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香度便不敢一门心思地玩镜子了,好歹是拿起画笔开始作画。
凝香沾茶的那一只指头,在桌上摩挲得久了,有些微微地疼,她也闲闲地歇下来。倚着窗子望呆。她知道这一片山野寺院里,还有另一人闲坐这世上,与她相对,心里便踏实得很,仿佛是那一颗心独自走了许多的路,终于寻到一处安稳所在歇息下来了。
凝香这样的一个女子出现在哪里,本就是一块强力磁块,吸引万千目光的人物。更何况是她在膳食坊窗边闲坐半饷?
早有消息传到如夫人耳中,她便差着小五小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盯着香度。如夫人上楼查看,香度果然画的是一副田野风光。
中午,秋大姐来送饭,如夫人亲自将碗碟端出,确定饭菜也无端倪,才叫香度下楼吃饭。
晌午后,日渐西斜,膳食坊花窗皆朝东,镜语没法射入窗内。凝香只等着落日时分,黄包车来。今日一席长谈,虽然言简意赅,已是心满意足。
真的待到暮日晚霞,凝香又有些不舍得,然而也无法,若不及时上车,怕是赶不及七点钟关城门的了。城门一关,若无公务,那是无论如何开不了门的。这么一想,紧着脚步走出山门。在山门外侯了些时候,却怎么都不见有黄包车来,也不知是车夫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
在凝香徘徊的时候,日头沉到山后面去了,暮色如合围的手臂,逐渐聚拢来。那一条通往城内的官道,安静得可怕,不要说人或者车,怕是一只蚂蚁都缩到洞穴里去了。
夜风咻忽咻忽地吹来。凝香穿的虽然是长袖的旗袍,质料却甚是软薄,耐不住这春寒料峭。她正抱紧手臂,一筹莫展,却听到身后一声:“狐仙儿。”
回头一看,秋大姐满面惊喜地走过来。原来秋大姐今日厨房里有杂务耽误了,走得有点儿晚,却料不到一出门竟遇见了凝香。她忍不住问:“狐仙儿,你怎么的还不回家?”
“秋大姐,这附近可有旅馆什么的?”
“狐仙儿,旅馆是什么?你没地方去了么?不如住我家了。”秋大姐倒是好客。
想一想也是,这样的荒野,怎么会有人来开旅馆。凝香这刻儿也不能客气,便顺水推舟道:“那可是打扰你了。秋大姐。”
秋大姐却兴高采烈起来,欢天喜地地领着凝香走了一刻钟的样子,走到一处茅草屋外,早有人声从低矮的檐廊下传来:“秋大姐,你咋才回?你爹都准备点着灯笼去寻你了。”
“娘,今儿我家来贵客了。”秋大姐拉着凝香入屋。
屋子里矮桌边坐的男人正在点灯笼,这才回转过身子,他的影子竟将一间屋子笼罩了大半,显得地方越是矮挤。
“爹,娘,宰一只母**,我家可来贵客了。”
秋大姐的爹娘局促地搓着手。她爹转身去屋角泥块垒的鸡窝里抓鸡,凝香连忙走过去拦他,说:“可使不得。我是来借宿的,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这样盛情我可担不起。”
秋大姐的爹娘却比秋大姐还要执拗,他们眼见着凝香的这幅穿着气度,一定是城里哪家小姐。乡下人的热情是从吃上面体现出来的。他们不顾凝香的阻拦,硬是从叽叽咕咕乱叫的一窝鸡里提了一只鸡出来,利落地宰了。
灶膛下火光熊熊,这一家人和乐亲睦,到让凝香不忍拂逆了他们的好意,只寻思着改日再来报答。
吃过一顿鲜美的农家餐,秋大姐领着凝香到后面一间屋子里歇息。秋大姐人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住的地方却拾掇得干净利索,显出那么点儿闺阁之气来。凝香心底甚至怀疑,秋大姐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屋子里一张木板床搁在两垒砖头上,昏昏灯光下,床上粗织布的被褥看不出颜色,然而却平整而清爽,由梁上悬下绳索挂了一顶夏布帐子。一口木箱子上铺了一匹碎花布,便做了桌子。箱子上搁着一把梳子一只镜子。一只粗瓷胆瓶里插了一把野花,蓬蓬地开着,在灰泥剥落的墙上投下疏疏一片影子。
“哎呀!”秋大姐突然叫了一声,道:“我倒将一件要紧事情忘记了。”
“什么事?”
秋大姐牵起大褂,从内衫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说:“我在香度晚饭后收碗的时候,他给的。我攥在衣服里,倒忘记了。”
凝香心里一颤,仿佛那片蓬蓬的野花影子投到心湖一样,疏疏的一片欢乐。展开那张纸,用深蓝的颜料写着一首诗:
传书青鸟迎箫凤,巫岭荆台数通梦。
谁家窈窕住园楼,五马千金照陌头。
罗裙玉佩当轩出,点翠施红竞春日。
佳人二八盛舞歌,羞将百万呈双娥。
庭前芳树朝夕改,空驻妍华欲谁待。
“庭前芳树朝夕改,空驻妍华欲谁待。欲谁待?”凝香念着这一首诗,心里一恸,人兀自痴住了。
秋大姐不懂诗,她望着凝香,看她眉间颜色,滟滟一片,也,兀自痴住了。
过了半饷,秋大姐说:“我倒是有法子让香度见你一见。”
凝香目光一凝,望定她。
秋大姐手罩在灯盏上,一口气吹熄了灯盏。
屋外一片黑暗,乡下没有娱乐消遣,安寝得早,秋大姐的爹娘想必早已睡了。
秋大姐拽着凝香模黑出了门,门外倒是一片亮堂堂。正是月圆,一匹如银月辉笼照四野。
凝香是那一次森林夜行胆子闹大了,想不到秋大姐胆子也大。两人的脚步沙沙地踏过灰土路。偶尔一两声狗吠,很快就呜呜低下去。草层里各种虫鸣乱跳,跳到人的脚背,凉飕飕地一惊。
“狐仙儿……”
“叫我凝香。秋大姐。”
“你是叫凝香的狐仙儿么?”不等凝香回答,秋大姐继续说:“你知道么?凝香,我打水漂儿是没有人能赛过我的。”
“水漂儿?”这个游戏凝香也擅长。那时她与秦叔白日里乞讨,住在小桥墩下。夏天的晚上没有什么可消遣地,便站在水边拣小石子儿打水漂,打得久了,能一直打到河对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