,好着呢。不管遇啥事,刘强都是护着咱小兰,没见过刘强欺负她,咱小兰也好像离不开人家似的。还没看见吗?刘强放学时,小兰准跑到村口,干啥去?还不是想一起玩儿。”
王淑芬说:“那就让小兰跟刘强跑达几天,等她受不了学堂的管束,或者刘强不带她走,她就死了这份心,新鲜几天也就算了。”
吴小兰去了两天,回来挺欢乐。王淑芬真的活了心,在丈夫面前嘟囔:“自古以来,咱刘屯还没有女人识字的,李淑芝上过两天学,那点墨水也都就饭吃了。咱小兰如果念下来,还兴有个出息呢!只是……”
吴有金瞪一眼王淑芬:“有啥话你就说出来,我最烦吞吞吐吐的。”
王淑芬说:“你要真的让小兰上学,我就给她缝书包。”
吴有金沉思后说:“我倒不图她有什么出息,只要不在家哭闹比什么都强,反正也有伴,就让她和刘强一起念吧!”就这样,吴小兰成了和刘强一个班的学生。八先生让吴小兰和刘强坐在一起,还让刘强帮吴小兰补上课程。
后来,刘强随父亲去了贺家窝棚,少年吴小兰哭着做和刘强一起学习的梦。就在吴小兰为梦想而努力学习的时候,刘强回到刘屯,当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少年新农民。重逢是喜悦的,吴小兰又感到几分失落,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刘强。他觉得刘强如果坐在教室里,她的梦才会少一份缺憾。
刘强是坚强的,并没有因社会的歧视而自暴自弃,虽然远大的理想变得渺茫,但他更能面对现实。刘强乐观,能够善待他人和承受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吴小兰在没有失去依赖感的同时又有了敬重。
吴小兰不明白,刘笑言和刘春江在民主的社会中,为什么享受不到基本的民主权利?在清除剥削、铲除压迫的国家里,刘屯人为啥把他们踩在脚下?宪法规定人人平等,刘屯人为啥不给他们平等的待遇?多少代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推翻了奴隶制社会,又打倒封建王朝,他们的追求为啥和刘屯的现实有那么大的差距?吴小兰更不明白,马向勇和马荣为什么要把刘强置于刘笑言和刘春江的境地?父亲为什么对刘强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尽管吴小兰心中有诸多不明白,仍然对未来充满信心,她热爱生活,要把家乡建设得更加美好。
阳光烤干了晨露,微风吹散湿润。吴小兰来到甸子上,像一只自由的小鸟,觉得天太高,地太阔,垂柳热情,青草亲切。她想跳,她想跑,她轻轻唱起歌:
“绿草丰,河水滢,
野花灿烂垂柳青。
虫声唱,蛙声停,
雄鹰展翅牛马行。
前鸟叫,后鸟应,
难分难解儿女情。
顶天树,可容藤,
携手相扶好人生。”
吴小兰帮刘强放下柳条,刘强让刘志先回家,刘志斜一眼吴小兰,怀着一肚子怒气往村里走。
刘志被马荣踢了以后,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仇恨的种子,他不但恨马文和马荣,也恨吴有金。
吴小兰对刘志很好,刘志也对她挺亲近,那是过去,吴有金和马荣还没有刁难他家。现在不一样,吴有金成了他的仇敌,吴小兰理所当然的不是好东西。她又来和哥哥套近乎,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就是做专门祸害好人的野狐狸。
刘志还小,在错综复杂的斗争中只会简单地看待仇与恨,还不能在是是非非中正确分辨爱与情。少年的认识虽然肤浅,但在残酷的打击下会变得固执,他会把磨难看成灾难,混淆对手和无辜。给刘志带来磨难的因素很多,有马向勇、马荣,也可以说有吴有金,刘志把仇火延伸到吴小兰身上。
吴小兰到甸子上找刘强,没啥正经事,也不是刘志想象的勾引,是因为有几天没见面,吴小兰心里痒,攒了很多话,要对刘强倾诉。明明是故意,吴小兰却说:“碰到你正好。”刘强瞅着吴小兰笑,笑得吴小兰露出几分羞,低声说:“咱俩到青年林看看。”
刘强把柳条放在路边,两人趟过没腰深的荒草,径直向青年林走去。吴小兰忽而摘个草穗,忽而掐个野花,非常愉快地问刘强:“你说咱刘屯将来是什么样子?”刘强只是笑,没有回答。吴小兰自言自语:“在不远的将来,我们就住上砖瓦房,不再漏雨,也不用年年抹墙。冬天有棉衣,夏天有短褂,男人们穿着鞋下地干活,省得被草茬子扎。还要修大水库,龙王爷都听咱的话,不发大水,年年丰收。咱们把脚下的荒地都开成良田,打下的粮食吃不了,还要支援世界人民。”
听着吴小兰对未来的描述,刘强表情凝重,想到吴、马两家把他推到斗争的对立面,也明知无力改变自己不愿接受的现实,只有勇敢去承受。刘强对家乡的憧憬和吴小兰是相通的,但他清楚的知道,这一切要用共同的努力去取得。一个人的力量很有限,榜样的力量无穷,就像营造青年林,支书周云仅仅栽下一棵树,而留在乱坟岗子上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青年林。
刘强期待一个能够化解仇恨的模样,用他的力量把刘屯的力量凝聚在一起,用他的力量清扫出一片和谐的天地。
两人来到青年林,看到一派生机的景象,都很激动。吴小兰跳到刘强身前,敞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整片树林。她兴高采烈地说:“刘强你看,我们的力气没白费吧!再过几年,这些树都成了材,我们的家乡就大变样了!”
刘强看到自己领头建成的青年林,心里充满自豪感,他认真地查看树苗,生怕它们中的每一棵被人毁掉。
这时,树林中传来砍树的声音,声音虽然不大,听得很清楚。刘强在心里说:“刚刚栽下的小树,哪能经得起这样的砍伐?”他扔下吴小兰,不顾一切地向砍树的方向跑去。
砍树的人是马向东,旁边还有吴殿发帮忙,刘强赶到时,他俩已经砍倒十几棵小榆树。
刘强问:“谁让你们砍这里的树?”马向东没理他,抡着砍刀继续砍,刘强怒喝:“住手!”马向东直起腰,满不在乎地说:“怎么,砍树了!你管得着吗?”
刘强瞪着马向东,历声说:“树是我栽的,我当然管得着!”
马向东向刘强翻翻白眼儿,不屑地说:“是你栽的,我也栽了,我砍我自己栽的树。”
“是你栽的也不许砍!”
“我就要砍,你能把我怎么着?”
随即赶到的吴小兰问马向东:“这么小的树,你砍它能做什么?”
马向东说:“做鞭杆子,做镰刀把,还可以做钓鱼竿,用处老大了。”吴小兰说:“荒甸子有的是树,你到那砍呀!这些树是大家用汗水浇灌活的,还指望它挡风沙呢!这么小就被糟践,你不觉得可惜吗?”
马向东看着吴小兰说:“可惜个啥?就这么大正合适,再长粗就不能做鞭杆子。反正这些树是大家的,早晚也是砍,谁先砍谁得,总比留给别人强。”
吴小兰批评他:“你不能光顾自己,没有集体观念。”
“我不管集体不集体,只知道树是刘屯的,我有份儿,我就砍!”
吴小兰说:“树是大队支持栽的,就是长成材,也得大队下令才能砍伐。”
马向东嘟囔:“什么大队支持,也就是周云出的道道,让刘强这小子出风头。”马向东也知道在青年林砍树不在理,但是,他有意气刘强:“小兰姐不让砍也就算了,你算老几?”
刘强强压怒火,问马向东:“你说谁算老几?”
马向东把砍刀握在手里,大声说:“说你又怎样,不是当年了!你砍了马向春,我们便宜了你,给你留条小命。今天你碰我一根毫毛,我让你跪着扶起来!”
吴小兰问马向东:“刘强砍马向春,和你有什么关系?”
“马向春是我大哥,他吃亏,我坚决不答应!”
吴小兰解
劝他:“刘强是被逼急,才动手砍了向春大哥,失错了手,又赔了不是,已经过去了,你别没完没了。”
马向东说:“我知道你向着他。”
吴小兰分辩:“向情向不了理,你砍新栽的树就是没理,刘强可以制止你。”
马向东翻了翻眼皮说:“现在讲阶级斗争,真理在我们贫下中农手里。”
吴小兰知道和马向东讲不清是非,也搬出“斗争”武器:“刘强代表集体利益,你必须听他劝阻!”
“他能代表集体?”马向东伸长脖子大笑:“哈哈!他有啥资格代表集体?要说我代表还差不多!”
“你别胡搅蛮缠!”
“咦!咱两家是亲戚,你倒替他说话,这小子挺有能耐呀!”马向东架着砍刀,两眼看着刘强,提高嗓门喊:“告诉你刘强,别以为还是从前,树虽然有你栽的,但是你没权管。你知道你是什么人吗?你和刘笑言、刘春江是一路货色!还管别人呢,过几天就让我老叔拿枪看着你们干活!”
刘强的脸变得铁青,双手攥成拳头。
吴小兰站到马向东面前,用力推马向东手中的砍刀,对他喊:“不许你胡说八道,刘强和刘春江他们不一样。刘笑言是地主儿子,刘春江他爹刘哓明是历史反革命,刘强他爸爸不是那种人,你不该把他们放在一起。”
马向东推开吴小兰,对她说:“刘宏达被学校开除,和刘晓明一个样。你要不想粘包,以后少跟他在一起黏糊”马向东看了看刘强,阴阳怪气地说:“你小子别阳棒了,和刘春江一样老老实实吧!”
刘强一步抢到马向东跟前,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他咬紧牙关,两眼一眨不眨。马向东向后缩,随即举起砍刀。
面对悬在头上的利刃,刘强纹丝不动。
见刘强赤手空拳,而且没有主动进攻,马向东变得更加强硬:“告诉你刘强,你砍我大哥不能白砍,我今天要用砍刀报仇!”
吴小兰冲上去,她想推开刘强,可刘强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吴小兰喝问马向东:“你杀人不偿命怎地?”
马向东喊吴殿发:“把你姐整走,崩上血洗不掉。”吴殿发拽姐姐,吴小兰哀求弟弟:“快把马向东的砍刀夺下来,伤着刘强,马向东也好不了。”
吴殿发看着马向东,拽着姐姐不放。吴小兰哭着喊:“刘强,你快躲开,快躲开呀!”
刘强没有躲,逼视马向东。
马向东胆怯,举刀的手颤抖,但他不能在刘笑言一样的人前服软,运足气大喊:“你要滚开,我就饶过你,要不认步,别说我手下无情!”
刘强不滚,连眼球都不滚动。吴小兰求他离开,刘强听不见。
马向东向旁挪动身子,用刀比划,威胁刘强:“我老叔说了,对四类不能客气,该打就打,该杀就杀,杀了也不用偿命!”马向东打算连气带吓把刘强打发走,借此来显示自己的威风,想不到眼前这个人在砍刀下表现得比磐石还要坚硬,这才体会到为什么刘屯人说刘强比老黑还要胆大。他疑惑胆大的人可能不怕死,并不知正义的人在紧要关头会把生死置之度外。马向东想溜走,看了看吴小兰姐弟俩,又怕以后说他熊,他回头看一眼身后,咬着牙挥刀向刘强头上砍去。
吴小兰吓得“妈呀!”一声,立刻瘫倒在地。
就在砍刀快要接触头上的一刹那,刘强抬左手架住马向东的胳膊,马向东月兑了手,砍刀从刘强肩上擦过,刀尖扎进荒地里。还没等马向东缓过神儿,刘强的右拳重重地击在马向东的脸上。失去砍刀的马向东吓得失魂落魄,顾不得头上疼痛,拔腿就往村里跑。吴殿发捡起砍刀,也跟着跑回家。
刘强把瘫倒的吴小兰拉起来,吴小兰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她去抓刘强的手,又突然缩回来,吴小兰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唉呀,你的脸怎么这样白?”
刘强喘着粗气,没有回答吴小兰。
吴小兰劝他:“想不到马向东真敢下黑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跑掉也就算了,要真的砍上你,那可怎么办?吓死我了!”
刘强苦笑着摇摇头。
吴小兰把刘强拉出青年林,他俩来到路边找到柳条捆,吴小兰想帮刘强把柳条搭上肩,试了几次,刘强都没扛动。
两人坐在柳条上,刘强对吴小兰说:“我歇一会儿,缓过劲儿就回去,你先走吧!”
吴小兰问:“没有人搭肩,你怎么扛起来?”
“还有割条子的。”
吴小兰不打算走,小声说:“我也歇一会儿。”
刘强瞅了瞅吴小兰,又往村里瞅瞅,他说:“我怕被你爹知道,他又会为难你。”
“我爹不会来这里。”
“别人看见会告诉他。”
吴小兰无可奈何地说:“告诉就告诉吧!反正马向东也不会说我的好话。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刘强若有所思,叹口气说:“我倒是不怕鬼叫门,就怕人心不正啊!”
西北方飘来云,太阳在云中穿梭,吹来的微风很凉爽。吴小兰站起身,抖抖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又坐下,对刘强说:“盛夏天,难有这样凉快的天气,咱俩多呆一会儿。村里人都知道咱俩是一起长大的,个别人说闲话,用不着在乎他。”
刘强昂头看天,低声说:“凉爽是暂时的,只怕是要闹天头啊!”他自言自语:“建青年林时,马向东也参加了,他就舍得把自己的劳动成果毁坏掉?”
吴小兰劝刘强:“马向东是个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别跟他一般见识。”
刘强说:“我看不止是混不混的问题,想破坏青年林的人也不止他一个。”
吴小兰理解刘强的话,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姨父以及马荣、马向勇都反对刘强领着植树造林。他们非常清楚造林会给村里带来好处,为啥要高喊着革命口号扭杀好的事情呢?吴小兰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但她不能对刘强挑明,这不是对马家有顾虑,而是怕刘强受伤害。她说:“马向东是个别人,也是为了一点儿私利,或者图个方便,他还到不了故意破坏青年林的地步。”
刘强问:“如果不是我领着平坟造林,换别人的话,马向东还会这样做吗?”
吴小兰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刘强说:“我是砍过马向春,但我知道错,马向春原谅了我。为什么马文、马向勇总是揪着不放呢?别说没有深仇大恨,就是有仇恨也应该逐步解开啊!”
吴小兰不说话,她认为怎样解释都没用,因为刘强比她看得更清楚,不如听刘强说下去:“我认为马向勇一些人不是为马向春抱不平,而是利用仇恨获得私利,他们会把矛盾制造得非常激烈,让仇恨逐步加深。”
东南方升起云,比西北方漂来的云层低,太阳被挤在云后。刘强站起身,用手拽了拽柳条捆又坐下,吴小兰挨在他身边,低声问:“如果真像你说得那样,你该怎样面对?”
刘强坚定地说:“我女乃女乃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不能因阻碍而停步不前。”他看了一眼吴小兰,又说:“我好像有预感,我未来的路会不平坦。”
两个方向的云挤在天空,远处的闪电送来轰隆声。吴小兰扶着刘强的肩站起,刘强也跟着站起身,把柳条捆扛在肩上,坚定地说:“咬咬牙,都挺过去了,只要挺直腰,脚步就走得坚实。”
天色阴沉,吹来的风都是湿的,连绵的婬雨就要光临这个十年九涝的小村子。
马向东空着手跑回家,马文问他:“让你砍鞭杆儿和镰刀把,你整到哪去了?”马向东低着头不吭声,马文喝斥他:“都这么大了,屁事儿也干不成!秋收要用镰刀,打秋草也用镰刀,让你整个镰刀把你都弄不来,真他妈白吃饱!”
马向东低着头说:“刘强不让砍。”
“啥?”马文大声吼:“刘强算个屁,他爹都被学校开除了,你还怕他?”
马向东抬起头,马文吃惊地问:“这脸咋回事?鼻子里也是血,和谁打架了?”
马向东哭丧着脸,小声说:“让刘强打的。”
火冒三丈的马文跺着脚:“你也不比那小子小多少,叫他打成这样,真他妈熊到家了!”他见马向东不吭声,火气更大:“妈的,这小子反了大天,砍了马向春的事没完,又欺负我的头上。”马文拽起马向东:“走,我和你找他去!”
马文的老婆王召弟身体不好,性格很柔弱,是个很善良的人。她靠在炕沿上劝丈夫:“半大小子打架,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咱们当大人的帮着不合适。如果真是刘强欺负咱向东,我去找李淑芝说说去,李淑芝很通情达理,不会护犊子。”
马文把老婆推到炕里,气急败坏地说:“你个臭老娘们儿懂个屁?这不是平常的孩子打架,是两个阶级的斗争!咱们是里外三新的贫雇农,让他欺负,我咽不下这口气!”
马文拽着马向东冲出院门口,迎面遇上马向勇。
吴殿发和马向东跑进村子里,看见马向勇,把刘强制止砍树的事告诉他。马向勇问:“就刘强一个人?”吴殿发没撒谎:“还有我姐。”马向勇脸上露出奸笑:“你把这事告诉你爹,就说刘强领你姐钻树行子。”见吴殿发往家走,他急冲冲地来找马文。看到马文怒不可遏的样子,心里暗暗高兴。
马向勇明知故问:“三叔干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脸都气青了。”
马文说:“找刘强算帐去,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他!”马向勇脸上的赘肉动一下,阴笑着说:“下着小雨,你上哪找他去?他和吴小兰在甸子上瞎混,专门找避人的地方,说不定钻到哪个窝棚里。就算找到他,那小子也在气头上,生死不怕,弄不好还会伤着我们。”
“我抄他家!”
马向勇摇摇头说:“抄他家有啥用?一点儿用也没有,刘宏达是个书呆子,你打他几下也不解恨,真正挑家过日子的是刘强。”
马文怒气冲冲地问:“你的意思让我认?”
马向勇奸笑着:“我什么时候说过认字,不但不认,还要老帐新帐一起算!”
马文抱怨马向勇:“你总是一起算一起算,也没看你把谁算了!刘强自从砍了向春以后,愈发不可一世,又领着平坟,又领着栽树,你看把他美的,刘屯都盛不下他了!”
马向勇拉马文:“三叔,先别在外面喊,天不好,咱们进屋研究对策。”马向勇进屋就说:“三叔别着急,想对付刘强,办法有的是。上边又有新招,又是反右,又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一个接一个,都是对我们有利的事,我们可以不用刀子,也能把刘强收拾掉,像何荣普、刘占山那号人,也都得老老实实。”
马文急着说:“你别卖关子,来点实的,你说怎样收拾刘强?”
马向勇说:“公社成立一个跃进营,下来任务,让每个大队去十五人到河沿口集合,接受社会主义教育,咱们和吴大叔说一说,借这个机会把刘宏达派去。”
马文摆着手说:“你原来就这个主意,派刘宏达去有屁用,那里供饭,刘家还省了粮食。”
马向勇笑着说:“三叔你还是没明白,那些人去干啥?说是接受社会主义教育,实际是劳动改造。去的人都是说怪话的,吹大牛的,思想落后的,得罪领导的,没有好人。那里有专人看着,每个看守都有枪,跟对待阶级敌人一个样。听说表现不好的还要戴上帽子,原来不是有四类吗?多个右派变成五类,以后还会有六类七类的。”
马文说:“那还不如把刘强送去,告诉我们认识的看守,狠狠管制他!”
马向勇摇头说:“这不行,刘强假积极,目前还不够送跃进营的条件,吴大叔也要考虑影响。”
马文说:“啥叫不够条件,他打咱向东就是条件。向东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被坏人欺负,革命怎么搞?你少说屁话,帮我总结条件,我去跟吴有金说,就把刘强送进跃进营,省得吴小兰围着他的转。”
马向勇亮出他的观点:“当前形势下,要说找一个人的毛病很容易,说他好他就好,说他坏他就坏,这是很平常的事情。整几条罪名也能把人杀掉,被杀者也会遗臭万年。但是,这里涉及一个权字,我们上边没人,吴大叔办不到。”
马文不服气,大声说:“就算吴有金没有杀人权,把小崽子送进跃进营还是可以吧?这点儿权再没有,我看这队长当得屁也不是。”
马向勇晃着身子说:“现在的大队书记是兰正,这个人不好琢磨,如果他能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把刘强送进跃进营也不是办不到的事。”
马文说:“说别人我不知道,还不了解兰正?他屁立场也没用,是个随风倒的墙头草。”
马向勇晃到马文身边,阴着脸说:“随风倒还真不错,就怕和周云一样,是个顽固头。”
马文搞不清马向勇的意思,他问:“我不爱听你这些屁话,捞点儿干的,怎样把刘强整进跃进营。”
马向勇停下晃,恶狠狠地说:“说刘强破坏青年林!”
马向勇的话让马文和马向东都感到惊诧:“倒打一耙?青年林是刘强领人栽的,说他破坏有人信吗?”不等叔叔提出疑问,马向勇说:“要想整倒刘强,定他反革命破坏罪是最好的办法。”
马文提出不同看法:“定破坏罪要有证据,刘强没拿青年林一棵树苗,这罪定不成。你再想一想,用别的屁事儿定罪。”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一阵抽动,把眼神挤得愤怒,说出的话非常狠毒:“咱向东砍下的树就是刘强破坏的罪证!”马向勇的话音落下后,整个屋子变得阴森恐怖,王召弟扶着窗台说:“李淑芝一家和咱没有深仇大恨,别把事情做绝了啊!”
马向勇盯着王召弟,其形态像残暴的鹰看准了跑不掉的病鸡。马文大声吼:“臭老娘们儿,不让你说话你还没脸!刘强砍了向春,又来欺负向东,这就是深仇大恨!屁也不用想,就按向勇说的去做!”
马向勇说:“刘强家成份高,他爹又被学校开除,他肯定敌视无产阶级,脑子里全是反革命破坏思想,有思想就有行动,十几棵被砍的小树就是他破坏的铁证。”
马文有些顾虑:“就怕刘强死不承认,咱向东还得担不是。”
“凭刘强的成分和他家的政治地位,上边不会在乎他的话,不承认也是承认。”
马向东提出疑问:“我和刘强打架时,吴小兰在现场,就怕她把事情说出去。”
马向勇瞅马文,马文说:“这个臊丫头片子,还真他妈要坏事!有她在里面搅合,这屁事儿不好整。”
马向勇说:“按理说吴小兰和咱是亲戚,应该站在咱这边,可她让刘强灌了**药,投到刘强怀里。吴大叔再不操心,就怕以后不好收场。”
“我去找吴有金!”马文大声说:“让他把丫头管住,别在外边丢人现眼!”
马向勇吸了一口长气说:“吴大叔那也是一道坎儿啊!”
“这话怎讲?”
“吴殿发知道是咱向东砍的树,让吴大叔往刘强身上栽赃,凭他的性格行不通。”
马文泄了气:“这个山东棒子太固执,屁事儿不好办。”
马向东亮出他的招术:“不通过我姨父,把刘强反革命破坏的事直截报告兰正。”
马向勇赞成马向东的意见,又加以完善:“不通过吴大叔倒是可以,得想法让他不干预,还得从吴小兰下手。”
马文问:“怎下手?不能把吴小兰也送进跃进营吧?”
马向勇说:“咱把吴小兰和刘强的关系说得严重些,也把后果摆明,让吴大叔用全部精力对付他的宝贝闺女,吴小兰也就没机会替刘强说话,等兰正把刘强送进跃进营,就不容他翻身了。”
马文去找吴有金,由马荣向兰正汇报刘强破坏青年林的事。
兰正坐在大队部的椅子上,让马荣站在对面汇报。马荣说:“刘强在青年林砍了十几棵树,是纯粹的反革命行为,只要你兰书记点个头,我立刻把他抓来。妈啦巴,对破坏青年林的坏人,一定要狠狠打击!”
兰正自己倒了一杯水,捧在手里说:“周云对我说过,刘强是个非常进步的青年,他领着小青年平坟造林,是对村里的贡献,他为什么要毁林呢?”
“那还用问?”马荣粗声说:“刘强成份高,和我们不是一个阶级,妈啦巴,那小子和革命领导有仇,天天想破坏。”
兰正喝了一口水,然后念叨:“上中农的成份是高了些,也不是敌人,团结对象嘛!”
马荣解释:“他家的上中农定低了,要是我说了算,就给他定地主。妈啦巴,刘强他爹有重大问题,被学校开除回家。”
兰正把一杯水倒进肚儿,对马荣说:“你提供的东西很重要,大队一定严肃处理。但是,刘强这小子嫌疑重大,不能送跃进营,待我调查后,对他狠狠打击!”
马荣没完成马向勇交待的任务,嘟囔着想离开,被兰正叫住:“你回去通知吴有金,说跃进营催得紧,让他快些把人送过去。”
马荣回到马文家,马文抱怨他“屁事”也办不成。马向勇说:“兰正这个家伙太滑,不相信刘强会破坏青年林,那也好,先把这事压下。不送刘强也不要紧,把刘宏达送去也一样,他爹是改造对象,他是改造家属,形势再发展,我们就把他和刘笑言、刘春江划在一起,那时我们可以任意摆布他。”马向勇露出狰狞,恶狠狠说:“借这个机会,多送几个去跃进营。”
马文问马向勇:“公社要坏人,我们完成任务就行了,为啥还要多派几个人?”
马向勇拖着瘸腿在地上转了三圈儿,然后问马文:“我老叔现在干什么?”
“看坏人。”
“和铲地比,哪个累?”
“当然铲地累。你老叔就看着刘晓明那几个人,手里还有枪,哪里凉快他在哪里,省了大饼子,还多挣工分儿,当然好差事。”
马向勇说:“这不得了,如果再多几个坏人,还得用人看,队里是吴大叔说了算,不会用别人吧?”
马文点头说:“这屁事儿整的,还真有点说项,和吴有金商量商量,把那些刺儿头都送去。”
吴有金正为得罪人的差事犯愁,马文和马向勇找到他,帮他挑选去跃进营的人。
刘宏达排在第一号,还有黄志城。派黄志城的理由是他干活藏奸,而且是地主刘有权的姑爷子。马荣提出把刘笑言也送去,吴有金不同意,他说:“刘笑言自从在老黑那被打后,已经呆傻,失去改造意义,让他充数倒可以,只怕跃进营的领导对咱有看法。”
马文提议:“何荣普必须去,当初如果不是他,我二哥不见得死,这回该让他遭遭罪!”马文让何荣普去跃进营,有他难以启齿的目的。自从在高粱地把肖艳华强暴后,马文还想继续纠缠,把何荣普送进跃进营,马文就容易找到机会。吴有金持不同意见,他说:“何荣普老实得要命,又没有历史问题,就是送进跃进营,弄不好也得返回来。”马文坚持要送何荣普,他说:“你就爱考虑那些没用的屁事儿,我们愿送谁送谁,都是干活,都是改造,就是跃进营的人来调查,我们就说他有污陷贫下中农罪,啥屁事儿不就解决了。”
吴有金不想因这点儿小事和马文犟下去,无奈地点了头。
马向勇提出把刘占山也送进去。吴有金说:“那几个也就够了,别送刘占山,这个人只会吹牛,干活还是挺好的,思想上也没啥毛病。”
马向勇反驳说:“刘占山不光吹牛,也是刺儿头,什么话都敢说。你当队长,他还有意见呢。”
吴有金很不自然地笑笑,他说:“跃进营要的都是有政治问题的人,刘大白话这点儿事算不上什么。”
马向勇问吴有金:“你知道刘占山都白话了什么?”没等吴有金说话,他急着说:“都是非常严重的反动言论。他一口一个大鼻子,那是啥?那是侮辱苏联老大哥!还有更严重的,他说大鼻子扑拉毛斯,还以为别人听不懂,扑拉毛斯是。漫骂老大哥,说老大哥咱中国女人,这事说多严重有多严重,镇反时,就有人因这事丢了脑袋。让大白话去跃进营,算是便宜他。”
吴有金听过刘占山说“扑拉毛斯”,不知是咋回事,但他经历过长着大鼻子的俄国男人明目张胆地污辱中国妇女,那些大鼻子被称作白匪。说苏联老大哥欺负可爱的中国小妹妹,那可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吴有金同意送刘占山去跃进营。
通知刘宏达去跃进营,他好象知道那里是他该去的地方,拿床小被跟人走了。黄志城气得骂老婆,不过这次没提周云。周云调到拖拉机站,连家都很少回。何荣普依依不舍地离开家,叮嘱肖艳华在家看好儿子何大壮,那小子太拧,千万别惹着马家的孩子。他还告诉肖艳华不要到队里干活,特别要躲着马文。他觉得马文看肖艳华的眼神不正常。
刘占山痛快,他问:“跃进营让吃饭不?”大队的人告诉他:“当然让吃饭。”刘占山说:“让吃饭我就去。想当年打美国鬼子,那是把脑袋掖在裤腰上,你们谁敢去?我没在乎吧!到跃进营只不过多干点儿活,那还算事儿?我去!”
没过多长时间,跃进营到村里要人,刘占山逃跑了。
刘屯人说:“这个逃兵故技重演。他从部队逃跑时带回一个漂亮妞,这回该不会把漂亮老婆扔在家不管吧!”
人们猜测,刘占山不会跑远,也不会在外边呆得很久,他舍不下于杏花,这个女人来的不易。
为了把于杏花带回家,刘占山险些丢掉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