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度果真拿着小五的那串钥匙，去院门近处小五小顺同住的屋子里，他在东头的箱子里扒拉了半天，找出了那只美国货的双目望远镜。
他心里一喜，就忘了还小五钥匙，径直上楼去了。
香度为了遮人耳目，将画架画板颜料悉数搬到檐廊上。待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他才从画架的上头，支上望远镜。远方的景物突然被拉到眼前，竟觉得微微眩晕。沿着那一溜儿的佛黄墙，交叠的圆形视野一路穿树过草，落到膳食坊的花窗前。第一排坐的是两个老太太，咕嘟着缺牙的嘴各吃一碗斋面。第二排是一对夫妻模样的中年人，相对各握一杯清茶。第三排先看到的是一个月牙发式女子的后脑勺，圆润的身子裹着一件蝴蝶翩飞的坎肩。她对面的那一人，头脸被挡住了，只能看见天青色绮云绸旗袍的一半子右襟和齐及手腕的窄窄袖子。
“香度，你在作什么古怪？今天跑到屋外来画？”如夫人站在院中，抬头看到香度的一角画架。
“额娘，您不让我出院子，难免辜负了这一川好景。既然近的瞧不到，就远远地瞧。今儿就在这里画一幅。”
如夫人一想今天既非初一也非十五，香客稀少，香度亦是藏身在树荫间，一颗心落下，便罢了。
香度再抬起望远镜，远远望过去，短发女子恰好偏过身子，对面的一张脸显山露水，蓦然落到眼前，倒唬得香度手一抖。
她不是凝香，还会是谁？还会是谁？
香度的呼吸似乎凝滞住一样，他看凝香抬手抿一口茶，抬眼扫一眼半山上的二楼，面色平静，眼中里无波无澜。
香度这才想到，她一定是瞧不见自己的。
香度丢下望远镜，反身入房，在五斗橱的抽屉里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出一片圆圆的玻璃镜片，背面涂满了水银。那是如夫人一只旧粉盒里的镜子，香度年幼时，也没有机会出去买玩具，只从身边就地取材，倒留了不少玩意儿。
此时朝阳东升，光焰炽烈，香度在树层里找了好几处角度，才找到一处光线孟浪的。将小圆镜子对准了阳光。
凝香正与小雅有一答没一答地闲聊，突然手背上一热，低头一瞧，一块光斑颤颤巍巍地流落，仿佛是胶片投影机将影片投到白幕上一样。凝香心里亦一颤，是期待已久的电影即将开场时的忐忑。
她将目光放远，却无论如何瞧不见藏经楼二楼的情形。仿佛树影间有人影，只是枝丫浓密，挡得只看见一斑两点。也不能确定。
眼前光影一晃，光斑兀自行动起来。凝香呆望了一阵，看光斑轨迹似有所循。她随手沾了茶水，跟着光斑游走。茶迹几乎铺满了整个朱漆桌面，却是两个字：安否？
凝香待得茶迹干了，新沾了茶水写一个大大的“安”字。
就这样镜语传情，沾茶作书，一来一往。虽然不过多是三言两语，然而对于这两个人却是格外的弥足而珍。
对面的小雅疑云顿起。刚始以为凝香无趣在桌上乱画符，渐次看她嘴角含笑，似有所思。小雅这才注意到桌上光斑来回，她顺着光迹看去，仿佛是来自身后的那栋二层小楼。
她这一移动，就阻隔了光线。让凝香与香度好一阵子无法沟通。
小雅噗嗤笑了，说：“人家是鸿雁飞鸽传书，你这倒好，镜语茶书传话，倒也不失为好办法。但是作为旁观的观众，却很是没有趣味。你难道要我看一天，你作的水迹书法么？”
凝香也笑：“要是你耐不住，不如到寺院里走一走，听一听佛法也是好的。”
小雅手一丢，人已经站起来，笑道：“这会儿倒嫌我碍事了，得，我走远点。”话说完，人真的走出膳食坊的门了。
凝香也随她去了。这里前后也无街市店铺，就是逛街也无处可去。
小雅在外面转悠了半天，甚觉无聊。今日也无佛法讲义，她正无处可消遣，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教育厅文书燕云小姐。那女孩子也是一位富家女，家里通过交情给她找的一个混事的差事。燕云今日早上陪了家里老太太来上香还愿，正准备驾车回城。
小雅一瞧自己只在这里混时间，要是唐闵一时兴抽空起来会自己，反倒是一场空。这样一想，她仿佛看到唐闵侯在她宿舍楼下一脸失望的样子，她便急急地走到膳食坊跟凝香招呼，问她要不要搭便车回去。
凝香已经写大字写到一盏茶水都快写尽了，哪里有空理她？
小雅见她不走，也不勉强，反正傍晚会有黄包车夫来接人。便招呼一声准备要走。凝香却临时想起一件事，叫住小雅，说：“你既是回去，顺便帮我个忙。我要等到黄包车夫来接到我回转，到家天也黑尽了。我才想起早上为了透气，屋子里有一扇纱窗忘记关了。我给你钥匙，你帮我关上罢。我这人最怕蚊虫。今年年成不好，蚊虫出来得也早。”
小雅应了一声，接过凝香钥匙，笑说：“我就不打扰你挥茶作书了啊。早点儿回，别太晚了啊。”说完人真的出门随着燕云小姐家的车回城了。
凝香被小雅打断与香度的茶书交流，再凝神，却怎么都找不到光斑了，心下一惊，不知道香度那边是什
么事情耽误了还是怎的。
却原是来今天值班的小顺甚是无聊，在楼下院子里打转，望见香度在楼上又是望远镜，又是小圆镜子地在那忙活，就凑趣地走上楼瞧他在玩什么新鲜玩意。上楼一看，见他画架上还是白纸一张，却一笔都没画下去。香度见小顺来了，便不敢再用镜语。
小顺好奇，也拿起望远镜朝远处瞭望。香度就怕小顺一路看过去，看到膳食坊窗口的凝香。一颗心正跳在嗓子眼里，打眼看到楼下来收碗的秋大姐走来，他便故意叫一声：“秋大姐。”
小顺这才放下望远镜，下楼去了。