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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场秋霜过后,大地变得灰蒙蒙,白天短,太阳早早落了山。傍黑,李淑芝一家人挤缩在窝棚里,老弱三代人紧紧地挨在一起。

村外传来狼的嚎叫声,李淑芝悬着的心又提了起来。她不敢睡觉,搂着刘喜不断地用脏手抹泪。个把时辰后,狼叫声渐渐远去,她慢慢地爬到窝棚外,看看窝棚有没有漏洞的地方。突然,南甸子上有火光闪动,她定神一看,火光闪动的地方正好是淹死鬼的坟地。李淑芝头发竖起来,心里叨咕:“乱坟岗子又闹鬼,刘屯又不知发生什么事!”

发现乱坟岗子闹鬼的不只是李淑芝一个人,贾半仙也看见。她急忙从炕上拉起丈夫,用手捅开已经破损的窗纸,指给他看:“看见没有?乱坟岗子有鬼,你还不太相信,这回真的闹上了。”她丈夫不情愿地看一眼,没说话,闭上眼,要钻回刚刚捂热的被窝。贾半仙把丈夫推趴在炕上,厉声说:“孙二牛,你太艮,跟你过了这么些年,我怎么看不透你?”

孙二牛的身世在老婆心里确实是个谜。

土改时,刘屯来了一个逃荒的小伙子,衣衫褴褛,满面灰垢,他说他叫孙二牛,家乡遭了灾,父母在战乱中死去,家里只剩下他,没有任何亲人。当时的土改工作队看他可怜,收留他,并且分给他土地。孙二牛长的很英俊,不会干农活,刘屯有人怀疑他不是庄稼人出身。好在孙二牛干活肯出力,常常满身泥水,怀疑他的人有了改变,认为他不会干活是因为笨,笨人只会出笨力气。孙二牛不多言多语,在刘屯很有人缘儿,有人愿意帮他成个家,便把贾半仙介绍给他。

贾半仙的父亲去世早,没有生活来源的母亲和一个巫师相好,干起了跳大神的行当。离开巫师后,她又跟了好些男人,好吃的她尝过,也受了很多磨难,好歹拉扯着贾半仙活下去。

贾半仙刚入花季,一些游手好闲的男人便把目光从她妈身上向她转移,贾半仙从他妈身上也学了些搬神弄鬼的本事,跟着她妈在男人中混吃混喝,落下一个不好的名声。她妈死后,贾半仙要嫁人,和孙二牛见面后,孙二牛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也有人劝孙二牛不要沾这种女人。可是,孙二牛只吐出一个字:“行!”很快,他俩住在一起。

结婚没多久,孙二牛从乱坟岗子捡回一个小男孩。把奄奄一息的小生命送到贾半仙面前时,贾半仙看都没看,逼着男人把孩子送回去。孙二牛蹲在老婆面前,两眼流泪,这是贾半仙第一次看见丈夫这样痛心。

以前,孙二牛流泪都在夜里,被老婆发现时他总说是做梦,贾半仙问他梦见什么,他只是笑笑。贾半仙更觉得丈夫奇怪,便这样评价他:“这个憨鬼笑的比哭还要难受。”

在孙二牛的哀求下,贾半仙接受了这个孩子,条件是孙二牛自己养。

孙二牛给儿子起名叫有望,贾半仙嫌这个名字不好听,想了半天儿,觉得没有不吉利的地方,只好认可。在对待孩子上,孙二牛格外细心,倾注了全部心血。这个笨得出名的男人,硬是从死神手里抢回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子。时间长了,贾半仙和捡来的儿子有了感情,也逐渐觉得这个不爱说话的男人并不笨,还觉得有些事情瞒着她。

肃反时,有人怀疑孙二牛有历史问题,工作组按照他说的地址去了他的家乡和平村。村子早被关东军“三光”,新住户都是后搬去的,工作组转了三天,也没找到一个见证人。当时在刘屯搞运动的朱世文建议,先把孙二牛抓起来审一审,被周云制止。周云说:“我看这个笨家伙干不出多大坏事,咱们大伙多留点儿心,发现问题再抓也赶趟。”就这样,孙二牛逃过一劫,也把周云当做救命恩人,每次见面,他都早早地憨笑。

孙二牛不但在外面话少,对贾半仙也很少说话,气得贾半仙总是骂他:“一扁担压不出个屁来。”可是有一次,孙二牛说了话,还让贾半仙很信服。

那是二倔子捡了包裹那阵子,刘屯人都说他运气好,孙二牛对老婆说:“不是运气好,怕是有灾难,连看到捡包裹的何荣普也会惹上麻烦。”贾半仙很奇怪:“这个笨男人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话?是不是也沾上点儿灵气?”贾半仙按照丈夫的话跟村里人表示了自己的观点,她说谁沾上淹死鬼的边谁倒霉。几天以后,她的话应验了。

贾半仙没少给人相面算命,没有一次是准的,人们都指责她没学来真本事,没想到这一次让她蒙上了。贾半仙欢喜好几天,觉得刘屯人开始对她刮目相看。这次南甸子有火光,她还想听听丈夫的“高见”,可孙二牛连个“屁”字都没崩出来,让她非常失望。贾半仙半宿没睡觉,也没把闹鬼的故事编圆满。

孙胜才听说乱坟岗子闹鬼,他去找羊羔子。对羊羔子说:“你那次看见雷击大柳树,说得太玄,不符合事实,我这回看见闹鬼绝对是真的,你要不相信,晚上别睡觉,运气好也能看到。

羊羔子家的前窗对着甸子,夜间,果真看见鬼火,鬼火在淹死鬼的坟地上,红红的火焰旁有一个跳动的身影。他把母亲叫起来,很兴奋地说:“看见没?淹死鬼出坟了,在鬼火前跳呢!”

瞎爬子说:“我眼睛不好,那么远我哪能看见?你对妈说,淹死鬼怎个跳法。”

“像跳舞。”

羊羔子听说过跳舞没见过,这句话是顺口说出。瞎爬子当了真:“妖魔跳舞鬼唱歌是最不吉利的事,看来咱刘屯又要灾难不断了,唉!你爹好多年没音信,他可别遭什么难哪!”

羊羔子只顾看鬼火,没注意母亲抹泪。瞎爬子哭得很伤心,不知不觉地叨咕出来:“我是和你爸爸在大柳树下分别的,他这一走就不回来了,自打淹死鬼埋到大柳树下,我的心总是沉沉的,总想哭啊!”

羊羔子劝母亲:“你别老提过去的事,叫人怪不好受的,就当我没爸爸。小时候咱都过来了,现在更不怕,有我养活你,保证饿不死。”

瞎爬子最不爱听这样的话,悲伤地说:“不能说你没爸爸,那会叫人看不起。刘占伍没爸爸,没少让人讲究,啥难听话都有。你有爸爸,说不定开春时就会回来。”

听了母亲的话,羊羔子生起孙胜才的气,他对母亲说:“你说稀屎痨坏不坏,他说我爸爸不会回来了,还跟我打赌。”

瞎爬子揉揉眼睛,揉出泪,小声说:“孙胜才不懂事,这话八成是听他爹说的。”

乱坟岗上的火见小,也看不到鬼影跳动,羊羔子回到被窝,趴在炕上问母亲:“你说孙广斌恨我爹回不来,是想干什么?”

瞎爬子对着窗户,虽然看不见,也觉得外面比屋里敞亮,像是自言自语,也是告诉羊羔子:“你孙大叔是个好人,年轻轻就打起光棍儿,难哪!”

“孙广斌不是好东西!一个光棍子,有事没事地在咱家门前转,我看见他就来气。”

瞎爬子半晌没说话,呆坐着,坐到羊羔子睡着觉。

羊羔子把看到鬼火的事说给老黑,想让黑大胆去乱坟岗子看个究竟,老黑没理这个茬。

老黑正忙着画三太爷,准备在过年时换几个钱花。

也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刘屯人迷信起三太爷。这三个四方大脸的人头像代表着三种动物的领袖,它们是狐狸、黄鼠狼和蛇。这三种动物都不凶猛,有益于人类,而人类并没有认识到它们是朋友,在惧怕它们的同时把它们看做迷惑人的妖精。供奉三太爷,是求三位大仙镇住他的臣民。

马向勇也因鬼火的事找过老黑,他用的是激将法,先是赞扬老黑敢在乱坟岗子睡觉,然后说:“乱坟岗子闹鬼的事在村里炸开了锅,弄得人心惶惶。依我看有可能是人为,甸子上有大草垛,八成是阶级敌人要放火。上级要我们破除封建迷信,还有人相信妖魔鬼怪,这是对伟大领袖不忠,也是对抗领导的事情。你是村里胆子最大的人,思想也比别人进步,你要看不出实情,以后就没人称你黑大胆儿了。”

老黑没停手里的活,低着头问:“你看见闹鬼了?”

马向勇连晃两子,肯定地说:“我亲眼看见的。”

马向勇看到鬼火后,先在自家屋里晃半宿,第二天又晃到马文家。他确实考虑到有人在乱坟岗子上点火,也经过认真琢磨:“能是谁?村里谁有这个胆量?老黑有,他不能去,以前去过,那是打赌混肉吃。现在淹死鬼把刘屯搅得不安宁,他不会没事找事。莫非是刘强?这小子没走远?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马向勇晃晃头:“也不能说不可能,人逼急了啥事都能干出来,这小子敢在乱坟岗子点火,他就可以进村放火!”

马文不以为然:“这点屁事儿还不够伤脑筋,晚上你领几个人去大柳树下看看,那不啥都结了。”

马向勇晃着身子说:“现在都怕摊上倒霉事,躲都来不及,没人愿意去那个鬼地方。”

马文提示他:“老黑不怕鬼,让他去。”

马向勇脸上泛出一丝笑:“让老黑干事,那得给好处,没有利,他才不起早呢!”

马文想了想说:“什么鬼火还是人放火,都是屁事儿,把自家看好就行,甸子上的草垛都是村里的,也没咱几捆,用不着操心。”

马向勇停下晃动,心有不甘地说:“这么着,我到老黑家去一趟,说不定宋老黑会当一次傻大胆儿。”

老黑斜看着马向勇,觉得这个瘸子太阴险。那次从水里拖淹死鬼,就是马向勇把他举荐出来的,被朱世文强拉到小南河,一点儿好处没得着,眼看着老婆跑了。这次又鼓动他去乱坟岗子,老黑心里的气顶到脑门子,真想一巴掌扇过去。

在没成年之前,老黑打马向勇是家常便饭,自从马向勇搬回刘屯后,老黑改变态度,对马向勇烦而远之,这样做,马向勇对他又多几分惧怕。

老黑夜间没去乱坟岗子,白天偷偷遛一圈儿,看到淹死鬼的坟旁有熄灭的草木灰,又见距坟不远处的草垛下有窝,草窝被草捆堵着,也看出有刚刚动过的痕迹。

老黑回到家,仍然画三太爷,没说去乱坟岗子的事。

他看到的草窝里的确藏着人,这个人是逃难在外的刘强。

刘强过了小南河,上了辽河的大堤,又走了一程,忽然往回返。回到小南河捞起斧子后,把它埋在河边上的滩地里,坐火车去了舅舅家。舅舅待他好,想让他多住几天,刘强想念家,放心不下窝棚里的老幼,住了三天就要走。临走时,舅舅送给他一件工作服棉大衣。

刘强从河边抠出斧子,想过河,又犹豫,坐在河边想,越想越害怕。

“不知马向春伤得怎么样,如果是重伤,我就犯了大罪。就是伤不重,马家人也不会轻饶我,让他们痛打一顿不要紧,挺过去还能把房子盖起来,就怕他们把砍人的事拉扯到政治上,拿阶级斗争的利剑对待我,那样做,我就惨了!”

传来吆喝牲口的声音,一辆马车拉着满车青草从河滩地往堤上爬,两匹马拉得很吃力,车老板儿坐在车上打。刘强不满车老板儿的粗暴,在心里为两匹马使劲。

“成份好的人,砍甸子上的树没人管,成份不好的人干瞅着,马向春不让我砍树,我的家人就得猫在窝棚里,现在还好说,冬天怎么过呀!”

河里翻起水花,一条较大的鱼追着一群小鱼,刘强抓起土块儿扔过去。

“马向春是组长,又是贫雇农,而自己是劳改犯的儿子。劳改犯的儿子和四类子女一个样,是社会的最低层,应该老实听话。我没听话,拿斧子反抗,这会被人看成阶级报复,会当成反革命杀人犯处理。”

想到自己成为反革命杀人犯,刘强仿佛看到全村人都在追捕他,他被抓住,手脚被捆得牢牢的,马家人喊着口号对他专政。用刀砍,用斧剁,就在他奄奄一息时,马向勇说了话:“留他一条小命吧,交给胡永泉去处理,省得我们麻烦。”

刘强离开小南河,返回辽河大堤上,大堤上有护堤的土房,没有盖,四面墙也可背风。

太阳落下去,月亮升上来,满天星星陪伴它。刘强看月亮,在月亮上寻找吴刚。吴刚很勤劳,劳动效率低,多少年来,还没伐倒一棵树。但刘强看到的月亮像镜子,黑影的部分像残损的碎片。刘强数星星,数得流了泪,有孤独恐惧的泪水,也有夜风吹下的鼻涕。

在大堤上冷得受不了,刘强硬着头皮往家走。过小南河时,他感到河水很温和,可过了河,又觉得难耐的冷,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走上小南河大堤时,刘强抬眼看星空,从星星的位置确定时间,他估模已是后半夜。

再往前走,是乱坟岗子,刘强害了怕,两条腿不听使唤。都说远怕水,近怕鬼,少年刘强实有感触。想起女乃女乃讲过妖魔鬼怪的故事,觉得每个坟上的悲魂都在注视他。但是退却无路,刘强心惊胆战地通过淹死鬼的坟地。

刘强围着家里的窝棚转了三圈儿,没看出异样,他蹲在窝棚前,听见刘喜梦中的哭闹,也听见女乃女乃轻拍孙子的声响,还有母亲不断的叹气声。

他几次想钻进窝棚,几次缩回拉窝棚门的手,用手抹泪,抹得村里的狗叫起来。

一只能起早的公鸡打了鸣,刘强抽泣着离开村子,再到乱坟岗子时,刘强感到累,又困得睁不开眼。朦胧中看到大草垛,觉得大草垛里一定很温暖,他在草垛下掏个窝,睡在里面。

一觉醒来,阳光照在草窝上。刘强钻出来,时间正值晌午。乱坟岗子很寂静,没有鬼怪也没有

人,几只小鸟安详地蹲在树枝上。他从乱坟岗子闹鬼的传说中体会出一个道理,骗人的谎言都会披上美丽、神圣甚至恐怖的外衣,越是说成天花乱坠的东西越假,往往危险的地方更安全。睡醒的刘强感到饿,他对自己说:“什么鬼不鬼的,能睡觉就是好地方,现在最主要的是到河南找吃的。”

刘强把找吃的地方和白天藏身处选在河南,是怕村里人发现他。

晚上,刘强也不是光睡觉,他不但回到家里的窝棚旁,也去过马向春的土房。他想知道马向春伤得重不重,能不能落下残疾,他希望马向春早日康复。

刘强盼望马向春伤好,不单单是为了减轻他的罪行,也存在着对这个被砍者深深的同情。他认为马向春是个实诚人,阻止他砍树也是为村里办事,不该对马向春下这么狠的手。

一个夜里,刘强钻进草窝刚闭眼,听到外面有声音,好象有种巨大的力量推着大草垛,杂草捆横七竖八地压在身上,喘不上来气。他奋力挣扎,醒后发现,是斧把压在胸口上。

惊醒后的刘强睁着眼,觉得草垛四周蹲着好多呲牙咧嘴的鬼怪,他明知是幻觉,还是恐惧得发了抖。也许是惊恐到了极限,刘强反倒放松下来。

黑夜的草垛外,立着一个单薄的少年,残缺的月光把刘强的影子映在霜地上,星星看着他,无奈地眨着眼。

惊吓后的刘强倍感寂寞,寂寞的少年要跟淹死鬼说说话,别看淹死鬼丑陋,他生前说不定是个善良的人。

刘强跟淹死鬼的对话方式很特别,是站在淹死鬼的坟顶上,坟顶上能看见二倔子的坟,也能看到全村。

也许是乱坟岗子的鬼魂都不喜欢这个不速之客,没一个出来搭理这个逃难的少年,少年无聊,便在淹死鬼的坟边拢火。

刘强拢火的目的是取暖,却起到了保护作用,村里人认为是鬼火,就没人敢到这个地方来。

吴小兰从学校回家,本想多呆上半天,王淑芬催她早点走。王淑芬对女儿说:“一般情况下,鬼都在后晌出没,你在头晌走,不会遇到鬼打墙。”

吴殿发把姐姐送到河边,自己去抓螃蟹。吴小兰趟过河,觉得时间太早,便不急着往学校走,脚步慢下来,顺着去镇上的小道上了大辽河的大堤。在堤上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土房子边。这个房子是汛期的护堤房,住着护堤人,现在是枯水期,房子没人住,房盖被拆除,只剩四周的土墙。吴小兰往里看一眼,发现里面斜躺个人。她觉得这个人眼熟,仔细一看,立刻停下来,转身向残墙里走去,惊呼:“刘强,你怎么在这里?”

刘强从地上跳起来,一看是吴小兰,便倚着墙角坐下。吴小兰放下书包,蹲在刘强身边,小声问:“你不是进城了吗?”

刘强一脸苦笑:“我是进了城,可是我总惦记家,呆了几天,我就回来了。”

吴小兰问:“你回过家吗?”

刘强点点头:“晚上回去过,只是在窝棚边看看,没敢进去。如果我妈和我女乃女乃知道我在外边,会担心死的。”

“你呆在外边,每天吃啥?”

刘强用手一指:“看见没,这地方没遭灾,到处都是玉米地,饿不着我。”

“白天好过,晚上你去哪?”

“晚上更好办,咱们南甸子有大草垛,往里一钻,很暖和。”

吴小兰见刘强说得轻松,便提醒他:“这几天,咱屯都说乱坟岗子闹鬼,胆儿小的人晚上都不出门儿,你可要留点儿神,千万别再摊上倒霉事。”

刘强从地上捡起斧子,对她说:“有它在身边,我啥也不怕。晚上我猫在草垛里,听到外面有动静,心里也发毛,时间一长,也就习惯,有时真的希望碰到鬼。听女乃女乃说,鬼都是人变的,他们都是死的屈,在阴间又得不到申冤,又不能转世,只好闹鬼找替身。我不怕他们,我最怕被人发现。”

“晚上遇到狼怎么办?咱们这里狼多,秋天又是它们找食的季节。”

“我还真的遇到过狼。”刘强从怀里掏出火柴,一脸疲倦地说:“我从城里买了火柴,狼来了我就点火,狼怕火,不敢靠前。就是把我堵在草窝里,我还有这个。”刘强把斧子递给吴小兰,他又说:“晚上最怕的是寂寞,四周静悄悄,连风声都显得小。我睡不着觉,就钻出草垛数星星,看月亮,在月亮上寻找嫦娥。我家原先有张画,叫嫦娥奔月,一个姑娘为了自由,飞在蓝天上。我听老师说过,月亮是个球,和地球一样,上面有很多未知的谜,我们人类要揭开它的秘密,也要飞上去。有一天我做梦,我飞上天了!离月亮越来越近,看见月亮很清晰。月亮上不止一棵桂花树,而是成片成片的森林。不是一个吴刚伐树,而是众人造林。美丽的嫦娥为劳动者跳舞,向他们献上桂花酒。我非常高兴,展开双臂欢呼。一阵风吹来,我感到冷,冻得我浑身发抖,掉回地上。天上的月亮变成月牙,再后来,月牙也没了。”

吴小兰端详刘强,刘强非常消瘦,破旧的衣服到处都是刮破的口子,身下一个深蓝色的工作服大衣,露出的棉花和尘土一个颜色。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玉米饼子,对刘强说:“你准饿,把它吃了吧。”刘强摇摇头:“我不饿,留着你晚上吃,饿急了学不进知识。”

吴小兰把饼子塞给刘强,小声说:“听同学说,你在班里学习最好,如果不是和同学打架,已经是中学生了,”

刘强看了看吴小兰的书包,然后把目光投向远方,回忆起那段失学的经历。

就在他准备考中学的节骨眼儿上,父亲出事了,人们开始用另一种眼神儿看待他,这个不满十三岁的少年感到头上有种巨大的压力。班主任付老师看到他情绪低落,鼓励他:“人生不知遇到多少挫折,只有能战胜困难的人才有出息。你的理想不是当科学家吗?实现理想,必须经得住磨难。”刘强牢记老师的教导,含着泪水认真复习功课。可是,就在考试那一天,一个同学在上学路上截住他。这个比他大两岁的学生叫麻凡,是班里出了名的淘气包,学习不好,根本没有升学的希望。他拦住刘强,指着路边的泡子说:“水里有鱼,咱俩模几条。”刘强躲着他,让他放开路。麻凡不肯,刘强央求:“放我过去,你自己模吧!”麻凡拽着刘强的书包说:“我自己模不着,你下水帮我把水搅混了,我就放你走。”刘强往回挣:“你放开我,我得考试,晚了就不让进考场。”麻凡说:“考试也没用,你爸爸是反革命,正在挨押,中学不会收你这种人。”

麻凡的话像一盆凉水泼到刘强头上,他的心往下沉。看着眼前强壮的同学,觉得自己被耍笑,一种不甘屈辱的心理激烧起心中的怒火。刘强怒喊:“你放开我!”麻凡根本没把眼前这个小同学当回事,抢过书包,顺手扔进水里。刘强顾不得其他,急忙甩掉布鞋,跳进水里把书包捞上来,上岸时见麻凡拎走了他的鞋。

刘强强忍愤怒和委屈,含着泪说:“把鞋给我。”麻凡不给,刘强从地上捡起麻凡拾粪用的铲子。

麻凡说:“小劳改还敢装凶,给你铲子你也不敢打我。”麻凡的话像一把尖刀扎在刘强的心上,心在流血的少年突然举起粪铲,不顾一切地向麻凡砸去。

从麻凡手里抢回鞋,他哭着向学校跑。

刘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坚持考试,含泪交上答卷,还没离开,麻凡的父母领着儿子找到学校。付老师接待了他们,并为麻凡洗净头上的血污。麻凡伤得并不重,不用包扎也能止住血。为了把打架的事情压下去,付老师把李淑芝找来,李淑芝替儿子赔礼道歉,买了一些好吃的,领刘强到麻凡家认错,麻凡和父母都原谅了刘强。可谁也没有预料到,这件事惊动了校长范国栋。

很快,考试成绩出来了,刘强全校第一。付老师拉着刘强的手,高兴的说:“你是中学生了!在咱这,能考上中学的孩子不多,你要珍惜学习机会,实现当科学家的理想。”可是,付老师没想到,刘强上学的路被范校长一手斩断。范校长表示:“学校要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这样的学生不合格。”付老师憋着一肚子气,和范校长吵起来:“刘强不但学习好,各方面也很好,他尊敬师长,热爱劳动,积极响应学校号召,为什么成不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范校长沉着脸说:“你别装糊涂,刘宏达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刘强打架伤人,是严重违反校纪的行为,我做为一校之长,把这样的人送进中学,是严重失职,是犯罪!”

付老师还想争辩,范校长指着他的鼻子:“你这个人看起来老实,其实和刘宏达一样,肚子里装的都是封建地主阶级的腐朽东西。”

付老师是富农,最怕提到地主阶级几个字,范校长的话击中他的要害。

说起来,付老师的成份定得挺奇怪,亲哥俩分得同样的财产,弟弟是下中农,而他和他的父亲被挤到阶级敌人的行列。细琢磨,还是有一定根据的,付老师也认为挺合理。弟弟起小务农,是个整劳力,而自己不善农耕,只能算半个劳力。老父亲老得不能下地,又有病,要靠别人养活,而分地时又留下养老地,计算下来,半个劳力的土地严重超标,付老师属剥削阶级。好在富农分子的帽子由老父亲来戴,付老师没觉得头上沉。老父亲死后,一些人又想把富农分子的帽子移交给他,搞得付老师惶恐不安。

付老师的弟弟当过志愿军,枪子儿在大腿上穿过没碰断骨头,光荣退伍,没留下残疾。虽然不贫穷,却加入了代表贫苦人利益的最先进组织,领着全村人建设社会主义,是村里的头面人物。付老师教书忙,尽得孝心少,弟弟伺候瘫在床上的老富农分子,没人说他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弟弟和富农成份的哥哥关系密切,也没人说他划不清阶级阵线。

有了弟弟做后盾,付老师心里踏实一些,但他仍然小心谨慎。

付老师不甘心把刘强的前途断送掉,哀求范校长:“我这个班就一个够资格上中学的学生,还是把名额给刘强吧!别让名额白瞎了。”

范校长冷冷地说:“这个不用你操心,学校有安排。至于刘强,不是名额和分数的问题,而是至关重要的政治问题,这个你该懂!”

付老师含着泪告诉刘强:“中学不能上了,还可以上农中,只要你用超出常人的毅力学习,仍然有前途。”

农中是边劳动边学习,文化课程少,时续时断,不让考高中。付老师这样说,是安慰刘强悲伤的情绪。刘强为了几乎破碎的家,没上农中,参加了合作化的集体劳动。

升学的名额没白瞎,范校长亲戚的孩子坐在贺家窝棚中学的课堂上。范校长也因工作出色,提升到中学当校长。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把付老师也带到中学,如今教着吴小兰。

吴小兰听完刘强讲述,对他说:“我有几位同学,他们原来是你爸的学生,都认为你爸爸冤枉。说你爸太较真儿,得罪了范校长,范校长做了手脚,才出现那种事。他们说范校长调离小学后,有好几位老师帮你爸爸申述,你爸爸还有被放回的可能。”

刘强吃惊地瞪着吴小兰,流下两行热泪。

吴小兰告诉刘强:“你把马向春砍伤后,经过周云调解,你家赔了不是,又让刘占山一通白话,他出工了。其实马向春是个憨厚人,没多少坏心眼儿,就怨你的手下得太狠。”

听了吴小兰这段话,刘强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收起斧子,好象准备回家。吴小兰说:“你这个人总是性子急,毛毛愣愣。马向春没事了,我姨父和马向勇还憋着一肚子火,昨天还和我爹说你的事。我看你既然躲了,还是再躲几天,时间长一些,你们之间的怨恨会淡一些。”

刘强抱着斧子蹲下,吴小兰往刘强身边靠靠,关心地说:“晚上冷,往草垛里面钻,多堵些草。”

看着天色不早,吴小兰踏上归校的路途。刘强送他一程,二人又在一个被拆除屋顶的土墙边歇下来。吴小兰瞅着刘强,笑着说:“有你送我,晚点儿也不怕,到学校也是自习,咱们多呆一会儿吧!”

吴小兰向刘强讲了很多中学的新鲜事,刘强听得很认真。吴小兰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给刘强,并且告诉他,明天放学再来取。两人在学校旁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刘强目送吴小兰走进校门。

地里的庄稼都割倒,又下了一场秋雨。刘强躲在草垛里,听到外面沙沙的雨声。身边烧焦的玉米剩下光秃秃的棒子,身上的火柴所剩无几。由于天气湿冷,外面点不着火,粮食又被村民收回村里,他已经一整天没吃到东西了。雨水把外面柴草浇湿,他只好往草垛里面钻,躲避着,不让身上淋着雨水。他知道,如果被淋湿,晚上就会被冻死。

草垛外好象有走动的声音,刘强的心一阵紧缩,当一切又恢复平静时,他小心地扒开身边的草捆,把头探出来。雨停了,并不耀眼的太阳在飘动的浮云中忽隐忽现。刘强揉揉眼睛,从太阳的方位判定时间,感到已经是下午,快到吴小兰放学的时间。他的心一阵发热,迅速从草垛钻出来,踏着湿滑的杂草,趟过小南河,跌跌撞撞地向南走去。

吴小兰的思想总溜号,她的心已经飞到回家的路上,飞到大堤上被拆掉屋顶的土房里。今天,她特别兴奋,兴奋得常常偷着笑。她盼早点儿放学,早点儿看到刘强,她要把从同学那听来的好消息告诉刘强,要和刘强分享激动人心的那一刻。钟声一响,吴小兰拿起已经收拾好的书包第一个走出学校,一路奔跑到河堤上。由于激动,她唱了起来:

无忧的少年,

如花的少年,

享受着阳光,

开放着灿烂,

悲伤骤然离去,

别再有磨难。

无忧的少年,

如花的少年,

父母的爱护,

朋友的温暖,

创造美好生活,

幸福的明天。

见到刘强的身影,吴小兰挥着手喊:“好消息,好消息!”由于离的远,刘强听不清吴小兰喊什么,加快脚步上迎去。吴小兰跑到刘强跟前,激动的拉起刘强的手,举起摇晃,喘着气说:“你爸的问题洗清了,无罪释放!”

吴小兰认为刘强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地跳起来,满心希望和他共享最激动人心的这一刻。可是,刘强慢慢地抽回手,僵直立在她的面前。吴小兰有些失落,轻轻地推一下刘强,刘强没动。吴小兰平静地喘口气,告诉刘强:“是真的,几个同学都这样说。由于一些老师的努力,再加上当事人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最后弄清,根本不存在破坏的事。你爸的反革命破坏罪不存在了,反革命的帽子也随之摘掉!”刘强不吭声,吴小兰继续说:“其实,你爸和那件事没有关系,主要是得罪了范校长。他一身书呆子气,认死理儿,一条道跑到黑,落到这个下场。”

刘强听着吴小兰的叙述,一点儿快乐的表情也没有。吴小兰有些急,摇着刘强的手,含着泪说:“刘强,你咋了?你爸的问题洗清了,你也可以回家了,我们应该高兴啊!”

豆大的泪珠从刘强的眼里掉下来,掉在吴小兰的手上,吴小兰撩起衣襟帮他擦泪,越擦泪水越多。

一对小鸟从他们身边擦过,追逐着,“唧唧喳喳”欢叫着。一只鹰从空中划过来,惊飞一群小鸟,小鸟惊慌地向树丛中钻去。忽然,一只鸟飞回来,它不顾被鹰吃掉的危险,四处寻找同伴,它飞着,痛苦地嘶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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