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昶半夜起来去公共厕所小解，打着哈欠回房，透过东尽头的走廊的窗扇玻璃，却隐约瞥见一片昏昏的光打在那一片翠竹上，是青灰青灰的反光。他甚感迷惑，这么深更夜半了，凝香还未休息么？而且今天是小礼拜日，她该回家住才对。
突然一个激灵人就醒了，那几颗竹子被绑在一起，中间还杄着一根柱子，斜杄靠墙而上。
他冲过去，想要拧开走廊窗扇，谁知经年不开，整个都封死了。他又冲去公共事务室，值班的小兵正在打瞌睡，被他唬了一跳。云昶说：“快，钥匙呢？快将楼上铁栅栏的门给我打开！”
小兵迷糊地眨巴着眼，说：“我哪里有楼上的钥匙，只有那几个女职员手里才有……”
云昶见与他缠夹不清，转身冲到铁栅栏前。提起那把锁，锁是青铜的。云昶臂力非常，双手左右一错，竟硬生生将锁柄拧断了。
他上楼冲到凝香屋前，屋门是关的，他听到里面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压抑着心里的紧张，敲了敲门，门内安静了一刻。突然“哗啦啦”一声乱响，声音却是从竹林那边传来的。
云昶转脚跑到走廊东尽头，“噗嗤！”一杆竹枝迎面扫来。云昶回身一避，楼下一条黑影正从竹林里窜出去了，在月色里如一条青烟溜得极快。
云昶不管不顾地翻身从二楼一跃而下，脚下着地，浑身一震。那黑影趁机已跑出了几丈远的距离。黑影大概是有点儿慌了，回头瞄了一眼。月辉下，他脸上系着黑色面巾，看不出真面目，倒是他的脖颈到胸口衣衫被扯烂了，露出一道一道的血痕，许是落荒而下被竹枝回抽的。
眼见着云昶就快追上那黑影，却被一人一把拉住，说：“云昶，你深更半夜的发什么疯呢？闹得整栋楼的人都醒了。”云昶一看，却是吴爽，他身后站着几个穿着睡衣的政府职员，都一脸怨念地望着他。他再回头，哪里还能看到那个黑影。虽然月辉透明，照不到的地方却都是暗影绰绰，他叹口气，说：“凝香还好么？”
“那屋子里住的不是凝香。”
“那是谁？”
“小雅。”
“小雅？”
吴爽与云昶回到宿舍楼里，值班的小兵问：“吴司令，要报官么？”
“等等再说。”吴爽瞟云昶一眼，说：“马上就要开赴前线了，你还真会捅娄子。”
云昶说：“不是我，是有人……”吴爽抓住了他的手，说：“别说了，上去看看。”
两人一路走上二楼，几个被惊醒的女职员在门口探头探脑查看，看到有男人上来“啪啪”地关上了屋门。
云昶走到凝香门前敲了敲门。门开了，小雅一脸惊慌地立在当地，身上洋绸的小洋装皱巴巴的。她一个脚步不稳，软在当地。
云昶吸了吸空气，说：“是迷香。”
吴爽走到屋后，后窗倒是关得严实，只是碧纱被割开一个大洞，一杆被掰断的翠竹靠在窗扇边。他沉吟了半天，还是说：“只能报官了。”
“不能报官。”小雅抢下吴爽的话，她抬起头，不知何时，她脸上已经流满了泪。
她望着吴爽，整个身子都在颤栗，如一只经霜的秋蝶。声音更是颤得厉害：“你若是报官，我便去死。”
两个男人一时哑住，他们虽然身为男人，也知道贞洁对于一个未婚女孩子的重要。更何况，小雅与唐闵已将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这一传出去，对于小雅的将来不啻于一刀断头。
过了半饷，吴爽问：“是否要送你去医院？”
“不。”小雅拒绝了。她现在只想到一人，那便是唐闵。从来没感到像现在这样需要唐闵过，在这世上她只有他了，他是她最亲近的人。
她最疼的时候，最无力反抗，只是想着唐闵。
可是他却不在她身边。她最爱的男人永远不能了解她最深的疼了。
这一切不能告诉唐闵。最不能告诉的就是他。她不要报官，她不要去医院，她只想要她的唐闵。
“小雅，凝香呢？”云昶问。
“她……她回家去了。”小雅念头一转，她不但要顾惜自己的名誉，对于凝香，大约是惺惺相惜的缘故，本能地替她扯了一个谎。
云昶从脸盆里打了一个手巾把子递给小雅，说：“擦把脸，去自己屋里休息一会。你放心，这事，我和吴司令只当不知道。”
小雅心头一殇，再也忍不住，用毛巾捂住脸痛哭起来。
天光渐亮，在灵陀寺藏经楼的后院子里，如夫人坐在太师椅上，扭头对着墙，只默默地垂泪。小五、小顺各立一边，当中地下跪着香度。
半饷无人敢出声。小五扑通一声也跪下来，低头说：“夫人，是小五的过错。不该在自己不值班的日子里放松警惕，更不应该忘记要回大门钥匙。”
小顺也跪下了，说：“夫人，是小顺睡得太死，疏忽大意……”
“罢了。”如夫人才回过头来，一脸水痕，仿如死灰，说：“你们都起来吧。是我无用，辜负了宣统帝和亲王们的托付。最该罚的是我。”
她用锦帕子将泪拭尽，立起身来，一步未稳，差点
摔倒，香度扶住她的胳膊，唤一声：“额娘。”
如夫人一甩袖子，说：“你还顾着你这个额娘么？你还知道你有个额娘么？怕是你的七魂六魄都叫外面的狐狸精给勾去了。我还道佛门净地，没有这些妖孽猖狂，哪里知道倒是你自己按捺不住……我忍辱含诟，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孽障！”
小五与小顺听得句句惊心，他们跟了如夫人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她如此盛怒，说出来的话句句如刀似剑，差不多要将香度刮骨抽筋才肯罢休。这两人更不敢起身了，只将额头伏低叩到地上。
“阿弥陀佛。”一声洪亮佛号，普净法师出现在门口。
如夫人盛怒之下，正想转身拂袖而去，这会儿只得给普净法师让了座。
普净法师看地下三人长叩不起，已知一二，便说：“香度也该乏了，小五小顺，你们带他去休息。”
小五小顺如蒙大赫，左右各一使力拉扯着香度就出了门。
如夫人想一想身前身后之事，又是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