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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到区里开会,回来的第二天,一台拖拉机开进刘屯,机械的轰鸣声震撼整个小村,连土房都跟着颤动。村民们围过来,争着观看这个爬行的庞然大物。世代用牛犁种地的人们,对拖着一排犁铧的大家伙非常好奇,孩子们跟着它跑,大人们成堆成伙地往一起聚,议论着:“这就是周云说的拖拉机,铁家伙,十条牛也干不过它。”有人竖起大拇指:“还是支书见识多,比刘大白话强百套,人家不撒谎,真有这玩意儿。只是来晚些,地里的小苗都出齐了。”

其实,大多数年轻人不光是看拖拉机,开拖拉机的两名司机也引起他们的注意,特别是那位年轻的女司机,更加吸引小伙子们的目光。

女司机十七、八岁,身着蓝色紧身工作服,身材匀称,显得精神。她丰满的前胸随着机械的震动颤动着,焕发出无穷的青春活力。蓝色的工作帽下,明亮的眼睛像泉水一样清澈。她微笑地看着围观的村民,笑脸中洋溢出亲近和热情。

拖拉机后面跟着羊羔子,他穿一件灰色对襟布衫,布衫是瞎爬子用带大襟的长褂改的,挺合身。裤腰长一些,裤裆稍大,也算很板正。羊羔子邋遢,裤腿上全是泥土。

羊羔子跟在拖拉机后面咋呼,不会儿,聚了一帮半大小子。孙胜才正在家里找饭吃,把父亲藏在粮囤里的半瓦盆秫米稀饭端出来。囤子里的粮食见了底,饭盆逃不过孙胜才的眼睛。他从锅台上拿来筷子和大花碗,用木勺舀满碗端到门口吃,扒拉进多半碗,才发觉稀粥有点馊,当他舀出第二碗时,盆里的稀粥所剩无几。孙胜才把两碗稀粥送进嘴里后,觉得肚子涨得慌,但他仍然没有放弃盆底那点饭。捂着肚子又去舀,没舀上多少,他小声骂:“这个老犊子,剩点饭还藏起来,今天我让你一口也吃不着。”说完,掫起盆底全部倒进碗里。

孙胜才把稀饭吃净后急忙去方便,刚蹲到房山头就听到拖拉机的突突声,最吸引他的是羊羔子领孩子们叫喊:“男司机,女司机,坐在机房笑嘻嘻……”孙胜才急着去起哄,肚子疼痛坠得他起不来,好不容易轻松些,才注意到裤裆裂开大口子。急忙提起裤子钻进屋,从炕上拽起他爹的褂子穿在身上。褂子肥长,搭到孙胜才的小腿部,蹦跳起来不得劲儿。孙胜才着了急,一抬脚把鞋甩到房座子的台阶下。这是一双家做的布棉鞋,前后顶出窟窿,夏天穿不捂脚。

孙胜才撵上羊羔子,跟一群孩子大声喊:“男司机,女司机,两人笑嘻嘻,坐在房机来××。”马向前迎面撞到他俩,用粗壮的大手抓住二人的胳膊,瞪着大眼珠子问:“嘿、嘿也好,起什么哄?”

羊羔子挣胳膊,没挣动,他说:“哎老嘿,舍得穿新鞋了,是不是看到好看的女的有想法?”

马向前的新鞋是去年做的,平时不舍得穿,下地干活都是光着大脚板。这次见了新东西,摆弄新东西的两个年轻人都穿着利整的工作服,特别是那个女的,工作服还很新。他想在外人面前利整些,跑回家把新鞋穿上。羊羔子说他对女司机有想法,马向前手上用了力,握得羊羔子大声叫:“唉呀我的妈,疼死我了!你掐我不算本事,有能耐和刘强比试去。”马向前的手松了松,羊羔子挣月兑,跑出去五步远回过头,做了个斧砍马向春的动作,嘴里发出“嚓”声后撒腿跑开。

孙胜才知道自己胳膊细,不敢惹弄马向前,用另只手指着拖拉机上的女司机说:“那个女的,把咱村好看的姑娘全盖住,吴小兰也不见得比过她。男司机真有福,天天能看到漂亮脸蛋,没人时偷着模一把,晚上兴许搂着呢!”马向前一甩手,把孙胜才甩到道边,孙胜才蹦起来喊:“大笨熊,你咋不敢欺负刘强?以后我也不怕你!”

羊羔子和孙胜才撵上拖拉机,顽皮的孩子又跟过来,齐声喊:“男司机,女司机,坐在机里笑嘻嘻……”尽管孩子们喊声很大,还是被拖拉机强大的轰鸣声所淹没。

拖拉机开到村中央,拖拉机手为了满足人们的好奇,把拖拉机停下来,没熄火,机械发出的突突声很均匀。

刘占山从家里出来,为了说话能被别人听见,故意离拖拉机远一点。这个见多识广的“大白话”,向足不出村的乡亲们打开了话匣子:“这东西,我早就见过,大鼻子那里有的是,人家那地方,自古就不用牛耕地。”

大胖子喜欢听刘占山吹牛,也喜欢找破绽,有时给刘占山圆场,有时弄得刘占山下不来台。刘占山高兴时愿意听大胖子打岔,不高兴时称大胖子是“跟屁虫”。大胖子找出破绽,笑着说:“我看大鼻子是傻瓜,现成的牛不用,把人套上犁地有点儿不合算,种刘有权那些地,得用多少长工啊?”

刘占山白一眼大胖子,给自己的破绽修补:“我说你大胖子白吃干米饭,就知道跟屁吃,别的啥也不懂。大鼻子种地根本不用牛,用马,高头大马,大洋马。那马老大了,蹄子像个小簸箕,比牛有力气。”

大胖子说:“我不如刘大哥的见识多,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马蹄子,用它耕地,还不把苗都踩到土里?”

刘占山也觉得大蹄子的马不适合拉犁杖,但是,又不能让大胖子难住,他说:“说你不懂四五六,你还装明白,老提这些别扭的问题。在没有拖拉机之前,大鼻子挑小蹄子马下地拉犁,大蹄子马是马种,它不下地,还踩什么苗?你要不信,到配种站去看看,咱这地方的小儿马子跟本派不上用场。以后人种也要挑一挑,你大胖子的小身板儿,大鼻子女人都不喜得搭眼。”

大胖子的身板儿并不差,是刘占山有意攻击他。刘占山说:“大鼻子和咱不一样,人家养牛不是喝女乃就是杀了吃,而且专吃牛排骨。”孙胜才和孩子们喊了一气觉得累,挤到刘占山身边,接过话茬说:“你又是吹牛,穷白话,大家都吃牛排骨,那得多少牛?而且排骨太难啃,不如吃肉。”刘占山哈哈大笑:“老黑给你起的外号还真对了,你真是个稀屎痨,一提到吃,比谁都精神。告诉你,大鼻子有的是牛,光排骨就吃不了。人家吃饱不喝水,喝牛女乃。没见过牛女乃吧,和咱这米汤不一样,喝多少也不拉稀,大鼻子没有叫稀屎痨的。”贬完孙胜才,刘占山问:“谁见过牛油?”

听刘占山白活的正起劲儿,见过牛油的人也不开口。刘占山说:“大鼻子的牛油和咱这不一样,成块成块的。大鼻子用手抓着吃,体格壮着呢,也牲性,贼抗冻,大冬天光洗澡,还不怕女人看。”刘占山见人们听的认真,显得更神气,为了让更多的人听见,他把声音提得更高:“咱村来的拖拉机是小的,大鼻子那还有更大的呢,比这个大的多。不是对你们吹,多大的拖拉机我都见过,我还见过飞机。”

刘占山旁边有人说:“那谁没见过,咱这天上常有飞机飞。”

刘占山说:“你们见到的飞机像小家雀,什么也看不清,我在飞机旁呆过,亲眼看着大鼻子上飞机。穿着皮靴、皮裤、皮夹克,戴着大铁帽子,老威风了。还有女大鼻子,蓝眼睛,黄头发,大高个,腰上扎皮带,勒得细,就像稀屎痨的小腿那么粗。穿着高跟鞋,大一扭一扭的。女大鼻子可比咱中国女人骚,喜欢让男大鼻子挎着,还和男大鼻子搂着贴脸。这可是真的,他们在大街上就这么干。”

前来看热闹的于杏花赶忙从人群中往外拉刘占山,对着他的耳朵说:“你嘴上留点把门儿的,别一口一个大鼻子,那是苏联老大哥,叫别人汇报上去,就有你好看的!”刘占山被老婆拉扯着,觉得在众人面前丢面子,仰起脖训斥于杏花:“老娘们儿家,懂个啥?大鼻子就是大鼻子,我还要说大鼻子扑拉毛斯呢。”

于杏花觉得丈夫越拉越盛脸,生着气回了家。

周云来到拖拉机旁,向司机摆摆手,拖拉机熄了火,村里安静,人们向拖拉机围过来。女司机探出身子,站到拖拉机履带上,然后轻盈地跳下地。马向前被女司机的一举一动所吸引,顺口说出:“嘿、嘿也好,这女的要给我当一天媳妇,挨枪子儿我也干。”他的话正好让刘占山听见,斜看着马向前,高声说:“你老嘿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长得什么样,脑袋和脖子一样粗,像个柳树桩子。你那模样,找个贾半仙那样的就不错了。”

贾半仙长得并不丑,不装神弄鬼时还真有几分姿色。刘占山说这话,是故意让贾半仙听见,逗弄她,让她提起于杏花,然后拿于杏花和开拖拉机的姑娘比。贾半仙看透刘占山的意图,指着他的鼻子说:“瞅你那个熊样,找个好看的媳妇就美出鼻涕泡,也就是于杏花吧,换个女的说不定让你戴几顶绿帽子?”

贾半仙没跟刘占山真急眼,挨了数落的刘占山偷着笑,他把脸转向马向前:“我说老嘿,你要真有那想法,最好是耍手腕儿,跟大鼻子学,假装近乎,跟着溜溜转。姑娘怕缠,媳妇怕钱。要钱你没有,缠人家吧,可惜人家不在咱这,你巴结不上。”

马向前年轻,让刘占山一通“白话”,臊得脸红,低下头说:“嘿、嘿是说着玩儿的。”

周云跨到拖拉机的履带上,手把车门,面对围观的村民们大声说:“大家来的正好,有点事想说说。你们知道我把拖拉机弄来干啥吗?一是让大家开开眼界,二是借这个东西给大家开个会。啊,都说国民党税多,我们党会多,那也没办法,沙锅不打不漏,话不说不透,我还得啰嗦几句。我昨天在区里开了会,对了,我们不能再把区叫区,也不能叫乡,叫了几天的也作废。叫什么?啊,叫人民公社。啥意思?就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公社,大牌子都要写为人民服务。从今天起,区、乡的名字就没有了!我们原来是老八区,现在叫新平原人们公社。我想起来了,不包括贺家窝棚,大家别走错地方。我们刘屯,还有黄岭、泡子沿合到一起,叫黄岭大队。黄岭还叫黄岭,不改名,就是把合作社弄一起了,统一领导,统一指挥!这是形势发展的产物,也是革命的需要,还叫新生事物,啊,谁也不许反对。其实吗,都是从苏联老大哥那学来的,人家早就进入社会主义,马上步入**。只是叫法不同,那不要紧,人还长得不一样呢。对了,他们叫集体农庄,我们叫人们公社。有了人民公社,就一点儿剥削也没有了!我们今后不用愁吃,穿也不愁,啥也不愁,没愁事儿!”

孙胜才在人群中咋呼:“和大鼻子学,我们天天吃牛排骨,喝牛油,不吃野菜了!”

周云喝斥孙胜才:“你小子就认吃,没别的脓水,以后不许叫大鼻子!那是苏联老大哥,对老大哥要尊重,不能没大没小。我们向老大哥学习怎样搞建设,怎样干活,怎样开拖拉机,没让你学吃。”他问孙胜才:“谁告诉你苏联天天吃牛排骨?”没等孙胜才回答,周云说:“人家吃牛肉,里面加土豆。”

孙胜才大声喊:“那也不是我编的,刘大白话说的,他说苏联大鼻子不爱吃牛肉,专吃牛排骨。”

周云瞪一眼拖拉机旁边的刘占山,继续他的讲演:“我以前和大家说过,种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看到了吧,我脚下这个大家伙,能顶老鼻子牛了!一会儿咱让它去南甸子上开块荒地,那可不是一垅一垅的,而是一干一大片。到夜间更好看,把车灯打开,跟探照灯一样,你们看亮不亮,顶老鼻子油灯。我也不多说了,咱们看真的。”周云刚要从拖拉机上下来,又突然停住,他又说:“对了,我又想起一个事儿,现在我宣布:刘屯这个村改名为生产队,变成一个队大了些,那就把东大岗子划出去,成立两个小队,人员按居住地分,以东大泡子为界,不过吗,大麻地归刘屯。上级明确规定,划分地界要尊重历史。以前,你们叫组长也好,叫村长也好,那都过时了,现在都叫队长。”

刘占山问:“谁当队长?”

周云说:“还是吴有金,大家同意不?如果同意,就不用开大尾巴会了。我看大家对开会也没啥兴趣,不如在这定下来。”周云没顾村民们同意不同意,他又说:“队长下面还要有组长,就是打头的。但是,现在的组长跟过去不一样,也是干部。我给地主当过打头的,那是长工,也受剥削,受压迫。地主压迫我,我不能压迫长工。我看咱村打头的也不用选了,马向前有力气,就让他当。”周云大声问:“让马向前当组长行不行?”

“行。”

周云听到喊“行”的人挺多,他又问:“同意不同意?”

“同意!”

周云讲:“其实吗,合作社社长和生产队队长是一码事,都是建设社会主义,都是为人民服务,都是带领我们奔向**。”周云问大家:“我的话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孙胜才甩着长袖子附和:“完全明白,跟吴队长走社会主义道路,不光吃牛排骨,也吃牛肉!”

周云脸上洋溢着满意的笑容,郑重宣布:“从今天起,我们刘屯的父老乡亲都听吴队长的指挥,在吴队长的带领下,走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

人们以为,周云的话该讲完了,盼他从拖拉机上下来。前来围观的村民主要是来看拖拉机的,想看看这个庞然大物倒底有没有真本事,能不能顶老鼻子牛?周云在拖拉机上动动身子,他又讲话:“对了,我又想起一件事,以后我们不叫村民了!那个名字是旧社会的东西,过时了!现在,我们都有个好听的名字,大家说,叫什么?”

谁也说

不清该叫什么,而且也没有人关心叫什么,人们只盼着拖拉机的表演。

周云说:“以后我们都叫社员,人民公社的社员,河边拉弓—射鼋。”

羊羔子在拖拉机下欢呼:“我们叫社员了!以前叫村民,啥破××东西,我早就听够了。”

周云说:“以后新东西多的很,我们的好日子是耗子拉木锹—大头在后。对了,上级还有指示,让我们不要像过去那样,光知道吃饭,干活,生孩子。要我们关心国家大事,要知道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还要我们多看报纸,学习伟大领袖**的光辉著作。”周云停顿一下,又说:“给你们弄点儿报纸吧,也白弄,你们不识字,只能看图画,用它糊墙。啊,咱村的小刘强认字,对了,最有学问的是吴小兰,人家还在念书,以后要做大事情。依我看,你们想知道报纸上写了些什么,让刘强给你们讲讲。”

周云从拖拉机上跳下来,男司机操起摇把,拖拉机发出震耳的轰鸣。周云一挥手,拖拉机向南甸子上开去。

荒甸里,女司机放下犁铧,一片黑油油的土地被翻出来,跟着拖拉机而来的社员们惊呼:“真了不得,多少牛也无法比,如果当初刘家祖先有这个大家伙,就不用从关里往这搬人。”

周云从人群中叫出刘占山,在僻静处告诉他:“我要调到拖拉机站工作,大队要来新书记,你以后说话要注意,别整那些落后话,什么大鼻子长大鼻子短的,反映上去,对你没好处。”

刘占山比周云小几岁,起小就尊敬这个坚强乐观的穷伙伴儿,长大后两人的关系一直很好,周云敢直言不讳地批评他,刘占山也听周云的话。

拖拉机跑了两个来回,突然灭了火。男司机下车修理,忙得满头大汗。女司机干着急,不知往哪伸手,引来一些非议。马荣的话最难听:“拖拉机上还带个女的,妈啦巴,不是摆设也是玩儿物!”马向前拉叔叔一把,要他别说骂人话,被马荣狠狠瞪一眼。

弄到天黑,拖拉机也没修好,扔在草甸子上,社员们簇拥两位司机回了村。

刚从青年林回来的刘强认出女司机,迎上前说:“付亚辉,原来是你,真精神。”付亚辉端详刘强,笑着说:“长高了,也粗壮了,标准的大小伙子。我爸爸常常念叨你,说耽误了人才,你要不是因为家庭问题,应该在校园里。”刘强说:“我很想念付老师,你回去代我向他问好。我现在很好,眼下正在热火朝天的建设社会主义,我会好好干的,把家乡建设好。”

付亚辉告诉刘强:“我爸爸去中学了,和范校长一起调的。”

刘强点点头:“我听吴小兰说过,你爸是她的班主任。”

付亚辉问:“哪个吴小兰,我怎么不认识?”

刘强说:“我们一个村的,从小总在一起玩。后来我去了镇里,她是从这里考到镇中学的。当时的黄岭有完小,全年部只考上她一个。”

他俩正说着话,男司机过来招呼付亚辉:“饭派好了,在老刘太太家里吃,吴队长让咱俩快点儿去。”

两人出了小队院子去刘氏家,马向前站在门口看,被刘占山拉转身。刘占山笑着问:“看啥?”

马向前用大眼珠子翻弄刘占山:“你管不着!”

“咳咳!这老嘿中邪了?”刘占山说:“看在眼里也得掉下来,做美梦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人家是公家人,吃的是公家饭,让你看一眼就不错了,别寻思好事儿。”

马向前被刘占山贬斥一通,心里憋着气,刘占山又来逗弄他,马向前发了火:“嘿、嘿他妈想好事?你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把自己管好就行了,兵没当好,倒领回一个妞。”

刘占山愿意让别人在他面前提到于杏花,在他心中,老婆是天下最完美的女人。刘占山嘿嘿笑两声,对马向前说:“你也看见,我媳妇不比女司机差吧!这还是老娘们儿,当姑娘那时,比她强得多。”

马向前瞥一眼刘占山,嘟囔着:“嘿、嘿也好,没时间和你扯犊子,你媳妇好看,你就看紧点,别让咱村的光棍子搭上眼,更要小心大鼻子。”

“大鼻子咋地?”

马向前用刘占山“白话”出来的东西回击刘占山:“别让大鼻子扑拉毛斯。”

刘占山想不到马向前会有这一手,憋红了脸说:“你这老嘿,还惦记这么好看的姑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这辈子不打光棍儿,也是娶个母猪。”

马向前不愿和刘占山斗嘴,转身离开。

吴有金把两名拖拉机手派到刘氏家吃饭,是对刘氏的照顾,给她划全天的工分儿,还补助一些粮食。刘军不能出工,去年分得粮食少,刘氏已经靠野菜充饥。

解决了拖拉机手的吃饭问题,在哪住又让队长很费心。刘氏家只有一铺炕,光刘军就占去一半,年轻的男女无法在一起挤。生产队里住着两名饲养员,光棍子老逛又在队里找宿,男司机倒好说,怕姑娘受不了。吴有金拿不定主意,村子里的一些人跟着起哄,孙胜才闹得最欢,挤眉弄眼地咋呼:“这女的不知吃啥长的,也太好看了,眼睛里有勾子,一忽闪就勾魂,不说别人,把老嘿勾住了。我断定,老嘿一宿睡不着觉。”

马向前在孙胜才背后,从地上抓起一把泥糊到孙胜才嘴里,捂着孙胜才的脑袋说:“我告诉你吃啥长得,就吃这个,先用它给你擦擦臭嘴。嘿、嘿也好,再听你们乱叫唤,都是这个下场!”

孙胜才被塞了满嘴泥,半晌说不出话。

马向勇给吴有金出主意:“刘仁家干净,他俩能满意,要不和刘仁说说,让他到小队克服一宿,把房子让给俩司机。”

吴有金瞪一眼马向勇,拎着烟袋去了刘氏家。

付亚辉提出住刘强家,男司机被安排到队部里。

吴有金进家时,王淑芬早已把饭做好,两个儿子等不及,吃了饭到外面去玩儿。吴有金刚端起饭碗,马向勇进了屋,紧接着来了马文和马荣。王淑芬没来得及上炕吃饭,又给这些人准备蛤蟆烟。她抓根两尺长的火绳,从灶里点着后挂在顶梁柱上,然后蹲在灶台旁喝进一碗稀粥,算是一顿晚饭。

马向勇晚饭吃得饱,在地上晃得挺有劲。马文坐在炕沿上卷蛤蟆烟。马荣不喜外,穿着鞋坐到炕里。

马向勇在地上晃了几圈儿,脸上晃出笑,开口说:“周云调走了,可是个好事。”

吴有金忙着往嘴里送饭,嚼着米粒看了看马向勇,搞不清瘸子为啥冒出这句话。

马向勇靠着顶梁柱,不抽烟,拿过火绳帮马文点着,瞅着窗户不说话。

马荣着了急,往炕边蹭了蹭,对马向勇说:“你怎么整出半句话?叫人听不明白。妈啦巴,把话都说出来,倒底怎个好法?”

马向勇瞅着马荣笑了笑,仍然不说话。

马文吐出一口烟雾,他说:“周支书这个人不赖,就是不怎么正义,立场不坚定,没把我们贫雇农抬得太高。”

马荣抓过烟笸箩,卷了一个粗烟卷儿,拉过火绳没点着,又把烟卷儿掐碎。端着烟笸箩说:“我没看周云有啥好,就知道和稀泥。他的历史也不清白,要不是当上官儿,跟黄志城划一个等号。妈啦巴,黄志城是地主的姑爷子,他倒没事儿。”

马向勇靠着顶梁柱摆弄火绳,阴阳怪气地说:“谁让黄志城愿意捡剩了?当官儿的是看重手里的权,不会把女人当回事,周云才不去沾那个包呢!”

吴有金吃完饭,喊王淑芬把饭桌撤走。他从裤腰上解下烟袋,马向勇帮他装满。吴有金用火绳点着,吸了一口说:“我不那么认为,周云是扛大活出身,没啥坏心眼儿,不主张坑谁坏谁,给村里做了不少事。他调走,别的支书不见得比他强。”

马文说:“也是的,咱没见新支书什么样,这屁事儿不好说,也没寻思周云调走是对我们有利还是有害。”

马荣好不容易卷上烟,抽半截又散开,他把剩在手里的蛤蟆烟甩在地,滑到炕沿上说:“反正我觉得周云不怎么样,妈啦巴,我看他有点护着何荣普。”

马文说:“周云不光护着何荣普,也向着刘占山,没有他,刘占山决不敢穷白活。你看刘占山那个熊样,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屁点儿事儿他都跟着掺和,根本没把咱放在眼里。他没少欺负向勇,现在又拿向前开涮。周云一调走,他屁也不是,不尿裤子才怪呢。”马文瞅一瞅吴有金,把目光落在马向勇身上,又说:“不知你们看到没有,今天周云特地找到刘占山,和他在暗处瞎嘀咕,八成是调走的事,我看刘占山立马就瘪茄子了。”

马向勇离开柱子在地上晃,认为到了说话的时机,便问:“你们说周云最向着谁?”

马荣立刻回答:“向着刘强呗,那还用问!妈啦巴,这周支书也不知咋整的,让刘强给摩挲住了。”

“刘强并没有摩挲他。”马向勇脸上的赘肉动了动,他说:“周云对刘强好,还盼着刘强有出息,怎么解释?这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别看周云的身份是无产阶级,慢脑子资产阶级思想,以前就巴结地主,现在的立场也不坚定,没看出吗?他主动往刘强那边靠。刘强惹祸时,他特意去解围,吴大叔让刘强去工地,他想方设法阻止。有周云在,刘强的翅膀就越长越硬,以后谁也摆弄不了他。所以说,周云调走是好事。”

吴有金提出自己的看法:“说周云巴结地主,这话我不赞成,说他向着刘强,这话我信。可刘强也做到了,他为集体出力,又不调皮捣蛋,就说营造青年林吧,我看周云还真用对人了。”

马荣从炕沿滑下来,扶着门框说:“你也说刘强好,咋不提他砍人的事,而且砍了革命干部马向春。”

吴有金瞪一眼马荣,没说话。

马文说:“小崽子成不了屁事儿,别说周云调走,就是周云不调走,我也不会让他奓翅儿!”

马向勇不停地晃,他的表情在晃动中变化,见马文忙着卷烟,他提问:“你们说将来对咱最不利的人是谁?”没等别人说话,他自己回答:“这个人就是刘强。”

屋里的气氛变得凝重,可听清雾气中吸烟的咂嘴声。马向勇看出叔叔们对他的话不理解,晃着身子说:“我这话有可能重了些,你们听我解释。咱先说这小子的特点,他个子高,有力气,又舍得出力,再加上假积极,不说闲话,表面上热爱集体,热爱国家,又不斤斤计较,往往受到一些人的重视。我看吴大叔都对他有好感,这是他能立足的条件之一。还有,这小子主意正,表面正派,做事果断。要说胆子大,老黑都不如他,这就使他的腰板特别硬。另外,这小子不畏强势,敢打抱不平。大家想想,在刘屯,谁最强势?是我们,这小子能不跟我们作对吗?如果不整住他,我们以后的麻烦少不了。”

马荣问马向勇:“怎么整,把他抓来打一顿?妈啦巴,我怕找不出敢去抓人的。”

马向勇的脸变得松弛,笑得挺轻松,扶着顶梁柱说:“只要我们统一认识,就能整住他。大的运动已经来了,只要抓住刘宏达的尾巴,就能把刘强打翻在地。”马向勇见吴有金只顾抽烟,又说:“整刘强,就怕吴大叔有顾虑。”

吴有金敲着烟灰问:“我有啥顾虑?”

马向勇说:“还不是因为小兰。”见吴有金不说话,他又说:“刘强也不知从哪学来的招术,专门勾引女青年,要说咱小兰是村里一流的,偏偏和那小子打得火热。我说话吴大叔别不爱听,他俩往一起凑,可不是一回两回了,一定有搞对象的念头。”

吴有金不高兴地说:“孩子的事,咱们这些大男人少跟着闹哄,唠点儿正事。”

马向勇并没因吴有金的不高兴而影响情绪,他说:“我说得可是正事,咱都看见了,开拖拉机的姑娘长得不错吧,也跟刘强挺近乎,主动要求住他家,我怕小兰接受不了。”

吴有金让马向勇说得心发堵,没好气地说:“他刘强爱勾谁勾谁,我家小兰不会被勾走,我不会同意小兰和刘强搞对象!”

马向勇要的就是这句话,心里一阵乐。

吴有金抽足烟后对屋里所有人说:“不管谁当支书,我们都要吃饭,整谁不整谁,那得慢慢来,最主要的是把地侍弄好,不产粮说啥也没用。我看小苗出得差不多了,明天就开始铲地。”

拖拉机在荒草甸子上停了一夜,修机器的人还没来。刘屯人看过了趴窝的拖拉机,再也不觉得它有什么新奇。社员们扛着锄头,在组长马向前带领下,来到甸子上的地里,夏锄生产正式开始。

宋家的祖坟就在地头,坟旁长了几棵杨树,那丛被刘屯人议论了几辈子的王八柳没了生机,柳枝七扭八歪,但它仍然艰难地活着。

七八十名男女社员在地头一字排开,马向前铲了头垅,刘强第二。马向前示意刘强到后边去,刘强不同意,马向前说:“嘿,嘿你个毛伢子,在前面影响质量,到后面打狼去。”刘强没理会他,贴着马向前的垅铲了起来,铲了百十步远,马向前停下检查,着重看了刘强的垅。刘强确实铲得很好,荒草全部锄掉,小苗分的均匀。马向前点点头说:“嘿,是个好社员。”他往后看了看,大声喊:“嘿、嘿也好,大家铲的地都要像刘强铲的一样,铲不好就返工。”马向前检查到何荣普铲的垅时,认真拨弄每一棵苗。何荣普的头晃得很厉害,握锄的手也有些颤抖。马向前狠狠地瞪他一眼,又接着往下检查。检查到刘氏那条垅时,特别关照地说:“老刘太太,你岁数大,又吃不饱,别太逞强,能锄多少是多少。”

太阳渐渐升起,晨露逐渐消去,社员们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当太阳升到头顶时,疲劳的社员感到了烈日的炎热。它像悬在头上的火炉,烤得人们喘不上气来。

刘强第一个铲到地头,他用衣襟擦擦汗水,回过头接刘氏。刘军病得下不了炕,刘氏只好出工。

突然有人惊呼:“刘氏晕倒了!”社员们扔下手中的活,都向刘氏围过去。

王显富是刘氏的表弟,他用手在刘氏的脸上按几下,刘氏的脸上出个坑。王显富说:“脸膀成这样,可能是吃错野菜了。”马向前问他:“老刘太太有没有大事儿?”王显富摆摆手:“没啥大事儿,吃不饱,连累再饿,晕过去了。找个荫凉地方,过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刘强把刘氏背到宋家坟地的杨树下,马向前招呼大家:“嘿、嘿也好,肚子饿,干不动了,先凉快凉快,等到吃饭钟点儿,咱们就回家。”

刘氏睁开眼,开口就骂:“我操你祖宗小双子,你把我坑苦了,你自己去享清福,咋不把我娘俩带走啊!”

王显富安慰她:“姐,先别骂,你的脸膀得很重,是不是吃错啥了?”

刘氏有气无力地说:“没吃啥,只吃了薇菜。”

王显富问她:“你不是认得哪种薇菜能吃吗?”

刘氏说:“我倒是认得,乍叶的能吃,宽叶的不能吃,饿急了,也就不管那些。”王显富模着自己的脸说:“我的脸也膀,多半是饿的。”他又说:“姐,你也得吃点儿粮食,刘军都那样了,你不能太顾他,把自己的身子弄垮。”刘氏流着泪说:“我这老骷髅怎么都好说,省下粮给军儿吃,盼他有个好转哪!”刘氏又想骂小双子,看众人围着她,只好用眼泪向小双子倾诉苦难。

孙胜才挤到马向前旁边,小声问:“你饿不饿?”马向前说:“嘿,嘿会不饿,我早上没吃饭,只喝一瓢凉水。”孙胜才挤挤眼:“你领咱们回家,都饿得不行了。”马向前摇摇头:“嘿、嘿也好,没到钟点儿,嘿也不许走。”

孙胜才眨着小眼睛说:“吴有金只会看太阳,不知道钟点儿,咱们回去吧。”

马向前把孙胜才推开,翻着大眼珠子说:“嘿、嘿也好,我才不信你呢,今天是大晴天,太阳还没到位置,看树影就知道,吴队长比我看的准。”

孙胜才凑到刘强那,刘强正在看护刘氏,没理会他。他拍了拍刘强的肩膀说:“哎,周云说你认得报纸,你给咱们讲讲大鼻子吃牛排骨,咱们先解解馋。”刘强看一眼刘占山,孙胜才立刻说:“我不爱听他白话,你给讲讲。”

刘强说:“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那里各尽所能,按劳分配,不愁吃穿。不光有牛排,还有面包,有牛女乃,有土豆烧牛肉。”

孙胜才吧嗒嘴,往肚里咽口水,低着头说:“牛女乃,牛肉咱就别寻思了,我现在只想吃上一口面包。”

王显富说:“别想着吃面包,如果秫米饭大饼子管够吃,我就算没白活。年轻时给刘有权扛活,一顿只给一块豆腐,我太想多吃一块,半辈子都没达到。”王显富咽了一口唾液,像是品尝当年豆腐的味道。

刘强说:“那是旧社会,劳动人民的劳动果实都让地主资产阶级掠夺走,大多数劳动者受剥削,富了少数人,穷苦人挨饿受冻没人管。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和我们过去一样,仍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吃不饱,穿不暖,还有种族歧视,阶级歧视,富人把穷人当做牛马。他们口头上宣扬民主,实则封建**。他们鼓吹人权,实际上是极少数人掌握国家的一切权利,法律被掌权人玩弄。那里只有地主、贵族的自由,根本没有老百姓的自由。”

王显富的弟弟王显有是个老实人,也给刘有权扛过活,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他问刘强:“你认得报纸,把有用的告诉我,我们什么时候能赶上苏联?什么时候让大伙都吃上大饼子?”

刘强说:“那倒没写明,只写十五年赶上英国。”

王显有显得很失望,摇着头说:“赶上苏联是好事,赶英国不太好,他们也挨饿,还受歧视。你刚才说的什么水深火热,又是什么三分之二,我可不想过那种生活。”

王显有的问题很难让刘强解释明白,几分之几也搞不清,上面也没统一说法,有讲三分之二,也有讲四分之一。刘强小学毕业,对分数不太懂,只好说:“报上说的是经济上赶上英国。”

王显有摇摇头:“我不懂什么叫经济,如果和苏联老大哥一样,每天吃个面包,那该多好啊!”

刘强说:“面包会有的,只是我们现在还要艰苦奋斗。要想到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不如我们,想到台湾同胞还在受苦受难,我们应该感到幸福,挨点饿也算不了什么。”

在树下躺着看虫子爬树的刘占山听刘强讲面包,有一种望梅止渴的感觉,吧嗒几下嘴,咽下几口唾液。又听刘强说挨点儿饿不算什么,觉得不顺耳,翻过身对着刘强说:“你也成大白话了!挨点儿饿不算什么?饿你三天,你连娘都哭不出来。多讲面包,少讲大道理。”

刘强反驳他:“这不是我编的,报上这样写,白纸黑字,不信你自己看。”

刘占山说:“写报的人准不挨饿,如果饿急了,他只想吃大饼子,决不会惦记着外国的三分之二,也讲不动什么水深火热。又讲什么电灯电话,有屁用?只要不饿肚皮,我看比啥都强。”

刘强说:“写报的人那是站的高,看的远,不像你,只看眼前。”

刘占山调过身去,高声说:“去去去,没人听你白话!”他问孙胜才:“哎,你饿不饿?问问马向前还让不让回家?”

马向前说再等一会,孙胜才还让刘强讲面包,刘强说:“报纸上写得很明白,在伟大领袖**的英明领导下,我们打败了小日本、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过上了自由、幸福的生活。我们现在是建设社会主义,过几年就实行**,到那时,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就是有多大力气出多大力气,没人逼着干活,也没人耍滑,抢着争着干工作。社会财富积累多了,劳动人民想吃啥有啥。可以吃面包,也可以吃白面饺子,可以喝牛女乃,也能吃上牛排。”

被饿得对面包失去信心的王显富仰在树根上问刘强:“报上真是这样写的?”

刘强点点头。

王显富又问:“你说准点儿,还得几年实现?”

刘强摇摇头。

孙胜才突然站起身,指着东南说:“旧道上过来一个人,像是刘强他爸。”

刘占山坐起身,惊疑地说:“很像刘宏达,怎么这样蔫呢?”

刘强调过头去,看到旧道上的人脚步很沉重,他的心压上了石头。

一直装睡的马向勇睁开眼,指点刘强的后背恶狠狠地说:“显摆吧!假积极,美不了几天,我就让你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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